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文艺丨罗维：读《小王子》（四）“他不是男人，是蘑菇！”

（图片来源：东方IC）

　　当小王子开始星际漫游时，他先后到了六个星球。

　　这种空间感的营造很有趣，在故事中每个星球只住着一个人，每个人都很类型化，代表着人世间的某一类人，这当然充分体现了《小王子》的寓言性质，这些人在现实中、历史中比比皆是，我们并不陌生，甚至在他们身上也或多或少都有我们自己的影子。

　　这六个星球的人依次是:

　　第一个星球住的是一位国王(king)。他统治一切 统治所有星球，他所在的星球很小，他坐在一个椅子上面从来也不运动，他华丽漂亮的白鼬皮大衣很长，覆盖了他的整个星球，他最希望的是自己的命令能被遵从。他活在虚妄的权力膜拜中。

　　第二个星球住着一位醉心于虚荣的人(conceited man)。他认为整个宇宙的人都崇拜他， 让小王子为他鼓掌， 说这是崇拜的证明， 并且从来只听得见赞美，会自动屏蔽掉批评。小王子扮演群众配合国王玩了几次鼓掌游戏就觉得乏味了，但国王却乐此不疲。小王子无法理解为什么崇拜他能让他如此兴致勃勃，于是一边想大人们实在真奇怪，一边继续自己的旅途。

　　第三个星球住着一个浑浑噩噩的酒鬼(the drunkard)。他的台词很经典：

　　小王子：你在这儿干什么?

　　酒鬼：我在喝酒。

　　小王子：你为什么喝酒?

　　酒鬼：为了忘记。

　　小王子：忘记什么?

　　酒鬼：为了忘记我难为情。

　　小王子：你为什么难为情?

　　酒鬼：难为情我酗酒。

　　然后小王子困惑地离开那个星球，说大人们的的确确是太古怪了 。

　　第四个星球住着一个商人(businessman)。商人很喜欢算加法，计算自己拥有的一切，只在乎数字。他说国王是“统治”一切，而他“拥有”，拥有使他富裕 。他的口头禅是：我是正经人。

　　他很讨厌在严肃认真地计算加法的时候被打扰。我们的小王子是个好奇心极强的孩子 ，所以当然打扰了他。这里小王子与商人的对话内容多一些，涉及到了一个关于人生目的何在的重要主题。

　　商人的目标是“拥有”，拥有越多越好，为了忙这个正经事他都没时间瞎做梦。小王子很想知道拥有那么多是为了什么?商人告诉他富裕可以让他又去拥有更多。智慧的小王子却感觉到这个逻辑与之前的酒鬼有些相似——酒鬼酗酒是为了忘记自己在酗酒，商人拥有是为了更多的拥有。

　　对于他们而言，存在的目的被悬置了起来，人被工具化了，他们失去了深究事物本质和意义的能力和兴趣，这将意味着心灵的沉睡不醒，意味着智慧女神的逐渐远离，意味着放弃思考的人们的“非人”状态。而这些正是圣埃克絮佩里在他的作品里反复批判的现代文明之病。

（星辰拍客 闲人d/摄）

　　科技发展带来的经济浪潮让人们远离家园加入淘金行列，然而最后残酷的现实最终又粉碎了大部分人的淘金梦，让他们重返贫困，此时重返的他们不仅依然一贫如洗，而且还丧失了“一半的人性”。

　　这是一趟荒谬混乱的人类文明旅程，每个人都在这列时代列车上。

　　《小王子》中还有一段小王子与扳道工的对话，可以看成是这种人类处于盲目状态的寓言表达。看到火车轰鸣而过，双向对开，小王子问扳道工：他们都挺匆忙。他们在寻找什么?

　　扳道工说：机车上的人自己也不知道。

　　小王子问：他们不满意他们原来住的那个地方?

　　扳道工说：人们永远不会满意身处的地方。

　　相对于盲目活着，不知道自己要寻找什么的成年人，小王子觉得为了布娃娃被拿走而哭泣的孩子们更幸运：

　　“只有孩子们知道他们寻找什么。他们把时间花在一个布娃娃身上，于是布娃娃变得很重要。如果拿走他们的布娃娃，他们就会哭叫……”

　　如何摆脱这种盲目地受生活播弄的状态呢?在他的《人类的大地》一书中，结尾是一句具有启示性的忠告：

　　只有让智慧吹拂泥胎，才能创造大写的人。

　　那么这智慧是什么呢?圣埃克絮佩里这样说：“智慧考虑的不是事物，而是事物内在联系的意义。是深入观察到的面目”。智慧是“我们对于我们自己和宇宙应该还有所意识”。圣埃克絮佩里反复提到了联结。单个孤立的个体是产生不了意义的，意义发生于与他人和世界的关系中。

　　圣埃克絮佩里既不像古希腊哲学家关注的只是普遍精神和理念，也不完全像存在主义哲学家关注的是个体的存在，他强调的是个体与个体之间心的联结，精神的关系，诸如对他人的爱与付出，责任和担当等等，他并没有用抽象的哲学语言来阐述，而是用艺术的方式多维度地呈现这一主题。

　　作为飞行员的他如同苍鹰浪迹云间，然后努力将从天空的视角所获得的关于生命本质的洞见用文字传递给自己所热爱的同胞。从这个角度说，人类远远还没有认识到他的哲学意义。

　　认识我们自身，或许就像埃克絮佩里所说一样，“我们应当从远景来看待生命”(《空中飞行员》)。“不知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当站在离人类更远的地方来看待人类，生命在更广阔的认知视角下便有着更完整更本质的面目。

　　正如我们可以期待，有那么一天，一位宇航员如同圣埃克絮佩里一样，用文字写下从宇宙之中俯瞰地球和对生命的认知，那将是多么了不起的作品。

　　却说第五个星球住着的是点灯人(lamplighter)。他的星球只能放下一个人跟一盏街灯。点灯人很辛苦哦，本来早上关灯 ，晚上开灯， 其余时间就是休息，但是他的星球越转越快， 所以后来都不能休息 ，不停的开关灯，关灯开灯，他孜孜不倦地做这个事情，虽然觉得一点都不好玩，最想的是能好好睡上一觉。

　　小王子想：这个人也许是荒谬的，但至少他的工作比起前面的国王、爱慕虚荣者以及生意人来说还是有些意义的。因为点亮路灯时，就好似又诞生了一颗星星，或是一株花儿，而熄灭路灯时，就是让花儿或星星沉睡梦中。这是美好之举。

　　“既然美好，就一定有益”。在小王子的思考中，我们也知道了他衡量事物的尺度：对于他而言，只有能带来美好的工作，才是有益的。而美好在他的理解中，显然不是实用性价值，而是美与爱带来的光辉和愉悦。

　　这是小王子在拜访了数个星球后觉得唯一能够与之交朋友的人， 虽然点灯人可能会被国王、爱虚荣的人跟商人取笑蔑视，但他做的事情是有意义的，而且他操心的是其他事，不像前面那些人，只操心自己。不过他自己却并没有从工作中得到快乐，他只是忠实地执行命令，所以小王子还是觉得有点遗憾。

　　第六个星球住着一位年老的地理学家(an old gentleman geographer)。地理学家成天不出门，只做一件事，记录各个星球的面貌。他只在乎精确的山形地貌，根本不在乎小王子说的什么玫瑰。他要求小王子描述自己的星球。 小王子说到自己的玫瑰的时候 ，地理学家却说不记录玫瑰， 因为它“转瞬即逝”，他只记录永恒之物。这话却触动了小王子。小王子第一次后悔离开自己的星球离开玫瑰 ，但是还是决定继续前进。地理学家告诉他 ，地球的景象最壮观。于是小王子才来到了地球。

　　这一段的写作，作者大约是受到了自己飞行经历的启发。在《人类的大地》中，他写到主人公“我”的同伴吉奥麦领航多年，经验丰富。次日要起飞航行的飞行员“我”去请教他，和他一起察看航行路线。这堂地理课应该让“我”印象至深，因为《小王子》中对于地理学家的批判正对应着这堂课带给“我”的启示。

　　“我上了一堂多么奇特的地理课呀!吉奥麦没有跟我讲西班牙，他把西班牙变成了我的一位女友;他不跟我讲西班牙的天文、地理，既没有讲起它的人民，也没有谈起它的牲畜。他不讲瓜迪斯，却跟我讲起靠近瓜迪斯地区田边上长着的三棵橘子树：要提防这三棵树，把它们标在你的地图上……”

　　“于是，我们就这样从那难以想象的远方和几乎被遗忘的地方获得了许多不为世界上所有的地理学家们所知的细节。因为地理学家们只对浇灌了好些城市的埃布罗河感兴趣。他们对莫特里尔以西隐没于草丛中的那条浇灌着三十几多鲜花的小溪是不感兴趣的。”

　　“于是，灯光下，我地图上的西班牙逐渐变成了一个通话时的国家。我把避难场和陷阱都用小字做上记号，我记上了那个农庄、羊群、小河。我把地理学家们忽略了的那位放牧女郎标在她准确的位置上。”

　　我们都曾有过坐飞机，为窗外云海茫茫的壮阔宁静而赞叹的经历。

　　那么统一单纯的平静世界，却又是一片绝对的沉默，一种最终的和平。稍不谨慎，云海下面就是永恒。圣埃克絮佩里如此描述这种经验：“白色的云层，对我来说，变成了真实与虚幻，已知和未知的分界线。”

　　由此他感概：

　　“一种景物，如果不从一种文化、一种文明、一种职业的角度来观察，那便是毫无意义的了。”

　　只有与我们的生活建立了密切联结的大自然，才会带给我们生命的温暖与欢欣。正如同样历经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日本著名风景画家和散文家东山魁夷所写到的那样：

　　“我爱画的，不是人迹未踏的景观，而大多是让人感受到充满人类气息的风景。……在那些平时不留意的风景中，却会发现更亲切、与心灵更相通的东西。”——东山魁夷

　　正是天空，让圣埃克絮佩里更明白了大地对于人类的意义。

　　却说小王子所拜访的这六个星球上的人皆活在自己的观念中，作者显然否定他们的浑浑噩噩、虚荣、疲于奔命地盲目活着，以及追逐物质和金钱的生活态度。

　　这一段和飞行员发生了争论时小王子气得脸色发白的控诉让我印象深刻：

　　“我知道有一个星球，那里住着一个红脸先生。他从未闻过一朵花香。他从未见过一颗星星。他从未爱过任何人。除了加法计算，他从未做过什么事。他整天像你一样重复着：我是个严肃的人!我是个严肃的人!这使他骄傲非凡。但他不是个男人，是个蘑菇!“

　　他不是男人，是个蘑菇!这么孩子气的话，难为作者是怎么想出来的。如果这么比喻的话，地球上该有多少这样的蘑菇呢?哈哈。作为女人，我是相当喜欢这一段的。它也令我想起了昨天的一幕。

　　昨天阳光明媚如金，我也到附近的公园草地上去走了走。只见前面有两位年轻妈妈，穿得很随意，各自抱着自己的娃娃，手上推着童车，胳臂弯里夹着放了各种物件的包包。她们大概也走累了，察看了半天地形后，终于铺了一块布毯在地上，把娃娃放在上面。她们忙来忙去，却一点都没有享受秋阳的惬意和闲适，似乎只是为了完成带娃出来放风的任务。

　　我突然想，她们的丈夫此刻都在哪儿呢?一家人享受如此美好的秋阳，难道不是最重要最根本的生活目的吗?

　　圣·埃克絮佩里先生有着多么柔情的内心，他笔下的小王子为人们不懂生活的真谛而哭泣着。他在文字里叹息道：

　　“人啊，整天忙忙碌碌，但他们却不知道在寻找什么。”

　　(未完待续)

　　咪咪妈妈定稿于2018年10月29日

      【作者简介】

　　罗维，笔名“咪咪妈妈”，职业为教师，文学博士后，关注中西文化交流历史，曾访学美国马萨诸塞州立大学，著有《百年文学匪类叙事研究》、《湘西王陈渠珍》等。作者有个人公众号“咪咪成长记”,新书《问西东：新英格兰游学记》、《沈从文与近代湘西军人政治》即将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