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文艺｜柳峥：梦好莫催醒

　　人生在世，如意者，十之一二;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正是缘于不如意者颇多，方有挑战与改造，其过程何其艰难，却也妙趣纵横。然而，古今之多情文人却常借另一种“酒”浇胸中块垒，即做梦，当然，最终常常落得“举杯消愁愁更愁”的境地。

（星辰拍客 39度视角/摄）

　　既有入梦时，便有梦醒时。想驻足停留多些时候，反是徒劳无功。因此，噩梦总比美梦要好，一夕梦魇，终究会醒，所余心悸，不过片刻而已;而一枕黄粱，转瞬即逝，又要留下多少怅恨与追思，得而复失之感，挥之不去。

　　柳永《雨霖铃》有云：“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多情之人，所伤的不过是昔时旧景、故人、故国及故乡，所抒的皆是离别之情。梦中诸般美景，也不过如昙花一现般，只留给梦醒后的自己万千思绪和剪不断、理还乱的离愁。

（星辰拍客 小摄鬼/摄）

　　自古以来，硝烟战火一直贯穿人类历史，而那些戍边的将士背井离乡，面对着无垠的大漠和漫天的黄沙，聆听着呼啸的风声和大雁的哀鸣，唯独在凄冷的夜里才能梦回故乡。正如杜牧的《秋梦》中的“寒空动高吹，月色满清砧。残梦夜魂断，美人边思深。孤鸿秋出塞，一叶暗辞林。又寄征衣去，迢迢天外心”，在这样的氛围下，连梦都是残缺不全的，夜晚惊醒时分，发觉仍然身在塞外，仰望满天繁星和那轮圆月，心中愁思又该寄往何方?

　　若说出塞戍边是为安定升平，那么国破家亡的时候，又会有怎样的梦?在南唐后主李煜的《浪淘沙》中我们或许能找到答案。这位被王国维誉为“真所谓以血书者也”的皇帝词人，在他没落之际用血泪写下“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昨日还坐拥无限江山，而今却已沦为阶下囚，今昔的两两对比，正是现实与梦境的差异之所在。也唯有在梦中，方才忘却自己所处境地，贪得半晌欢愉。梦醒之后，已无法分辨身上寒意究竟来自窗外还是心头，此情此景，又是何等悲凉!

　　若说戍边将士还有还乡与家人再见之时，那么梦中见到已逝去的故人岂非更令人痛彻心扉?而在我国漫长的诗词发展历史中，一种新的题裁也渐渐登上大雅之堂，那就是始于晋代潘岳之手的悼亡诗。在许多悼亡诗中，都能读到诗人词人午夜梦回，肝肠寸断，痛彻心扉，其中清代纳兰性德便是写作这种题材的佼佼者。

　　无论是《望江南》“挑灯坐，坐久忆年时。薄雾笼花娇欲泣，夜深微月下杨枝。催道太眠迟。憔悴去，此恨有谁知?天上人间俱怅望，经声佛火两凄迷。未梦已先疑”中的“未梦已先疑”，还是《南乡子·为亡妇题照》“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檐夜雨铃”中的“午夜鹣鹣梦早醒”，皆是如此。

　　纳兰性德在词中流露出伊人已去，度日如年的惆怅之情。每回入梦，恍然间以为妻子没有离开，醒后又不得不被现实无情打击，这等痛楚与煎熬，着实太沉重。正如他的好友顾贞观的评价“容若词一种凄婉处，令人不忍卒读，人言愁，我始欲愁”一般，纳兰性德真正让读者感受到美梦原来带给人如此之多的怅惘。

　　提及悼亡词，不得不提到苏轼的那首千古绝唱《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诗中说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岗。”其中下阙几句梦中之境，用情至深，可想而知，真个教人泪撒千行。

　　除了思乡、念旧和怀人的题材之外，仕途不得志或是壮志难酬的情怀同样可以古代诗人词人的梦乡。如陆游的《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中的“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全诗虽洋溢着浓浓的爱国之情，却也不难看见诗人年华易逝人已老的有心无力之感，只得将满腔热忱托付给遥不可及的梦。

　　在这些古诗词之中，充斥着无数美好而令人神往不已的意象，可是最终让读者领略到的情感却往往是哀怨与悲凉的，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是“梦醒”二字，前者梦幻美好，后者现实残忍。恰似“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一千古名句，多数人只爱前半句，却忽略了生活带给我们的结局永远少不了后半句。

　　回首细细思量，好梦虽留给我们长久的遗憾和怅惘，却也教我们更加珍惜当下，不错过眼前。曾经所失去的，而今在梦中找到了它的真正价值，那么下次必然不会失之交臂，从而也不会余下遗憾。倘若无法再次遇见，至少会更加热爱此后的生活，试图弥补此前的创伤。当然有一点可能永远不会变，我们会有一个美好的夙愿，那便是纳兰性德在一首《菩萨蛮》中的“梦好莫催醒，由他好处行”。

　　【作者简介】

　　柳峥，文学爱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