星辰文艺丨卢瑞龙:这些年,陪父亲过了两次生日

绿色新闻 | 2019-11-19 15:44:35
星辰在线 | 编辑:陈诗雨

一、父亲七十

  2008年12月初的一天,我又一次回到永顺县老家。

  这次回家,是因着父亲即将到来的生日。

  12月20日,也就是冬月二十三日,父亲将年满69周岁。按照我们这里“男过虚,女过实”的习俗,父亲也就是过70大寿。

  人生七十古来稀。父亲自己也很想过个生日。他来电说,希望我能回家和弟弟们商量一下,看怎么置办好一些。

  我首先征求二弟的意见。二弟在县公安局上班,任一个部门的负责人,级别正科,算是入了品。二弟说地方对科局级以上领导有规定和限制,繁文缛节的,懒得麻烦,影响也不好。

  于是,我再问三弟。三弟说年内乔迁又生子,如连办三桩事,恐遭他人哂笑。

  最后,我给远在上海的四弟打了电话。四弟不久前才回家探亲,一来二去,花了不少时间和钱米。但我总得告诉他才好。四弟说,按哥哥们的意思办,只是他可能到时来不了。

  商量去商量来,弟弟们一致认为由我置办最好。希望我把父亲接去我工作的所在地保靖县。一来,父亲可以和我小住一段时日;二来,我多少年来也没置办过酒席,送出去的人情礼却已不计其数。所以,借此收些礼回来也很正常。我对弟弟们说,我得考虑一下。

  那个下午,我就晒着暖暖的冬阳,在一块草坪上坐着,仔细地考虑。

  我是个长不大的人,是个在世上行走却不谙世事的人。我一直抗拒着抗拒着世上的纷纭,在心里遗世独立。可眼下,我该怎么对父亲说呢?

  不管该怎么说,总之不得不说。到得家门口,夕阳已行将在西山之外沉落。

  父亲显然高兴异常,像个年节时的孩子。

  我把情况如实地说了。父亲小声地问我,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说,我是这样想的,您一生千山万水,风风雨雨,历人事无数,起落沉浮,是吧?现在老了,谁又记得起您?以前您所在的单位没破产时,逢年过节起码还有人代表组织象征性地慰问,现在呢?鬼影子没一个吧?如此说来,记挂您的与您生死相关的也无外乎就是几个儿女亲人,是吧?所以,我计划我和四弟到时带您出行过生日,从永顺县出发,然后经保靖县、花垣县、吉首市到凤凰县。回程时,再选择到您以前工作过的一些地方去看看,怎样?

  父亲不语。沉默了一会儿后,我看见他舒展了眉头。他说,好,好,好,要得!就是不知卢四能不能转来,他才刚回上海几天啊。我说,这您不用操心,我来说。于是,当着父亲的面,我拨通了四弟的电话。四弟有些为难,事实上,我知道四弟在上海的日子过得不会像他在回乡显摆时说的那般滋润。他乡虽好,与我等何干?这也是我为什么从不喜欢旅游也从未到上海去做客的缘由之一。我对四弟说,父亲也只想我们给他过个70大寿,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说着的时候,父亲打了岔。他说,你告诉卢四,我80岁的时候想到上海去过大寿。我把这话转告了四弟,转告的时候,我鼻子有些发酸。电话那头,四弟沉默了。四弟沉默的当口,我挂了机。我对父亲说,卢四答应回来。四弟其实没答应回不回来,但我肯定他到时会回来。我说完,发现父亲笑了。

  成行的日子说来就来。

  父亲、我和妻儿、四弟及侄子,满满的一车。

  冬阳下,车轮在209国道上沙沙沙地摩挲着,声音圆润而饱满。我放低了一些车窗,冬日徐徐的风,透着些许和煦。父亲有点晕车,加上弯道很多,我努力让车匀速行驶。必要换档的时候,父亲会和我谈几句和车有关的话题,比如换档的技巧与驾驶的乐趣。我在认同的同时,突然想起,父亲年轻时曾开过车的,虽然开的是那种被称之为铁牛55的大拖拉机,但道理是一样的。多少年了,父亲都没忘记。

  此外,我们还说了些许其他的话题,内容大都与我儿时及往事有关。有一刻,我很惊诧父亲的记忆力。不说话的时候,我们都沉默着,看沿车后退去的林木、房舍还有牛与狗,及至大同小异宁静的村寨。

  除了我,一车老小慢慢都晕沉着睡去。我燃起一支烟,慢慢地吸。慢慢地开。我甚至拧开了音响,让一种轻轻的舒缓在周身无尽地弥漫。

  我其实与父亲相处的时光不多。自我有记忆开始,父亲就一直在外地工作。外地其实就是县里的一些乡镇。一年之中,只有他出差开会进城以及过年回家,我才得以见着他几回。见了,也还很认生。

  上了学后,我与父亲多了一些见面的机会,但大多是在字里行间。彼时,在我做完了作业的一些夜晚,不识几个字的母亲总要我写信给父亲。写多了,我就很厌烦。因为每次内容都无外乎是家里都好,叫他安心工作,注意身体之类。我不想写的时候,有时就会挨母亲的打。

  为了不挨打,又能表示我的反抗,我后来找到了对付母亲的办法。那就是把她要我写的话省下不写完,反正她也不识字。每每写完后,母亲总要我念一遍给她听,看我写漏了没。虽然故意写漏了,但我记性好着呢。为了怕她不信,念完后,我还要她自己看。她也真的就看,看完了还笑。她笑我也笑。多少年后,我才明白,母亲要我给父亲写信,其实更多的是用这种方式表达她的爱与牵挂。

  我对于父亲的认知是渐渐慢慢的。这个过程事实上非常痛苦,当我的思绪常常翻阅那些经年泛黄的回忆时,父亲已然佝偻了身躯,垂垂老矣。

  我和二弟分坐在父亲的两脚上,各自抱着他的一条腿。我们闭上眼睛,感受到父亲跳起来奔起来跑起来。父亲这驾车,让我们的童年风一样自由与快乐。

  我中专毕业前的那个1986年的夏天,为了我能被分配在县城里工作,父亲带上母亲种的蔬菜还有些鸡蛋,又到城里买了烟和酒,去了他一个表亲的家。他对表亲说,你知道,我不会说话,一辈子没求过人。可我家老大现毕业分工,你看,能不能帮哈忙。亲戚当时在县政府招待所当所长。亲戚说,放心,一家人有什么讲的。

  但最终,我被分到邻县的一家酒厂。父亲与小舅去送我报到,父亲很自责地对我说,我只有这个能力哦,我只有这个能力。

  我自己做了父亲后,父亲有一段时间曾帮我照看小儿子。他每天都带我小儿子“耍儿去”,我们这里把“玩”说成“耍儿去”。而父亲年轻时常拿这个词哂笑保靖人。可每每小儿子要他去时,他总是说,好好好,爷爷和孙宝宝“耍儿去”。

  但父亲和两岁大点的孙宝宝干仗了。一天下班时,我看见父亲阴沉着脸,扬着一只大手,张开的手掌就象蒲扇。他的面前是只有他膝盖高的孙宝宝,蒲扇随时要落下的理由是孙宝宝骂了娘又死不道歉……

  年过不惑之后,我回老家的次数渐渐多了。每每回去,父亲总会放下一些手头活,坐下来,和我轻言细语地闲聊。很有一段时日,我不习惯,我怎么也弄不明白,牛高马大的父亲一生粗大的嗓门去了哪里。

  父亲一辈子在伐木场及木材森工站工作。直至退休前,而且更兼因工车祸后的病体,才被调进了县城。进了城,也不在本材公司本部,而是在县城河西的集材场混迹。而他的同事却是人是鬼都进了城;邻里也不敢招惹他;亲戚们也都不怎么搭理他。父亲自己说,我也就是一辈子嗓门大,不会做人哦。

  在父亲轻软的语调里,我越来越爱跟在他身后,在年节时给先人们上坟。关于先人,父亲的忆念是残缺而模糊的,他最念念不忘的是他的二叔。他说,二叔是随了贺龙去的,起先还是有音信,但后来就再也没消息了,就像风筝,断了线,但二叔怎么着也应该是走过了长征的。在上完坟下山时,父亲总是要走在前面的,因为他怕那些刺和草会挂烂我的衣服。走在他后面,看着他偶尔趔趄的蹒跚脚步,我会对他说,父亲,您走慢点啊。

  到得凤凰时,已是下午。我们首先去了黄丝桥古苗寨,爬了南长城。夕照下,在苗疆边墙一尊锈迹斑斑的古炮边,我坐了许久。穿过时光隧道,我看见了很多身影也听见了许多声音。周围的山岭静寂得有些可怕,而老小们,却如一个个剪影,玩兴正浓。

  天快黑下来时,我们到了凤凰县城。准确地说是到了沱江边古城的那一隅。在那儿,我们留影、过跳桥、放河灯、看一应的不同人等。我们听叫卖、歌唱、吉它、风铃一溜的声音。再往后,我们选择了一家临河且相对干净又安静的餐馆。小酌时,我尽我所能地给父亲讲述了我对凤凰的理解。给他讲苗民族是怎样的迁徙、抗争、追求;给他讲沱江水与两岸的吊脚楼是怎样组合成天造地设的一隅风物;同时,也给他讲沈从文是怎样地亦慈亦让、不折不从,用文字与人格铺排了一道又一道美丽无边的人文风景……

  夜深一些时,我提议去吉首市住宿。老小一致同意。我们是无须在凤凰住宿的,因为能在熟悉之外感受到另一种熟悉,在亲近之外体味到别一份亲近,也就是凤凰之行的全部目的与意义所在了。

  第二天,下了一些雨,雨涤尘土,令人清爽。

  从吉首出发,到永顺县境内后,我们选择了父亲曾工作生活过的两个地方——王村与高坪森工站。这既是因为时间关系,也是因为我玩了点儿伎俩。因为我曾在这两个地方读过初中高中做过梦。时光荏苒,森工站已随着木材公司的破产而不复存在。我的学校也已面目全非。我对父亲说,我们在每个地方呆个把两个小时吧?父亲答应了。

  那点儿时间里,我们陪着父亲,笑谈、指点、闲坐。我还偷偷地陪自己,沉默、发呆。没人知道我们来过,但我们自己的心知道。我们只需要一点点时间,就会让往事复活。复活的往事,青葱又生动。

  夜晚的时候,我们回到了永顺县老家。父亲的大寿,我们没买生日蛋糕。甚至没有更多祝福的话。我们只是祖孙三代一起走过了一段轻松愉悦的时光。事实上,亲情的相拥,哪怕只有一秒,也是那么久长,那么真切,那么美妙,那么弥足珍贵。也就是关于这一瞬时光的记忆,让我们后来常常快乐地念叨不已。

  作别父亲,我回到栖息地,夜幕下,人来熙熙,人去攘攘,一切如旧。

  日子还得继续下去,我想。我会以自己的方式走下去,我还想。

  2011年4月2日至6日 写于保靖

二、父亲八十

(均由作者供图)

  还是长不大。还是蹉跎、轻狂。还是一个痴妄的、傻瓜的、不谙事的孩子。

  我率性地把日子过得天昏地暗,一塌糊涂。

  直到父亲来电话告诉我他的八十岁生日。

  我忽然心里一沉,霎那间感到从未有过的生痛。

  这是2018年12月29日,农历冬月廿三。

  漫天的风雪,让一应的事物绻缩而紧裹。世界单一到一片白,世界小到只有我与父亲。

  我完全彻底地愿意陪伴他,为他。但事实上这是我很多的一厢情愿。年少轻狂了半世才闪现的善念,已无法抹去岁月的累累伤痕与万千遗憾。过去了的半生的无数画面,长长短短地在眼前无尽叠加。面对苍天,我越来越感到很多的不甘心与无能为力。

  我删繁就简地去掉了习以为常的形式。我只喊了弟弟的儿子和我的儿子。由保靖县而永顺县又吉首市,甚至计划了泸溪县浦市与花垣县茶峒古城。简单到只想去周遭一走。这样的简单,是我由来已久的想法,也是我和弟弟们商量后的结果。而父亲对我,依然是一如既往的认同与顺从。

  在吉首市一个小饭店里,当弟弟的儿子和我的儿子举起杯祝我的父亲生日快乐长命百岁时,我鼻子很有一些的酸。但我真是厉害,我竟然同时把眼泪硬生生地退了回去。

  我的父亲这个八十岁的男人,听我讲一知半解的历史以及半生不熟的人生,一直微笑不语频频点头。这给了我一些无中生有的慰藉与底气。我八岁时他告诫我要用心读书,几十年弹指一挥间,现在八十岁的他却被我千叮咛万嘱咐。这世上,多少的轮回与流转,可以把心揉碎。

  来日不会方长。我不知道是否还有机会可以赎罪。我不知道是否有来生。如果有,是否又还能再做一回父子。我不知道,我现在恋恋不舍的必然,是否能唤回万千的偶然。

  雪是一瞬间飘然而至的。雪堵行程,我临时加入乾州古城。在古街里,我用手机,片面地理解而定格着父亲。父亲微微地笑着,一种慈祥,被他表达得异常充分而完整。

  一片片的雪花,悄无声息。然而它们,像强力的电流,击穿着我。我疼痛得泪水长流,浑身颤栗。父亲,这个年轻而苍老的男人,在雪花的舞弄里,显得暮色苍茫。而我像一抹光,第二次这么幸福亲近地照他、抚他、拂他。

  我其实相信,我会长大成人的。在某一个我未知的一霎那。

  2018年12月31日 写于保靖

  【作者简介】

  卢瑞龙,湘西人。

【来源:星辰在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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