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道天心阁|文脉长沙
关晖
壹
不同的登高者眼中一定会看到不一样的道,或历史,或人文,或自然风景。
王勃在滕王阁登高一望,望见的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自然美景;范仲淹凭空遥想登岳阳楼时,想到的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情怀;镇江北固亭上,辛弃疾看到的则是英雄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往事……
在繁华的长沙市中心城区东南角的城南路与天心路交会处,依龙伏山地势而建的古城墙仅剩251米,但这段古城墙像历经亘古魔劫后遗世独立的卫士,俯视着他脚下这座城市的“参差十万人家”。
江南名楼天心阁就雄踞在高高的古城墙之上。如果说古城墙是古城长沙留在人间的最后一段水袖,那城墙上的天心阁就一定是打开长沙古城、触摸湖湘文化内核的第一颗纽扣。
登上它,打开它,触摸它,就能抚摸到一座千年古城深藏在一张张发黄册页里的脉搏;倾听到湖湘文化如片片飞雪般堆积时的惊世回响——
现在的这段古城墙即便是明初长沙守御指挥使邱广在元代所筑土城墙的基础上改用石基砖砌而成,但这段城墙所承载的历史却是长沙城市的历史,本身就是历代长沙古城墙的累积,也是湖湘文化的累积。
“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汉高祖五年(前202年)正月,刚刚从楚汉之争中胜出的刘邦称帝,意气风发地封赏有功之臣,吴芮被封为长沙王。
汉初的长沙还是边远蛮荒之地,南粤的赵佗正对北边的长沙国虎视眈眈。吴芮深知,此去长沙,与其说是分封,还不如说是远放,但在厌倦了刀光剑影的吴芮心中,能够择一城相守何尝不是心中所愿!
初来长沙,吴芮站在略显隆起的龙伏山上,目光掠过篱落疏疏的渔村和炊烟袅袅的楚邑,钟灵毓秀的岳麓山就伫立在对岸。湘水像岳麓山挥动的长袖,夕阳落在山腰,也落满湘江。没有城墙的地方,人再多也不过是部落;篱笆围着的地方,人再多也只是叫村庄。吴芮要在楚长沙城的基础上筑一座城池,这座城池不装战争,只装一城最平凡的人间烟火。
吴芮对着手中绘于羊皮卷上的八卦星象图看了又看,算了又算,最终用那双指挥过千军万马的手,郑重地将第一块临湘城(长沙旧城)的城砖垒在了脚下。第二块、第三块、第四块……吴芮应该没有想到他亲手筑就的城池会成为今天繁华都市中心。
在古代对城市的定义中,城墙就是一座城池的出生证明,而建在城墙上的楼阁就像是证明上的一枚印戳。阁楼依势而建,根据其在城墙上所处的位置和防御中的不同作用,一般又分为哨楼、箭楼、谯楼、角楼和门楼等。
当年吴芮筑好的城南墙上一定也有楼阁,不然,守城的兵士们何以躲避四百年后东汉建安乱世如泼的箭雨?只是不知彼时那楼阁以何为名?
汉朝建安十三年(208年),曹操赤壁虽败,但仍与孙权分据着长江以北荆州的大部分区域。无处安身的枭雄刘备只好先表告天下,奉已故荆州牧刘表的长子刘琮为世袭荆州牧,然后才开始了对已经降曹的武陵、长沙、桂阳和零陵四郡名正言顺地征讨。《三国演义》里说,仅带着500名校刀手杀奔长沙的关羽在长沙城外与老将黄忠展开大战。
而今,若站在长沙城最高处的天心阁上,还能不能看见1800多年前老将黄忠箭镞上的一星冷光和青龙偃月刀斩天劈地的刀影?
当然是看不见的,因为关公压根就没战长沙!能看见的,仅仅是红脸的关公在戏台上与老将黄忠的英雄相惜和青青岳麓的夕阳,以及滚滚北去的湘江水。看不见的都刻进了天心阁脚下古城墙的罅隙里,每到春来便蓬勃在潇湘的烟雨中。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是中唐时期的白居易对初夏四月的山中景物描写。诗中的祥和与冲淡,跟唐朝天佑四年(907年)四月洛阳城的肃杀气象相映照,让人顿生今夕何夕的感叹!这个四月,唐哀帝李祝在声声禅让书里让位于朱温,盛极一时的大唐王朝正式落幕,五代十国却开始粉墨登场。
“最爱招提景,天然入画屏。水光含镜碧,山色拥螺青。抱子猿归洞,冲云鹤下汀。从容坐来久,花落满闲庭。”这是明代的诗人李冕题长沙开福寺的五首诗之一,走进同样是闹中取静的开福寺,不说檐牙高啄的楼阁飞檐,也不说雕塑宝相的庄严,只说人们眼里的亭台水榭,假山飞瀑,花草飞鸟,还能不能感受到些许皇家园林的神韵?没错,这里确实就是五代十国之一的南楚之王马殷当年的皇家园林——会春园。
受让于唐哀帝的后梁皇帝朱温为了兵不血刃地全盘接收唐朝原有的州郡,立马封了经营湖南多年的潭州刺史马殷为“楚王”,史称“南楚”或“马楚”。到后唐天成二年(927年)正式建立楚国,建都潭州(长沙)。也就是这一年,马殷把城北偌大的避暑行宫的一部分施舍给了一代高僧保宁禅师,创建了开福寺。而会春园在第三任南楚王马希范的大兴土木之下,逐步形成了以开福寺为中心的紫微山、碧浪湖、龙泉井、回步桥、千僧锅、白莲池、嘉宴堂、放生池、鸳鸯井等内外十六景。
而马殷众多的后宫佳丽也为他生下了众多的儿子,为了防止儿子们宫斗,马殷虽然在去世前立下了儿子们必须按长幼顺序轮流当王的遗命,但江山和岁月也总是经不起太长的等待,他的儿子们终于等不及,开始为王位大打出手。南唐保大九年(951年),乱得一团糟的南楚政权被五代十国之一的南唐皇帝李璟,也就是一代词宗南唐后主李煜的父亲,派大将边镐打进了长沙城,南楚从此消亡在湘水粼粼的波光里。“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25年后,让后主李煜哀伤感叹的又何止一个南唐?他是把所有被岁月抹平的故国都埋进了一首断肠词里。南唐不再,南楚也不再,而它留下的园林却成为历代文人的雅集之所,直到清末民初仍时有人凭吊吟咏。
而今,站在天心阁上,除了开福寺琉璃瓦的尖顶和晨钟暮鼓,还能不能看见一千余年前五代十国的狼烟,听见一阕清婉断肠的后主词?
当然是看不见也听不见的,能看见的仅仅是金甲武士跨过破败的城垣,帝王的宫苑荒草漫天。看不见的都刻进了天心阁檐下的32只风马铃铛中,每到秋来,便在山水洲城的秋风里听那些仿若古驿道上马铃的鸣响。
贰
“嘉宴堂前草树漫,微风细雨寺钟寒。扁舟今夜昭潭月,苦忆高人释敬安。”生活在清末民初的诗人饶石顽的一首题诗,像一阕南楚国迟来的挽歌。
南宋德祐元年(1275年)开始进入倒计时,长沙城也将迎来它的千年之劫。从襄阳一路南下的蒙古铁骑很快就围困了长沙城。李芾临危受命知潭州兼湖南安抚使,率领老弱残兵,岳麓书院几百名文弱书生也毅然放下书本,操起长矛,登上城垣,拼死抵抗元军一波又一波的攻城,历时三个月,矢尽粮绝。誓死不降的李芾终在南城墙上的熊湘阁里举家自焚,追随者更是纷纷效仿。引得“湘军之父”罗泽南五百年后仍隔空长叹“今古兴亡感慨同,时穷世乱见孤忠”。后来的《宋史》中用“多举家自尽,城无虚井,缢木者林,累累相比”来描述当时长沙破城后军民宁死不屈的惨烈之状。
桑田沧海,天地有心,历史的河流总是如湘江般不时地回旋折返,前后映照。天心阁和跟它相守的古城墙在时光缝隙里一次次作别,又一次次归来,像岁月中那些来来去去长沙城的过客。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一座长沙城,无数来犯者在这里折翼,也有无数捍卫者在这里玉碎。“人生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无论愿与不愿,城墙古阁就是长沙城历史的见证者,如雨的箭矢,弥漫的硝烟,仿佛是古城墙与天心阁躲不开的宿命。在往后的几百年中,先后有洪承畴驻长沙,拆明朝诸藩王府之藩城砖,尽数用以修筑城垣;长沙知府王期升增建月城;长沙及善化两县知县请款修葺城墙时,同时将天心阁扩建为三层,并将阁下的城墙加石增垒,筑成内外两城,外城又筑成南北两个月城;抚台骆秉章、毛鸿宾、恽世临、李瀚章、刘崐等先后重修在太平军攻城中损毁的天心阁段古城墙,设炮台9座……损毁的墙与阁可以重建,残破的岁月却无法修补。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当城市不再拘囿于单纯的几何概念,而再坚固的城垣也无法阻滞时代前进的脚步。辛亥革命后,“拆墙修路扩城”计划便纳入了长沙市政建设的议程。1923年开始,湖南省主席、督军谭延闿下令拆除长沙古城墙修筑环城马路。在一批文人学者和长沙市民的提议下,天心阁和天心阁下的这段城墙作为文化遗迹被保留下来。从此,长沙古城墙一半成为虚化的历史,一半照看着现实的人间。
被保留下来的这段城墙和天心阁,城墙长度为251米,高度为13.4米,顶面宽度为6.1米,存南、北两月城,是古城长沙为数不多的文化载体和历史遗存。1924年,湖南省省长赵恒惕将天心阁辟为长沙乃至湖南第一个市民公园。
往事可以铭记,可以遗忘,甚至可以打扮,但从来就不容假设。自吴芮筑城之后的两千余年岁月里,古城墙和天心阁或重建、或修缮、或增其旧制、或拆其冗余,它们的身影在人间来来去去。它们带走过什么,它们带来了什么,它们又留下了什么?无数文人墨客早已把答案写在了天心阁浩瀚的题咏里。
叁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对于有着悠长历史记忆的古城墙来说,金戈铁马只不过是点缀于墙头的几蓬莎草,人文和万家灯火才是魂灵中不死的记忆,没有他们,再高的楼阁也如那些匆匆过客,被岁月掩埋了姓与名。
古城墙一定不会遗忘。早在汉文帝四年(176年),被外放的贾谊便从千里之外的政治中心长安(西安)一路跋涉,来到吴氏长沙王筑好不久的土城墙临湘城,赴任长沙王太傅的闲职。满心怨愤的他途经湘江时,在驿馆里挥笔写下了《吊屈原赋》:“恭承嘉惠兮,俟罪长沙……鸾凤伏窜兮,鸱枭翱翔。阘茸尊显兮,谗谀得志。贤圣逆曳兮,方正倒植。”从这一年起,贾太傅和偏远的长沙城就刻在了无数怀才不遇的迁客骚人心中,安放着他们的灵魂,也安放着他们的才华。唐大历十年(775年)深秋,“刚而犯上”的刘长卿贬谪途中路过长沙的贾谊故宅,不禁悲从中来。也许是觉得太少的文字不足以抒发满腔的悲愤,一向号称“五言长城”的他竟然少见地作了一首七言诗《长沙过贾谊宅》:“三年谪宦此栖迟,万古留客楚客悲。”
天心阁一定不会遗忘。“寂寞番君后,光华帝子来,千年馀故国,万事只空台。”吴氏长沙国因第五代长沙王吴差无嗣而亡。汉景帝二年(前155年),从长安南下临湘城的路在刘发眼里显得格外漫长。他是卑微的皇子,也是刚刚获封的长沙王,虽然封地仅有前任异姓长沙王的五分之一。《史记》里有一则讲述长沙王刘发向景帝巧讨封地的故事:“景帝后二年(前142年),诸王来朝,有诏更前称寿歌舞。定王但张袖小举手。左右笑其拙,上怪问之,对曰:‘臣国小地狭,不足回旋。’帝以武陵、零陵、桂阳属焉。”
刘发的生母唐姬本来只是汉景帝刘启侍妾程姬的地位卑下的侍女。有一夜轮到侍寝的程姬正身体不适,临时就让贴身侍女唐姬顶替了,酒醉的景帝当时也没有发觉,而后来刘发的出生就成了这一次阴差阳错的结果。
而让这位第一个刘姓长沙王真正融入湖湘文化的并不是他传奇的出身和隐忍的机智,而是一则与孝文化有关的传说:刘发在做长沙王的27年中,并没有因为母亲身份卑微,致使自己分封到偏远之地的长沙心生埋怨,而是日夜思念远在长安的两位母亲。汉时的湘江两岸,稻谷已经种植很普遍了。于是每到新谷收割之后,刘发就立刻派人用马车将长沙国新出产的稻米运往长安的皇宫中,请母亲“尝新”。返程的时候再用马车载回长安的泥土,在城东高地上夯土筑台,以便遥望远在千里之外的母亲,寄托念母之情。刘发死后,谥号“定”,后来人有感于其孝行便将土台称为定王台,又名望母台。
“野老林泉,故王台榭,呼唤登临。”筑台的土是不是长安的泥土?定王能不能望见云隔雾断的长安?这些都已经不再重要。而今站在相隔不远的天心阁上,仿佛仍能看见定王台上一袭翘首北望的身影,那是人间最真的道。
长沙城一定不会遗忘。唐大中二年(848年)五月,一直郁郁不得志的李商隐从桂林返长安时逗留于潭州官舍。暮色中登楼,望眼前之景,追古思今,油然而生万般感慨:“潭州官舍暮楼空,今古无端入望中。湘泪浅深滋竹色,楚歌重叠怨兰丛。陶公战舰空滩雨,贾傅承尘破庙风。目断故园人不至,松醪一醉与谁同?”是啊,李商隐登高一望,千年云烟入眼,却不知能与谁同醉!难怪两百年后,范仲淹也在《岳阳楼记》里发出了“噫!微斯人,吾谁与归”的灵魂拷问。不一样的时间,不一样的城市,不一样的楼阁,不一样的文人却有着相似的家国情怀。
一座城市如果代言了历史,它必定会永生;一座建筑如果融入了文化,它一定会高入云表。
往事越千年,明朝洪武五年(1372年),元末明初的战火硝烟徐徐散去,时任长沙守御指挥使邱广对战争中毁坏的城墙加以修复加固,修复后的城墙全长为8.5公里,呈南北长、东西窄的条状,共设九座城门,极大增强了长沙城池的防御能力。东南角城墙上的阁楼原名“天星阁”,因对应中国古代星象学中主寿命和子孙昌盛的“长沙星”而被视之为吉祥之地。 在没有战争的太平年代,古人在这里观测星象,祭祀神灵,以求祈福消灾;又因与妙高峰为邻,登阁既可以远眺岳麓如屏,湘江如梦,还可以将一城烟火尽收眼底,所以也成了文人雅士登高吟诗作赋的绝佳去处。明万历年间,秋雨绵绵的重阳,时任善化指挥使的俞仪和一群长沙城的文人墨客在此登高雅集。他在潇湘古阁里鸟瞰笼罩在烟雨中的这座秦汉名城,眼前鳞次的民居,纵横的巷陌,宁静祥和得就像一幅清明上河图。感慨之余,俞仪写下了两首观景诗,其中一首就是题名《天心阁眺望》:“楼高浑似踏虚空,四面云山屏障同。指点潭州好风景,万家烟雨画图中。”让人记住这首诗的,并不是它的文采和诗里的风景,而是“天心阁”三个字,这是迄今为止能看到的最早称“天心阁”的文字。一首诗,让在古城墙上守护着这座城市的楼阁有了一个清晰的名字。
清朝乾隆十一年(1746年),湖南抚军杨锡绂主持重建天心阁。阁楼三层,总建筑面积864平方米。据说阁名是引《尚书》“咸有一德,克享天心”之意,其实,如果说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君子有恻隐之心”二句的缩写版也未尝不合情理。
如果这之前零星的诗句还不足以证明天心阁的高度,那么乾隆十年(1745年)与城南书院的联姻,就绝对算是天心阁与湖湘文化的深度融合。这一年,素闻湖湘学术气息浓郁的新任湖南巡抚杨锡绂到岳麓书院课试生童,当他看见肄业学生寥寥无几时,不禁大失所望。经过仔细询问一众学子,杨锡绂得知,城内的学子们去岳麓书院读书,往返都要乘船过江,一到汛期或阴雨天即多有不便。
弄清原因的杨锡绂决定在城内都司旧署衙重建城南书院,以解决学子求学和官吏课试之不便。重建的城南书院有讲堂、斋舍、御书楼、礼殿等80间,讲堂上悬乾隆皇帝御准摹用的“道南正脉”匾额。御书楼藏书数千卷,中祀张栻、朱熹等。32年后,湖南巡抚觉罗敦福不仅再次对书院做了保护性修缮,而且将旁边的天心阁也并入了书院。随着城南书院迁址天心阁城墙下,书声琅琅,文人趋之若鹜。天心阁也成为与城南书院相对应的文化祭祀场所,阁中供奉有文昌帝君和奎星两尊神像,以保长沙文运昌盛。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天心阁又一次大修。出任湖南学政的大学者李汪度为这次大修特作《重修天心阁记》,详细记述了修缮的过程和修缮完成后天心阁的雄姿:“会城东南隅,地脉隆起,崇垣跨其脊……冈形演迤,遥与岳麓对,上建天心、文昌二阁以振其势,后乃额天心于文昌,而省其一焉。”此时的天心阁基址位于高高的明城垣之上,登阁有“高阁插云”“麓屏耸翠”“疏树含烟”“池塘夕照”的景致。“岩峣百尺挂城头,万里潇湘一望收。月下飞鸿频渡影,和云叫断洞庭秋。”清时,长沙举人熊祖熊对天心阁的每处景致都有过生动的吟咏。
天心阁在明清两代多如烟海的文人题咏中,最得意的当数一诗一联。清代诗人李绍隽在诗中咏叹道:“城南耸高阁,直与丹霄薄。插顶上天门,扪着星斗落。我今一登临,极目真穹廓。物色卷横空,烟霞飞漠漠。湘水作带环,麓屏为扃钥。远浦送帆来,晴岗凝翠幔。雁字写长天,渔叟沿江泊。塔峰指顾间,万户倚楼脚。举目白云低,风动响铃铎。胜迹昭古今,纵笔摇山岳。”如果用最地道的湘音去读这首诗,就一定能体会到天心阁最美的神韵。
其次便是清代大学者黄兆枚的题联:“四面云山皆入眼,万家烟火总关心。”用最简短的话,说出了天心阁最古朴的心事。
果然是不同的登高者会看到不一样的景致,李绍隽登楼看见了天心阁上最好的风景;黄兆枚登楼则看见了最深的人间烟火和家国情怀。“极城南之盛概萃于斯阁”,至此,天心阁人文已盛极于一时。俯仰人间,比龙伏山还高的是古城墙和天心阁,比古城墙和天心阁更高的是登阁的人,比人更高的呢?是宁静夜色中,长沙城的“参差十万人家”,是黄兆枚眼中总关心的万家烟火。
城,因人而城;楼,因城而楼。能让一堵古城墙永生的,绝对不是战争;最让一座楼阁灵动的,却是最寻常的巷陌,最凡俗的人间。
“上体天心,仰而不愧;下爱世人,俯而不怍。”跋涉两千多年时光而来的长沙古城墙就横亘在熙来攘往的现代化城市中心,天心阁依然像一位身披甲胄的卫士伫立于城墙之上,更像那些早已走进时光深处的迁客骚人、王侯将相穿越而来,看着今朝他们从未看见过的人间繁华。
肆
栗瓦飞檐,朱梁画栋,仿木结构的天心阁是1983年长沙市人民政府在一片废墟之上重建的,后又多次维修。主副三阁,间以长廊相连,整个阁体呈弧状分布。主阁由60根木柱支撑,上有32个高啄鳌头,32只风马铜铃,10条吻龙。阁前后石栏杆上雕有62头石狮,还有车、马、龙、梅、竹、芙蓉等石雕。整个建筑色调凝重而雄浑,风格去华饰而存古朴,属典型的明清时期南方园林建筑风格,复刻着长沙楚汉名城的历史风貌。阁内还珍藏着历代许多名人题咏的牌匾、诗词、楹联和字画。这座占地面积约3公顷的古典袖珍园林,分为历史文化区和休闲区两个部分。除重修天心阁外,阁下的明代城垣、雉堞、炮洞也都加以了修葺。
阁北侧原文昌阁遗址留为广庭,广庭东面筑以拉弓山墙和腰门,并和从前一样嵌入“雄镇”“壮观”“居高明”“远眺望”等字体各异的门额。穿过市中心熙攘的人流和车流,沿通往天心阁南山门的道路拾级而上,拱形的南山门就在道路尽头。与门额上“壮观”二字对应的是镂刻于两侧的一副藏头集句联:“天高地迥,心旷神怡。”这是当代教育大家叶圣陶的手书,一句取自《滕王阁序》,一句来于《岳阳楼记》,上下联既严丝合缝,又似信手拈来,将分处不同地域,看似互不相干的三大江南名楼用一条文脉串联在一起,确实让天心阁想不“壮观”都难。还有集陈子昂《登幽州台歌》首句“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集明人王叔承视衡岳如茶几土块,视洞庭如杯酒盏茶的浩然雄浑之气来对应“雄镇”;拿曾国藩深含处世哲理的“垂训意无穷,烁古炳今,总不外纲常名教;读书期有用,居仁由义,岂徒在科第文章”来对应“居高明”和“文运昌盛”;拿宋代寇准的《咏华山》“举头红日近,回首白云低”和毛泽东《水调歌头·游泳》“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综合来对应“远眺望”和天心阁之高;还有主阁副阁,门内门外,面东面西,门柱游廊之上数之不尽的前贤今人妙句佳联……湖湘代有才人出。一个袖珍的市民公园,宛如一片文化的海洋。一副副对联以古城墙和天心阁为倚仗,或言简意赅,或纵横捭阖,或曲径通幽,或博大精深。流连其中,何人不起“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之神思!
天心阁下的天心公园内砌有假山、凉亭,还有阅览室、茶楼等,市民日常在此或习拳舞剑练琴读书,或游览休憩说一些坊间故事。沿着开阔的林荫道行走,满眼都是凡俗人间的寻常烟火。
“人虽如客事如花,冰心一片千载传。”登高一望,入眼的是远处的四面云山,是近前的万家烟火,但终归是目光太浅,望不尽长沙城遥远的尘烟;丹青妙笔,虽写下万千故事,但终归史书太薄,装不下一座城池曾经的波澜壮阔。那仅剩的251米城墙仿佛古城长沙留在人间的最后一段水袖,轻轻一展,就是绵延两千余年湖湘人文;矗立其上的天心阁则如水袖上的一粒纽扣,又似一把时光扃钥,保管着长沙城秘藏于岁月最深处的风景。
“德輶如毛,毛犹有伦,上天之载,无声无臭。”古城墙无言,天心阁也仿佛静默成了一篇古老的“诗经”。
指点潭州好风景,万家烟雨画图中。”湖南首个光影项目天心阁光影公园即将建竣对外开放,仲秋登上天心阁,整个公园似是穿上了霓裳,绚丽多彩。光影交错,如诗如画,宛似一幅流光溢彩的画卷……见此,你是否也会吟出优美的诗句?
【来源:长沙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