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文艺｜刘明：父亲的山寨——李子熟了，满地无人捡!

　　父亲的山寨叫马湖寨。

　　这是一个典型的土家族山寨。在土家语地名中，用“湖”字喊地名的不少。

　　是的，这个“湖”字，是洞庭湖的“湖”，是江河湖海的“湖”，但意思完全两样。

　　湘西称“湖”的地方，多是土家族聚集地，要不指“山谷”，要不指“溪沟”，还有的是“处所”之意。

　　但更多的意思，是指严重缺水的地方。

　　马湖寨就是这样一个地方，龙头山下半山腰上的寨子，二十多户人家，种田靠天落雨，喝水靠背桶背。

　　冬春时节，天上落雨了，“动”了屋檐水，男人们都要戴着斗笠“赶田水”。

　　一年之际在于“雨”啊，错过了，田干了，栽不了秧，就只有等来年。

　　马湖寨人喝水，不能挑，只能用背桶背，为什么?没有平地啊，挑累了，无地方放水桶歇气。

　　用背桶背，累了，随便往石阶上或山坡上靠一下，就可以了，方便，自然，洒脱。

　　和周围很多以姓氏命名的山寨不同，这是一个极具包容的山寨。二十多户人家，有十多个姓。

　　原来的刘家坡、向家湾、田家寨、汪家坳、傅家沟、罗家山、彭家老屋等等，在合作社期间，为了方便出工，就到了一起。

　　到了一起，不好再单独喊哪一个姓氏的寨子了，不知是谁取了“马湖寨”这个名字。

　　不过，也有人叫“马凤寨”，当地老人们讲，春夏之交，每天清晨都能听到或看到有凤凰样子的大鸟，从寨子上空飞过。

　　还有人喊马虎寨的，说这里过去经常有老虎出没，还能看到一些野马，总不太让人相信。

　　说有老虎出没，倒没有什么问题。湘西山区，怎么会有野马呢?

　　又有人说，十多姓人家住在一个寨子，生活过得马马虎虎，所以就叫马虎寨了。这倒还有点意思。

　　其实，说来说去，现在叫“马湖寨”这个名字，应该是当地土家族人对它的称呼。

　　马，可能跟山势像马有关，或者首先来这里的人姓马。湖，当然是严重缺水的意思。

　　要知道，现在的马湖寨人虽然土家族多，但大多数姓氏都是从湖南桃源搬过来的。

　　汪大林家就是。

　　汪家人不多，一共才三家。汪大林两个哥哥都已成家。父亲去世多年，老屋里只住着他和母亲。

　　作为马湖寨第一个高中生，汪大林一直在找寻先人们是什么时候从桃源过来的?爬山路还是走水路?

　　汪家在坡上留下的坟山不少，可没有一块像样的碑文。先人们来是来过，走也走了，一切都是那么寂静无声。

　　还好，汪家的屋前有两棵树，传说是祖上起屋时栽的，一棵是李子树，另一棵也是李子树。

　　汪家的两棵李子树都很高，树冠呈圆形，好像一把巨伞，树皮是灰褐色的，起伏不平，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李子味酸，可汪家的李子都甜，每年端午后，寨子上的人都要来摘。汪家老太太是个热情善良的人，从不讲闲话。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汪大林到县城读高中。有一次回家，背了满满一背篓李子到学校。

　　也就在那个时候，他认识了姚小翠。

　　姚小翠是低一届的师妹，她第一次见汪大林背着李子进校园，以为他是卖李子的。

　　汪大林说，妹子，我不卖李子，你喜欢逮，随便拿，多的是。

　　姚小翠抓了两抓，咬了一口说，你们家的李子，真甜。

　　汪大林笑着说，你喜欢逮，就请逮个饱，逮一辈子都行，好不好?

　　高中毕业回到马湖寨，汪家老太太请媒人跟汪大林讲了几处，都被拒绝了，他说婚姻大事要自己做主。

　　大约两年后春天，汪大林真带回了个女人。他告诉老太太，女人叫姚小翠，不用媒人，不用嫁妆，选个日子就办酒。

　　姚小翠的到来，是马湖寨一件大事。

　　她不但是第一个嫁到土家山寨的苗族人，而且还有文化，经常拿着些书，坐在李子树下读。

　　读书读累了，姚小翠就坐在李子树下做针线活，拉鞋垫，扯布鞋，等着汪大林回来。

　　汪大林每天干完农活回家，都能看见姚小翠坐在李子树下等他。李子花开得正欢，雪白细密，微风吹过，落英缤纷。

　　这就是汪大林的黄昏，要是没有了姚小翠，黄昏就不成其黄昏了，家也不算个家了。

　　过了些日子，姚小翠觉得胃酸，想吐。汪大林就爬到李子树上摘了李子给她，她笑了笑，就不觉得酸了。

　　第二年春天，当空气中弥漫着李子花芳香的时候，姚小翠为汪大林生了个大胖小子。

　　汪大林高兴啊，他给儿子取了名字叫汪李子，用来纪念和姚小翠因为李子而结缘。

　　为了让汪李子将来实现父辈没有完成的大学梦，汪大林决定离开山寨，到镇上做起生意来。

　　不料一切才刚开始，汪大林竟在放木排时受了重伤，抬回山寨不到一个月，就死了。

　　临死前，汪大林对姚小翠说，“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儿子，你改嫁吧。”

　　姚小翠听着汪大林遗言，虽然当时点了头，但她是个固执的人，改嫁，好像从来没有这样的想法。

　　汪大林死的那一年，汪家的李子树上挂满了果实，圆圆的，鼓鼓的，通红通红的，不知为何，味道很酸，很苦。

　　汪家老太太，因为宝贝儿子的意外早逝而悲痛欲绝，几年后的冬天也走了。

　　从此，汪家老屋就只剩下一对孤儿寡母。李子树下，再也看不见做针线活的人了。

　　在亲戚们的帮助下，每年农忙时，马湖寨的田间地头，多了一个“赶田水”的女人。

　　汪大林祖上留下的那个背水桶，从此也换成了女主人。

　　背水的时候，人们常常看见姚小翠弄得浑身透湿，分不清井水还是泪水。

　　汪李子一天天长大，姚小翠的脸上笑容逐渐多了起来。在她悉心教育下，汪李子初中毕业就考上了县一中。

　　那是姚小翠和汪大林相识的中学。

　　每年李子熟的时候，姚小翠都要去看儿子，也会背那么满满的一背篓李子。

　　开始时，也没有什么，慢慢地，姚小翠每次进城，发现儿子总是有意在躲她。

　　终有一年夏天，儿子说，家里的李子不好吃，酸，希望她别再带这些东西来了，街上到处有买，还要甜得多。

　　姚小翠望着儿子愣了一阵，回到山寨，跑到汪大林的坟前哭了好几天。

　　汪李子读书还算争气，没过几年，考上了大学，进了省城，实现了汪大林生前的愿望。

　　姚小翠为儿子感到骄傲，她告诫儿子，能有今天，离不开亲朋好友的帮衬，也离不开父亲在天有灵的保佑。

　　一句话，她希望儿子要懂得感恩。

　　也许是从小失去父爱的呵护，汪李子性格内向，不善多言，但他内心是个明白人，离开山寨时，抱着母亲哭得一塌糊涂。

　　送走儿子，汪家老屋的李子树下，又可以看见姚小翠坐在那里做针线活了。

　　每次给儿子写信寄钱时，姚小翠总要邮寄一些鞋垫，有时还放几张李子树叶，椭圆形的，深绿色的。

　　第二年李子熟的时候，集镇的场口上，常能看见姚小翠在卖李子， 通红的，透亮的，很甜很甜。

　　有一回赶集，场口上突然来了几个干部模样的人，把她的李子全买了，接着便问她是不是姚小翠?

　　原来是她一些高中同学，姚小翠什么话也没有说，转过身去，泪流满面。

　　后来，在同学们关心下，儿子到省城读书的各种费用有了保障，可不知为何，他回山寨的日子却越来越少了。

　　汪李子毕业后，去了广东。姚小翠也没说什么，到哪里反正都是她和汪大林的儿子，随他。

　　刚参加工作，汪李子坚持给母亲写信、寄钱，不久还在汪家老屋里安装了一台卫星电话，成了全寨人信息交汇的中心。

　　汪家老屋的李子也越来越旺盛，寨子上的人，谁喜欢吃谁就去摘。姚小翠也像汪家老太太那样，从不讲闲话。

　　有几年，寨子上在广东打工的人回家，姚小翠托人带了些李子过去，儿子却不再提起了，不知是收到了，还是扔了。

　　又过了些年，听说汪李子出了国，发了财，可姚小翠打他的电话，却怎么也打不通了。

　　汪李子很多年没有回家了，姚小翠决定到广东去找他。

　　可到了儿子写信的单位才知道，他早就就离职了，问寨子上的老乡，也说有多年没见他了。

　　回到马湖寨，姚小翠大病一场，说不清得了什么病。

　　除了逢年过节那几天，她出来站在李子树下发阵呆，其余时间都是一个人关在老屋里。

　　她就那么坐着或躺着，也不看书，也不说话，整天以泪洗面，老屋里一点声音也没有。

　　有些亲朋好友来看她，还劝她报了警，可汪李子仿佛人间蒸发了，一直都没有音讯。

　　人们有了手机，她家电话也停了，随着扶贫工作的深入，不少山寨人都搬到了镇上，来汪家老屋玩的人越来越少了。

　　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姚小翠死了。有人说她是病死的，也有人说她是冷死的、饿死的。

　　总之，这个叫姚小翠的女人死了，一了百了。

　　又过了几年，汪家老屋垮塌了。

　　老屋前的两棵李子树倒还在，每年果实都挂满了枝头，一场大雨过后，掉了一地，无人知道，也无人捡。

　　(图片均由通讯员提供)

　　汪李子还会回来吗?大学毕业后，他不是承诺要给他爹要打一座石碑吗?

　　可是，那个把他一把屎、一泡尿带大的母亲死了，都不曾见他回来。

　　汪李子到底去了哪里?对于马湖寨人来说，至今都还是个谜。

　　按照姚小翠的遗言，邻居们把她葬在了汪大林的坟旁。

　　在两座坟之间也有两棵树，一棵是李子树，另一棵也是李子树。

　　这两棵李子树，其实是姚小翠生前就栽好了的。

　　【作者简介】

　　刘 明：男，湘西人，中新社原记者，十八洞村、大汉控股集团、城头山、马拉河等单位和景区宣传策划顾问。曾被评为新华网十大名博、感动家乡十大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