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遥远的腰陂墟 那乡下的母亲

绿色新闻 | 2020-05-12 10:10:58
星辰在线 | 编辑:周森林

  太阳移到屋顶上,快中午了,放学的我们从老屋里跑出来,站在晒谷坪前等待母亲。有时还跑到村口,睁大眼睛,搜索田野间小路上母亲的身影。一个点,模糊的身影,越来越清晰……是从腰陂街上逢墟归来的母亲!我们冲过去帮她提篮子,领着回家。母亲第一件事,就是蹲在地下,从篮子里的买回来的菜旁边,找出食品给我们。

  有香喷喷的肉包,黄澄澄的油条,或者几个苹果,一把板栗。——不管怎么累,母亲总不会忘记给我们买点“美食”。哪怕在墟市蹲了整整一个上午,没有卖出一点东西,得到一分钱,母亲也不会空手而归。

  我的幼童、少年时记忆最明快的一部分,就在腰陂墟上。北方称赶集,我们那里称逢墟。“墟”据说是客家语,山里面不远是住着客家人。湘赣边界大山里的腰陂镇,两头高翘、中间低平,是从湖南连通江西、福建的必经要道之一。

  从这里再往东北方向行二十公里,就是一村跨两省的界化陇村。钱钟书先生围城里面写道,方鸿渐和一干人到湖南三闾大学求教职,坐长途汽车西行到达的两省交界的界化陇,正是此地。

  每逢农历每月“三、六、九”日子就开墟的腰陂墟,自古以来,不仅仅是茶陵县,也是附近湘赣边界数县的第一墟场。江西的永新、莲花、吉安,以及本省的攸县、安仁、炎陵县等,不管是农民还是贩子、个体户,把这里当作买卖东西、搜集信息的首选之地。

  依照传统的逢墟习俗,不需任何人号召组织,四乡八里的数万人或步行,或骑自行车,或赶马车,或搭车,手提肩挑,潮水般涌向这里。长大后,到过湖南很多名镇、大镇,比如永顺的芙蓉镇,浏阳的大瑶镇,嘉禾的塘村镇。腰陂集镇的规模与他们相比,还相形见绌,但如果论当年墟市的繁华,我想他们可能难以并肩。

  如此大规模的人口集聚,甚至在全国其他地方,也不多见。上学的我在课堂上读到“挥汗如雨”“举手成云”“摩肩接踵”“水泄不通”这些词语时,往往很快就联想到了腰陂墟。

  每到逢墟,腰陂镇必然大堵车。碰到堵车,大货车司机们无可奈何,也不冲外面嚷,喇叭都懒得按。交警的身影难得看到,因为在汪洋般的人山人海中,他们的指挥完全失效。

  到了中午时分,墟市散了,逢墟人快走完了,货车方能冲出重围。多年之后,集镇旁边另修了一条跨江的路,货车们全都可以绕开走了,车不堵了,墟市还是人山人海。

  从我家出发,到腰陂墟上,约莫二十分钟时间。墟市的长度当不下十里。先是一个木材市场,从山上砍倒运来,剥皮后长长的杉树,一根根横靠在山岭下。那时建房还没有水泥楼房,木材是主要的建筑材料。接下来为核心墟场,也是最为热闹的集镇中心区,绵延四五里的道路两旁,在喧嚣声中进行着各种买卖。道路旁的买卖分三个层次,最靠路边是各种地摊,主要是农民,他们把箩筐、竹篮等各种各样工具盛放着的农产品,还有鸡、鸭、鹅,摆在身前。也不怎么叫卖,有人来买则讨价还价,没有椅子坐,一个上午都是站着或者蹲着。地摊背后,则是一些长长的桌台堆放着廉价的各种工业品,由一些小贩和镇上居民销售。

  最后一层就是各种店子:安装着木制老式转椅的理发店;计划经济虽已被打破,但仍然垄断一些东西销售的供销社;可以沽酒、点菜、随便你坐多久的小饭店。过了清亮河水上的腰陂桥头,是一个热闹的生猪市场。拐进一条很深、铺着石板的小巷子里面,一排排长长的竹笼里,装着拼命地嗷嗷大叫的小猪崽。种田,养猪,是湖南农民千百年传下来的两大“主业”。

  记得我曾经不止一次跟着母亲到这里来,看母亲掏钱买回一笼猪崽,回来精心侍候一年左右,卖出去换回我们的学费。猪市尽头往下走,河滩上,则是牛市。被绳子牵着的一头头水牛、黄牛身边,牛贩子们与买牛的在品头论足。牛要拖犁拉耙,是种田的好帮手,价格昂贵,牛生意可能是墟上最大的生意。这单买卖的风险很大,如果买回去,病死了,那就亏大了。因此,买牛的人总是邀请一些有经验的农民做参谋,磋商很久时间。

  那时乡村没有电话,更没有如今常用的手机,农民如果要通知隔壁乡、村的一个亲戚什么事,比如娶亲、嫁女或者建房,邀请喝红喜酒,或者有人病故,通知做白喜事,简便的办法,就是去逢墟。在墟上,很容易碰到亲戚,即使碰不到人,也可以遇见亲戚的邻居或同村人,托他带个口信。各种各样的商品,形形色色的人,五花八门的信息,千奇百怪的事……对于众多一辈子辛勤劳作、艰苦生活的农民而言,对于小农经济支撑下的乡土社会而言,腰陂墟既是买卖东西的市场,触摸外界的地点,也是人情社交的集会,享受一点惬意,寄托人生梦想的乐园。有谁知道,多少人是在墟上饮一碗米酒当中感觉到人生的轻松,多少青年男女是在墟上一见钟情而订婚,多少生死悲欢的消息在墟上传递?而对于母亲而言,墟市承载了她和父亲的梦想,就是养育我们。

  田里种的稻谷是必须按照唯一渠道、按照政府定价,销给国家的粮站,母亲拿到墟上卖出的,则是一家人在土里栽种的花生、黄豆、绿豆等农副产品。相比于村邻而言,我们家因为辛勤地到山上开荒,拥有的土,是他们的几倍。土比田更难侍候,父母付出的劳动也要比村邻多几倍。能够挑到墟上卖的东西,也就比人家多多了。“墟墟有东西卖”,我还记得村邻对母亲的这句感叹。他们的梦想也不同一般,是尽可能地送我们三兄妹多读一点书。孩子大了,不但不能参加劳动当劳力,还要为他们筹足学费,对于一个农家而言,这意味着要付出不同一般的代价。

  当然,幼时的我是难以理解他们的梦想与艰难。我们是快乐的,犹记得,母亲每次去逢墟,我们三兄妹的心也飞到了墟上,充满了期待。一根扁担挑着两箩筐东西出去,又原样挑回的情形,母亲不止一次。方圆两省成千上万的农民,来叫卖自己的农产品,而消费能力较强的,却只有镇农业银行、供销社、邮政局等估摸数百名各单位工作人员,以及一所小学、两所中学。竞争太激烈,价格难免不就一跌再跌。

  “今天没人要。”“今天卖不起价”。母亲弯下身体放下担子,直起腰,给迎上来的奶奶说。从来都不叫苦叫累的她,偶尔掩饰不住失望的神色。“少年不识愁滋味”,不知道幼时的我是否也曾同情过母亲?如今想来,来回六七里路,她挑着去,蹲半天,挑着回来的步子,有多重呢?挑到墟上的东西卖出,也往往所得无几。

  记得奶奶不止一次摇头感叹,“一担东西,就卖这么一点点,真是不值钱,啧啧。”奶奶也在我们兄妹面前心痛母亲,“亏得你妈妈,一点一滴靠你妈妈买进卖出。” 墟市也是证明母亲聪慧的地方。村里很多妇女,甚至一些年青的姑娘,都愿意跟母亲靠近摆摊。因吃不饱饥饿而无力上学,在腰陂小学辍学的母亲口算厉害,火速就可以算出成交价,分毫不差。很多村邻卖东西,都要向她求助。

  腰陂墟也是童年我流连的地方。我和小伙伴们,曾经潜入镇上的农机厂,从废弃的产品上拆下几个滚轴,钉一块长方形的木板,装上三个轮轴,就做成了一个可以坐、速度快的手推车。放假的时候,跟着母亲逢墟,我在租书摊上可以看连环画,然后跟着忙完的母亲到小店,吃几个小肉包,或者一碗热腾腾的米豆腐。

  少年我向往的地方,已经变成镇上的新华书店。那是一栋新落成的两层楼房,集镇大部分房子都陈旧,这让它显得很洋气。书店的经理是一位小伙子,县城里来的。他的脸特别白净,身体胖而壮,营养丰富,这与集镇上川流不息那些黑黄着脸、瘦瘦干干的农民们相比,对比鲜明。

  在此之前,镇上唯一可找到新书的地方,是镇供销社。在摆着烟、酒、粮、布的长串柜台里,辟出一角,摆几十本书。书少,大多过时,你只能隔着玻璃,猜测这本书好不好看。让售货员取出给你翻,是需要麻起胆子,而倘或又不买,或许就少不了招来白眼,感觉欠了人家什么一样。墟上有了新华书店,这令我无比兴奋。跟着母亲逢墟,每次她去摆地摊卖东西,我则按约定守在书店等她。与供销社相比,书店的书好多啊!我买的第一套上下两本《三国演义》,一九八四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就是在这个书店买的。

  多年过去,辗转数地,几次搬家,这套书脊要靠胶布固定的两本书,依然摆在家中的书架上。琳琅满目的书籍,小部分摆在长长的玻璃柜里,大部分排列在玻璃柜后。不过照例书只能请年轻的经理取出,站着看一会儿,如果不买,就要收回去。今天网上的书店,让你可自由而随意的选择。实体书店则早就是开架的,有的还设了一些长椅让你坐着读。与那时的小镇书店相比,买书的环境宛如天上地下的差距。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湖南农村还处于封闭落后状态之中。一本新书,在那个贫困的年代,对一个普通农村家庭的孩子而言,不啻是一件奢侈品。

  即使过了数年,20世纪90年代末,我到县城读高中,也曾干过咬牙少吃一餐中饭,去县城新华书店的旧书部换回一本书的事。尽管母亲从来没有拒绝,但提出买一本书,少年的我依然是需要鼓足勇气。记得有一次母亲到书店,从口袋里掏出刚刚卖东西换得的钱,帮我付买书的款时,对书店经理说:“我这孩子,就喜欢看书。“我能感觉到,身为农妇的母亲不但没有一丝心痛,反而为一个爱读书的孩子而喜悦、自豪。

  如今的我在想,不知道换回一本书,母亲要卖掉多少支辣椒,多少粒黄豆,多少颗花生,要费多少心思种,卖的时候要在地上蹲多少时间?到县城读高中之后,我就远离了腰陂墟。参加工作后,曾经专跑“三农”, 我联想腰陂墟的繁华,找到了思考观察湖南农民负担问题的一个极有价值的独特视角,这令我非常兴奋。

  一年又一年,腰陂墟的变化,我从母亲的嘴中随时听得到。比如,建房大量使用水泥板,木材市场消失了;镇上新建了农贸市场,交易已全部转移到那里;镇上新开了一家大超市,还装了扶梯;镇上的居民大都建了新楼房,而老房几乎全卖给了从山里搬迁下来的林农…… 多年之后,回乡看望父母的我,陪妻子、孩子去逛腰陂镇。

  虽然逢三、六、九日逢墟的传统没有改变,但是人们都集中到农贸市场买卖东西;因为农家收入靠在外务工,村庄比以前富裕多了,绝大部分农民已经从摆摊的生产零售者,变成了就连小菜都要买进的纯消费者。自从我们兄弟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之后,家里条件改善,家里的劳动负担大大减轻,母亲多年前就不用提东西到镇上来交易了,但是一到逢墟之日,她仍然要到集镇上来,采购一些东西。

  遗憾的是,我们兄妹都在外地工作,不能够多陪她逢墟。走在腰陂的老街上,与当年相比,老建筑还是得到了很好的保存,这让我有点惊异。几栋老式的木楼,破旧的供销社、新华书店、邮政局等犹存。如果不是这些“遗址”还在,如果不是桥头孤零零的铁铺,还叮叮当当传出似曾相识的打铁声,镇上当年万人空巷逢墟的丝丝印迹,已经荡然无存。

  恍惚之间,此时此地的我甚至怀疑,三十年前的繁华记忆是否一场梦,是否来到了记错了的一个地方…… 是的,这消失的腰陂墟,不由不使我泛起了淡淡的乡愁,但我却并不悲伤。记忆中的逢墟,虽然是那么一幅美丽丰富的乡村风情画,但画后的底色,却隐藏着让人难堪回首的乡村之落后、贫困、艰难,告别是多么正确的事情!

  所幸,这幅画给我留下了特别温暖的一笔,就是这里流淌着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爱与护,见证了一个懵懂乡村孩子对知识的喜好。那个年代的中国乡村,有多少这样卑微生存,却勤劳聪慧的母亲,有多少这样土里土气,却一样充满向往的孩子?此时此刻,我的脑海里又浮现了那幅场景:幼小的三兄妹在村头翘首以待,寻找着田野中逢墟归来的那母亲身影。(转载自2014年《深度突击》)

【来源:南方传媒书院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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