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文艺丨 刘明:纪念沈从文先生去世三十年(常德行)

绿色新闻 | 2018-12-14 19:45:34
星辰在线 | 编辑:向虹云

  一

  在沿沈从文先生足迹行走的途中,有两个地方给我印象尤为深刻,一个是边城,一个是常德。

  或者说,在这两个地方,都能找得到先生作品中的记忆。

  一九二二年夏天,尽管沈从文先生只在茶峒住过两晚,但他把不朽的《边城》故事背景地放在了边城。

  边城,鸡鸣狗吠三省之地,湖南、重庆和贵州交界处,现三省市都在发展“边城”的文化旅游资源。

  快百年了,边城至今还有渡船、白塔、吊脚楼……“翠翠”和“大黄狗”已塑成了石像。

  “翠翠”站在岛上,那岛也就叫“翠翠岛”了。

  “翠翠岛”四面环水,孤零零的,“翠翠”风里雨里都那么站着,歪着头,望着远方,让人心疼。

  常德似乎不一样,沈从文先生不但多次到过,住的最长时竟有半年左右,而且写的文字也不少。

  就说那个被他多次描写过的河街吧,如今还变成了两个景区,干净整洁,创意新颖,游人如织。

  一九九O年,因修建城市防洪圈的需要,那条遇洪必淹的河街拆除了,旧貌换新颜,成了游人们熟知的“诗墙”景区。

  四年前,也就是二O一四年,常德市委、市政府决定复原清末民初的沿河古街胜景,就把“河街”搬到了穿紫河畔。

  这“河街”就是沈从文先生笔下的那条街。

  新河街全长一千五百多米,占地两百余亩,建筑面积约八万平方米。

  新河街,分为麻阳街、小河街和大河街。

  二O一六年十月十八日,异地重建的常德河街开街,我应邀到了现场,人声鼎沸,令人震撼。

  沈先生最中意的“麻阳街”,也采用是全木结构,一边靠城墙搭建,一边临河起了不少吊脚楼。

  不知现在那些楼房的主人还是不是麻阳人,但一代麻阳人在水路经济时代的勇敢与豪情,永远在先生的作品中不会老去。

  小河街的建筑单体,略大于麻阳街,为砖木结构。

  大河街,着力还原于抗战前的洋行、店铺和住宅,建筑以四合院和窨子屋为主,砖混结构。

  新河街的三大街区,都有各自的功能定位。

  也如沈从文先生那样,这两年每次到常德,一条河街也占去了我大部分生活。

  我常常从街这头走到那头,有时候和朋友漫步,有时候一个人坐在河边抽烟、发呆。

  我记得麻阳街的店铺,主要经营地方特产和风味小吃,小河街以民间小吃、特色餐饮、旅游商品为主。

  大河街呢,又好像经营品牌餐饮、茶楼、客栈、酒吧、古玩字画和民间手工艺品等。

  尽管新河街没有说是“沈从文的那条街”,但我看得出,常德人对沈先生、对历史文化遗产的重视,发自内心。

  二

  沈从文先生第一次到常德是什么时候?一生中来过多少次?他作品中有关常德的记忆又有哪些?

  关于第一次到常德的时间,很多当地研究者说,是在沈先生当兵期间,理由是《从文自传》中《常德》一文的一句话。

  “到常德后……因此最多的去处还依然同上年在辰州军队里一样,一条河街占去了我大部分生活。”

  辰州就是现在的沅陵。

  写《常德》的故事,沈先生主要记录他离开芷江后的半年经历,那一年是一九二一年的夏秋之交。

  很多人就认为,沈先生说过“依然同上年在辰州军队里一样”,那么一九二O年来过。

  我的理解,就是说他在沅陵军队里喜欢逛河街,到常德也一样,应该不是说他上一年当兵时就到过常德。

  且不说湘西话和常德话在意思理解上有差异,就查阅沈先生及其军队的所有文字,均无一九二O年到过常德的记载。

  所以沈从文先生第一次到常德时间,应该是一九二一年的夏秋之交,且是从芷江坐船经潕水入沅江而来。

  那次离开常德去保靖,据《从文自传》中推论,应是一九二二年一月十日。

  “常德到辰州四百四十里,我们一行走了十八天,抵岸那天恰恰是正月初一。”那一天是一九二二年一月十八日。

  如果算上这一次,那么我发现先生至少有八次到过常德,而不是有些研究者说的五次。

  第一次到常德后,因为表哥黄玉书的挽留,他差不多住了半年左右。

  这次常德经历,在他的《常德》、《船上》、《一个传奇的本事》和《流光》等作品中,均有记录。

  第二次是先生离开保靖到北京求学去,不管是一九二三年还是一九二四年,在没有汽车的年代,走水路必经常德。

  第三次是一九三一年初,胡也频牺牲后,沈从文护送丁玲母子回到常德,还因此失去了武汉大学的教职。

  第四次是一九三四年初,母亲病危,他从北平坐火车到长沙,再坐汽车到了常德。

  到常德后,由“一个带水獭皮帽子的朋友”曾芹轩陪他坐汽车到桃源,然后坐船到浦市再去凤凰。

  第五次是一九三四年一月二十七日从凤凰回北京,二月三日专程到常德取爱人张兆和发来的信。

  正是这一年回家,他写了《湘行书简》和《湘行散记》,其中《一个戴水獭皮帽子的朋友》与《桃源与沅州》,均提到了常德。

  第六次是农历一九三七年腊月,从武昌到沅陵,在给大哥信中(19371209)提到了坐船到常德一事。

  一九三八年下半年在昆明完成的《湘西》一书中,他写了《常德的船》。一九三六年,湘黔、湘川公路虽通了,但船的作用依然重要。

  第七次是一九五六年十二月十二日,从长沙坐车回湘西到凤凰,“曾过常德看看,一点不认识了,什么全变了。”

  那一次,沈从文不但在河街买了几尺印花布,想带回北京做椅垫,而且还“买了些三十年前吃过的小鸡蛋糕,一次四人即消化了。”

  这四人是查阜西、沈从文、沈仲章和简其华。

  第八次是一九五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或二十六日早上,他专程到了麻阳街。

  “几个老麻阳婆守在一个狗肉专馆前摆烟酒小摊,那专馆却有四十三只狗腿挂在屋梁上,柜前陈列六七个酒坛。”

  他在给张兆和的信中坦言,十二月二十六日回到长沙,比预定迟了一天。

  这次回湘,沈从文以全国政协委员的身份参加活动。一周前,带队人查阜西先生和他在吉首分手,去了永顺、大庸(今永定)和常德。

  查先生是著名的古琴大师,从小在湘西、常德和张家界等地生活,《梅花三弄》、《阳关三叠》和《洞庭秋思》等名曲打谱,均出自他手。

  我在《梦回城头山:花开了梦醒了,感恩有你!》、《纪念沈从文先生去世三十年:长沙行》和《纪念沈从文先生去世三十年:吉首行》中,都写了查先生。

  三

  常德是我第二故乡。

  从一九九O年到一九九四年,我初中毕业就在津市市的湖南机电学校读书。

  不到十六岁的我,从湘西大山里走出来,才知道山外有山,有大江大河,有平原……

  在这里,我们不再读死书,可以选择自己爱读的书,写自己想写的文字,交自己喜欢的朋友……

  在这里,我也第一次知道了沈从文和路遥等作家,并且顽固地爱上了他们的作品。

  记得第一次到常德市是一九九四年的春天,我和同学熊厚辉一起联系工作单位,在卷烟厂他伯父家住了一晚。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冒着小雨去常德码头看了看,印象中好像河街没有了,沅江上时不时有轮船在鸣笛,令人忧郁。

  我没看到沈从文先生笔下那些美丽的船,倒是有了个想法,不如像先生年轻时离开湘西那样,赌一把,到外面去闯闯。

  回到学校后,准备好一些资料,穿了一身同学的西装和借来的皮鞋,我从津市澧水码头坐船经洞庭湖进入湘江到了长沙。

  那一天是一九九四年三月二十七日。

  到长沙参加工作后,每年回湘西,我都要经常德,坐长途汽车,虽无法去码头看看,但即便是路过,心里都要想到它。

  后来,由工人转型从事新闻工作,每次到常德,码头也是我必去的地方。

  两年前,应邀参加常德旅游节,我见证了新河街的开街,且写下了《湖南印象》系列的第一篇文章《常德印象:那钵那粉那城那花……》。

  那次我到码头走了一阵,还决定今后文章要一个系列接一个系列地写。

  常德码头对我的影响不言而喻,我对常德码头的情感无以言表。

  其实,人生又何尝不是从一个码头走向另一个码头呢?

  这次沿着沈从文先生足迹写常德行,我又专程到了老码头,找找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平安小客栈”。

  明知过去了差不多一百年几乎没有存在的可能,但一碰到白发斑斑的老人,还是忍不住打听又打听。

  还有那个“戴水獭皮帽子的朋友”在市中心春申君墓旁经营的杰云旅社,一点也不意外,找不到了。

  倒是在码头边,我看到了有座“春申阁”,共四层,高二十多米。春申君墓据说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毁了。

  春申君实名黄歇,黔中(常德)人,曾任楚国令尹(宰相)。他与魏国信陵君魏无忌、赵国平原君赵胜、齐国孟尝君田文并称为战国四公子。

  春申君文武双全、博学多才、礼贤下士、忠信睿智,辅佐治国的功绩有口皆碑。

  一九九六年前,常德人民修建了这阁楼来纪念他,楼前有一副对联:珠履三千要使英雄皆入彀,虎贲百万不教嬴氏独称王。

  春申阁下的老码头还在,轮船只摆渡到沅江对岸,每次两元。

  那个过去起雾时需要敲的铁铃,还挂在码头,不过,早已锈迹斑斑。

  如今人们来这里,不是坐船,而是看诗读词了。

  诗墙全长四公里,把中国当代名家诗词、书法、美术精品镌刻于墙,被称为世界最长的诗、书、画、刻艺术墙。

  诗墙刻着自先秦以来有关常德的诗作和中外名诗一千五百三十首,由全国一千二百一十三名书法家书写,行、隶、篆、草等集于一墙。

  四

  初恋失败的打击,对沈从文先生打击不小。

  他在《流光》一文中说,“我正因为对一个女人的热恋得到轻蔑的报复,决心到北国来变更我不堪的生活,由芷江到了常德。”

  他在常德留下来,正是从常德师范毕业习音乐美术的表兄黄玉书挽留。

  即使中南门那个“平安小客栈”每人每天三毛六分钱的房费,但对于“打流”的他们来说,日子过得依然艰难。

  光靠表兄父亲,也就是沈先生大舅父寄钱接济,解决温饱都成了问题。于是他们决定找工作去。

  在同乡向英生介绍下,两人到了九十里外的桃源县找到了贺龙,他当时是湘西巡防军剿匪游击第二支队司令。

  豪爽的贺龙表示欢迎,还说“码头小,容不了大船,只要不嫌弃,留下暂时总可以吃吃大锅饭”。

  可这时正巧碰到了老乡杨小姐,他们把“溜”字水旁删去,依然“留”了下来,桃源的差事也不考虑了。

  从《流光》一文中推测,他们在常德一所女子学校和当教员的杨小姐认识,应是沈先生一舅母介绍。

  在两位老乡且是学师范美术系同道的自由恋爱中,沈从文经常陪表哥去女校,后来还代写代送起情书来,前后大约有三十封。

  他后来回忆,说是陪表哥去,还不如说是为他打掩护、观风。

  谈爱时两人就坐在大风琴边,女校长快到学校时,沈从文就进去通知一声,“里面琴声必然忽高起来。”

  女校长到了学校,看着黄玉书和杨老师,十分温和地说,“你们弹琴弹得不错。”

  弹琴和谈情,字音相同,校长语意不分明,但两人心知肚明,脸不由地红了起来。

  这位女校长蒋慕唐,她有个女儿叫蒋冰之,几年后以“丁玲”的名字走上文坛。

  沈从文的表哥不久也和杨小姐终成眷属,并在常德生下了第一个儿子,他的名字叫黄永玉。

  当年,距“平安小客栈”约三里远近的女校,如今已无从查找。

  但按沈先生文中描述,我找到了黄玉书先生就读过的常德师范。

  准确地说,它当时叫湖南省立第二师范学校,现为常德市第一中学。

  很多读者都知道长沙有个省一师,那是毛主席的母校,走出了何叔衡、李达、蔡和森、任弼时、田汉等一大批响彻历史的名人。

  这次我到省二师,发现当时这个学校读书的也人才济济:林伯渠、宋教仁、蒋翊武、滕代远、粟裕、李烛尘、廖汉生……

  一九O二年,这所学校的创办人熊希龄,后来还当过民国总理。

  据文友常德一中副校长杨智慧介绍,现在学校最古老的建筑是校史馆,为上世纪三十年代所修。

  学校内最引人注目的当属两棵银杏树,四百多年了。

  这个季节,银杏树下遍地金黄色的,落了点小雨,清新舒爽,但多了份惆怅。

  比银杏树还大一百多岁的是葵花井。传说井中常隐现一朵“葵花”,舀入瓢中,则瓢中有“葵花”,杯中也亦然……

  遗憾的是,这葵花井已经被封盖住,不然,我真想捧一朵“葵花”在手中。

  学校还有个弹壳钟楼,据说是日本鬼子轰炸常德时投到本校一颗没有爆炸的弹壳,后作为司令之钟。

  现在有了电铃,弹壳钟不用了。我倒是建议学校,一年总要敲那么几回。钟不敲,会生锈的。

  前事不忘,后世之师。

  常德是抗战名城,常德保卫战是中国抗战时期大规模的会战之一,它沉重地打击了侵略者,并最终迫使敌人在不远的芷江受降。

  五

  秦代,常德为黔中郡。西汉,高祖时取“止戈为武、高平为陵”之意,改黔中郡为武陵郡。

  隋朝,公元五九六年,常德有了“朗州”之名。直到公元一一一七年,北宋年间,才有今天的“常德”之称。

  唐代,朗州迎来了三十四岁的大诗人刘禹锡,从公元八O五年开始,他在这里整整生活了十年。

  刘禹锡有“诗豪”之称。其诗沉稳凝重,格调自然豪放。

  贬谪朗州之初,他也常有怨天尤人之愤。然而通过走访民情、畅游山水之后,他反而有了理性与沉静,甚至对人生豪情满怀。

  秋天万物凋零,秋风秋雨愁煞人。悲秋乃人之常情。可在刘禹锡的眼中,秋天比春天还要催人奋进。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诗人深深懂得自古悲秋,无非人们是对现实失望、对前途悲观,加上凄风冷雨,长冬将至,谁不神伤?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今年花开为谁开?明年花开谁人在?

  但他以为,正因如此,我们更要珍惜人生,就像那只振翅高举的鹤一样,排云直上,展翅翱翔,仰天长啸……

  贬谪朗州十年,刘禹锡写了两百多篇诗或文赋,看不到消极避世和悲秋伤怀,只有对生活的热爱和自强奋进的豪迈。

  前些年,常德人民为了纪念刘禹锡,专门修建了司马楼。我总感觉还不够,楼是静止的,“诗豪”的文化价值还需要好好挖掘。

  在朗州的历史上,有位常德女人的贤德不能不提,她还被司马光写进了《资治通鉴》。

  公元九四九年八月,楚国朗州王马希萼为了争夺皇位,调兵去征讨长沙楚王马希广。

  朗州之妻苑氏劝他,不要做这件蠢事:“兄弟相攻,胜负皆为人所笑。”

  马希萼不听,引兵长沙,大败而归。苑氏再相劝,仍不听,她不忍见国家灭亡,投井而死。

  一年后,马希萼虽杀死兄弟夺得王位,但不到一年,楚国就被南唐所灭。苑氏的见识不言而喻。

  我之所以记得这个故事,是因为在常德求学四年,对常德女人的印象一直很好。

  她们除了漂亮、有点泼辣外,就是包容与重情、理性并睿智。

  一方山水养育一方人吧。

  沈从文先生说,常德是一条沅江和十多条支流的总码头,也是十多个县数百万人的集中站。

  如今,水路时代虽已成为历史,但特殊的地理位置,常德依然是大湘西乃至武陵山区不可忽视的大码头和集中站。

  码头,是人的码头。集中,是人的集中。

  如何做好“人”这篇文章?

  也许,这不仅仅是常德决策者需要思考的问题了,对于任何地方、任何单位的决策者来说,其实都一样。

  一样的天,一样的脸,一样的我,就在你的面前。(完)。

     【作者简介】

  刘 明:男,湘西人,中新社原记者,十八洞村、大汉控股集团、城头山、马拉河等单位和景区宣传策划顾问。曾被评为新华网十大名博、感动家乡十大人物。

【来源:星辰在线】

标签:
全部评论: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