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文艺丨卢瑞龙:河流

绿色新闻 | 2019-05-10 15:59:25
星辰在线 | 编辑:向虹云

      一

  河是一条小河,叫酉水。

  《汉书•地理志》说酉水源于湖北省宣恩县的酉源山,至湖南省沅陵县汇入沅水,行千二百里。

  但在对诸多资料进行综合比较后,我更相信以下的说法。

  酉水有南北二源。

  南源始于贵州省松桃县,通称秀山河。

  北源为主源,始于湖北省宣恩县椿木营乡杨柳坨村七姊妹山间的一些泉眼。聚而成浅流后始称白水河。在穿过沙道沟镇栏杆坪村丝栗树时,与同样始于七姊妹山火烧堡的高罗乡龙河、桃子湾河汇集后,就一直叫酉水,从未更名。

  南北二源在重庆市秀山县石堤镇汇合,最终于湖南省沅陵县城边的太常乡汇入沅水。

  酉水主干河道全长870余里。

  酉水横穿湖南省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洲,过境流程440余里,其中在保靖县蜿蜒160余里。被称为湘西的母亲河。

  二

  保靖县城,是整个湘西唯一被酉水直接穿过的县城。而我,已在保靖县城狼奔豕突了33年。

  33年,一挥间的弹指。我的人生,再除去幼小时的10年,以及即将到来的可能的风烛的10年,好像也剩不了几年。

  我到保靖,是因为1986年中专毕业后的国家分工。那是一种偶然。我就像一粒种子,被风卷起,在天空里,漫无目的地飘。风停时,种子自然地跌落。

  可是我就有那么傻。33年了,我拒绝生根,我拒绝发芽。我以为我还会像小时候那样,在天黑下来后会回到家。就算我乐而忘返,母亲也会扯开喉咙喊我,或者拿一根纤细却要命的青竹条子,让我狼狈地跪在堂屋里认罚。

  33年了,我并不了解酉水。我非常地自私,在无数的朝夕晨昏里,我只是把我的心思,一古脑地交给酉水,让她无尽地承载。在她身边,我像一个孩子,喜怒无常。我有时高兴,我有时伤心,我有时喧嚣,我有时安静,我醉里死了,我梦里又生。

  现在,当我罗列出从资料里收集到的她的身世与简历时,想到她对我年长月久的陪伴,我心里的愧疚正一点点地将我撕裂。

  三

  酉水北岸正对县城的那二三公里的一溜,有一片二三百亩的山地,被约定俗成地称为森林公园。

  事实上,山地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公园。因为它并没有人为的种种布局与设置,只因它与小城隔酉水河相望,行距不远,且山势平和,林木葱郁,成了散步、散心与恋爱种种行为绝好的去处,城里的人才如此命名,并沿习了下来。

  但近几年,公园内却逐渐有了人为的手笔。先是有了一家几家散落的烧烤棚,后来临河的坡脚处又建了一座叫做地母庙的庙堂。我偶尔去过庙里,其间的香火未见得怎样旺盛,很空落。

  大的手笔可谓体育广场,广场的灵魂当属杨霞体育馆。杨霞,一位保靖的土家族姑娘,在悉尼奥运会上一“举”成名,当53公斤被她高高举起并稳稳地停在她的头上时,我们看到了一只鹰翱翔时的姿势,同时全球都感受到了中国力量。

  力量的初源就在这座县城。长久地激越与颤栗之后,县城复归平静,世界复归平静。冠军与常人,都有很长很远的前路要走。于是,体育馆静静地伫立在公园内,恰如一种见证与铭刻,无言而厚重。

  杨霞不认识我也没必要认识我,我见杨霞除了在电视上外,其实也只是瞥见了她一次而已。悉尼之后短暂归乡的那天,县城里锣鼓喧天,人山人海,万人空巷。彼时,我从办公室往楼下的街面望去,被簇拥着的杨霞容颜如花,脸上绽放着那对经典的小酒窝,一手捏住挂在脖子上的金牌,一手很有节奏不停地向父老乡亲们挥动。彼情彼景,甜到极致,美到极致。

  但杨霞的父亲我是认识的,那个武敦壮实、形容简陋的土家船工汉子,与我常常不期而遇。喝点小酒,摆摆龙门阵,为一些事高兴也为一些事烦恼。我们从不谈及杨霞,我们只是在平常的日子里做一些平常的穿越。让我感念的是他接受央视记者采访时在电视上那一番话。他说杨霞曾在艰苦的训练岁月里以及一些挫折面前一度想放弃举重,而他一直要她坚持住,就像他撑船上滩时,虽艰险重重,但关键时候也就是那一篙,一咬牙,一吆喝,拼尽全力,船就上滩了。那番话影响了我很久,我一直无法忘记。

  在一些不确定的节点上,我可能会去公园里吃烧烤。我可能会选择地势相对较高的烧烤店,地势较高也就是在一处小山岗的顶上。

  沿山的路,已被店家精心铺排成齐崭崭的水泥台阶。拾级而上,两旁遍布着浓密的山竹与灌木,其中间杂着一些红色紫色黄色白色的野花,且有蝴蝶不时翻飞,微风过处,馨香扑鼻,直沁心脾。山顶上是一大片浓荫蔽日的松林。在林子的空隙间,店家用木板和竹片搭建了一些简陋的棚子,我会在那样的棚子里完成我的烧烤。

  从林间往外望去,近处的山脚下是缓缓流淌的酉水,河水的颜色是那种介于混浊和碧绿间的豆绿。河对岸的峭壁上,下面有一截端呈着被河水噬咬过的痕迹,齐刷刷的一排一排一路一路,像是暮年的皱纹,写满了沧桑。上面的部分攀附着一些翠绿的藤蔓植物,像是一些撒娇的孩子。其间先祖们凿就的崖葬的痕迹还依稀可辩。有一只两只鸟儿在峭壁前盘旋。时光悠悠,时光幽幽。

  远处是已然泛绿的山峦,散落着一些人家,山坡上有一些人在蠕动、忙活。再远处,依旧是山,但山色已由绿变蓝变灰变白,像一些影子。

  收回目光的时候,我会被眼前的一蓬刺棘所吸引,刺棘开满白色的花,那种浓烈让我感到意外。一只小蜜蜂在一朵黄色的花蕊上停留片刻后,又嗡嗡地飞向另一朵,如此往复不已,乐此不疲。

  换个视角,不远处的保靖县城和湘西所有的县城一样,四面环山。五六万人,在五六平方公里相对平坦的空地里一座落,精精巧巧地就成了县城。

  闲暇的时候,远一些打量县城,她就像一幅盆景,有些生气有些葱笼。又像一片树叶,筋脉分明。

  县城很有些年头和历史。

  久远一些的时候,被明朝庭封为“东南战功第一”的抗倭民族英雄彭荩臣在县城边的艨艟溪招募集结了三五千土家族儿郎,打造战船,日夜操练。在大年三十的前一天,战鼓催征。于是,父老乡亲妻子儿女兄弟秭妹伙伴情人在酉水河畔摆开大酒大肉,提前一天过大年。夜晚,他们围着篝火,吹响咚咚喹,打起馏子,一遍又一遍跳起摆手舞、茅谷斯。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祖先歌舞,前生今世,彻夜不绝。天刚亮的时候,儿郎们沿酉水而下,过洞庭,穿长江,一路喊杀到东南。手起刀落间,倭寇们的头颅,纷纷滚落。

  稍后一些,“通古今文史,写得一手好字,做得一手好古文,教天下英才”的袁吉六先生顺着酉水,去到湖南一师,以伯乐的犀利与睿智,雕琢恰同学少年毛泽东的国文。先生逝去,笔底风云的毛泽东一生唯一一次动容地亲手题碑:袁吉六先生之墓。

  再后来,沈从文先生追随湘西王陈渠珍来到这儿,读书、思考、经历,完成了对生命的最初诘问。先生后来怀揣二十七块光洋与各种人生梦想沿酉水而下,千山万水,风雨兼程,不折不从,亦慈亦让,用文字和人格铺排了一道又一道美丽无边的风景。

  我在一边看一边想的同时,会不忘给自己酙上酒,然后告诉我自己:来,兄弟,咱把它干了。

(星辰拍客 想不到 /摄)

  四

  端午左右的节气里,我可能会去追雨。

  到处都是雨水。整个县城,都是雨写的表面文章。

  我会挽起裤管,特意涉过一些水深及膝的洼地。我会嘻嘻哈哈,我的脚,就像两条鱼,在里面欢快地游来游去。在一些斜坡的清浅处,我会逆流而上,让雨水从脚趾缝渗过,又让它合着一些柔软的青草漫上脚背,我会极度地享受着一些又一些微微凉凉、酥酥麻麻、清清爽爽的感觉。

  途经一些菜地边时,我会将脚步放慢,甚至停下,细细地打量和欣赏起一园一圃的红绿斑斓五彩缤纷。

  在一方篱笆或岩墙的怀抱里,行将成熟的玉米如身怀六甲的少妇般骄傲地凸显着风姿,亭亭且妖娆。

  黄瓜、苦瓜和豇豆,挂满一人多高的竹木支架,一串串,一溜溜,掩不住的丰腴饱满;矮的辣椒、茄子、西红柿以及间杂的毛豆,皆一树一树,笑意盈盈;端坐于地的冬瓜、南瓜在和香葱、空心菜亲密私语的同时,也舒展着自己的藤蔓,让它顺着地依着架沿着墙迤逦开去。

  那些蔬菜,在城市的边角处,在适合于它们的季节里,不急不躁地活着,不烦不恼地活着,不争不吵地活着,不悲不喜地活着,葱葱笼笼,葳葳蕤蕤,散发着各自的芬芳。

  离开的时候,我会用目光和它们作别,我的目光,充满敬意。那些蔬菜,它们有很多值得我学习的地方。

  然后,我会顺着斜下的坡,直到看见雨水流进酉水。

  在沿江大道的石栏边,我会右手持伞,左手肘撑在石栏杆上,左手掌托着左脸腮,凝眸着酉水,出神。

  相对于枯水的时节,上涨了好几米水位的酉水,河面会宽了许多。河水浑黄且浊,挟裹着一些些褐黑的枯枝败叶与渣滓,翻卷着一个个漩涡,一堆堆一块块地往前推涌、奔流。

  行船是没有的,脚下的码头边,一只只停泊着的乌蓬船,像是一个个随着河水的波动悠然轻漾着的梦。

  雨,不断地抽打着我头上的伞,又一线线成流,从伞端角处溅落于河面,霎那间的开合后,即融于河水,了无踪影。

  看得既久,我会有些头晕目眩。天地都在打转,而河水,依然奔流不息。于是,我会把目力投向河对岸。

  对岸,“天开文运”四颗各阔逾方丈、间距二尺、深七寸、笔宽一尺又八的摩崖石刻大字首先赫然入目,从“光绪十七年孟夏月刊”算起,虽已逾百年,但作为酉水流域最大的摩崖石刻,它依然气度雍容、雄奇厚重地伫立在那一壁青白的巨大石崖上,无人超越与取代。

  紧临着它的是狮子庵,也就是县城八景之一的“狮洞樵歌”,沈从文先生在保靖时,常坐方头平底渡船过河去玩,他说过:“……酉水流域多洞穴,保靖濒河两个洞最为美丽知名……一在河北大山下面,和县城相对,名狮子洞。”

  稍远处,是沿河“烟霞浣翠”、“佛阁晓钟”、“华峰献掌”、“龙潭演钓”的景象以及错落有致的山水人家,在一派的烟雨迷蒙里,它们星星点点,皆成一些模糊的意象,在我的眼前缥缈,也在我的心里缥缈。

  但山是明晰的,尽管很远,在雨一小会儿的停歇当口,它却层次分明,晶莹剔透。雾岚一缕缕逸散,菜地、田垄、果园、房舍、林木醒目地次第显现,气象清疏。山的底色,已然一片黄绿,那些油油亮亮的初夏的黄绿,业已呈现出种种行将成熟的韵致。不见成群的鸡鸭,没有满坡的牛羊,阒无声迹里,我却分明看见了一袭舒展的身姿,在合着雾岚的律动,接向神色凝重的天边。

  五

  转过一道弯,你没有出现。

  次第绽放的华灯,一如你纤巧的手,十指相扣地牵着我,洞穿黑的夜。

  船儿泊在,二桥下边。微风过处,渔火摇红。蝉儿已经,屏声静息。酉水还在,摸黑赶路。

  凭栏处,湿漉漉的号子,正从夜半的老码头上岸。在渡口的吊脚楼上,他与水手兄弟,三杯两盏。还和离妇,柔情百般,相看泪眼。

  对着月儿,思念月儿。望着星辰,牵挂星辰。世上还有什么人,比我更蠢。

  再转过一道弯,你依然没出现。

  六

  我一直守着,守着。我一直等着,等着。

  无处说痛,不敢言伤。

  我把自己变成一个码头。我把自己变成一个渡口。

  我在盼着,远离的你,有一天,会逆流而上,再回到这儿。

  你是年少轻狂的时光。你是懵懂蹉跎的过往。

  你是故园屋后的树林山岗。你是外婆菜园的四季芬芳。

  你是不期而遇的欢喜。你是再相逢时的泪滴。

  你是清清浅浅的香。你是离离青草儿黄。你是芳华转眼成殇。你是多少悄悄珍藏的、没说出口的愿望。

  你是旷野和天空的相遇成缘。你是回不去的、忘不了的、在心尖尖上缠绕的寸寸愁肠。

  七

  忽然有些心痛不已。于是,悄悄地邀自己溜到酉水北边一个未名的山岗。让自己默默地陪了很久自己。

  有时候,物无须类聚。比如现在,这些柏与松间杂的林子,这些不知名的灌木荆棘,这些黛黑色的岩石泥土,这些青翠翠的白菜萝卜,这些跳跃或歇息的鸟儿,都正安安静静地呆在我身边。让我能够安安静静地想一些心事。

  而冬阳,也正懒洋洋地探出头来。河面上的白雾,正在袅娜着弥散。林子里的空气湿漉漉地透出,清新又鲜润的水果味的香甜。

  别了多年还在心间。走到天边仍在眼前。

  转不完的弯,翻不绝的山。趟不尽的河,靠不清的岸。理还乱的思,说还休的念。一扯就断的,线。眨眼就散的,缘。

  乍起一阵风儿,心事假装逃散。

  对河南面,人烟正繁。

  八

  2019年的4月16日,我连自己都没告诉,就去到了重庆市秀山县石堤镇。

  我在那个叫做镇子的村子里荡着,我在那个村子里几条叫着街道的小道上逛着。没人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任何人。没人和我说话,我也不和任何人说话。

  我是安静的。村子也是安静的。

  那样的安静,在我爬上村子对面最高的山头看两江口时,达到了极致。

  天和地都是安静的。没有声音,也没有灰尘。

  秀山河与酉水,很自然而真切地就交汇了。没有特别的痛苦和幸福,没有任何的跌宕与激越。那颠覆了我由来与久的渴望与想像。

  秀山河,遇到了一条叫酉水的河,自己把自己悄然地嫁了。

  我很窒息。我突然忍不住,静静地哭了。

  我想我是为河流掉的泪。我想我是想你想哭的。

  河流的宿命就是不息地奔流。

  我的宿命也是。除此而外,还有地久天长的流浪。

  九

  我依然牵着自己,来到河边。

  两岸山峦,因春而舞。

  我的心事,又添新绿。

  2019年4月 写于保靖

  【作者简介】

  卢瑞龙,湘西人。

【来源:星辰在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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