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话桥丨顾天成:伤心桥下春波绿——陆游与春波桥
南宋庆元五年(1199),七十五岁的老诗人陆游故地重游,来到他一生梦萦魂牵的沈园,并且写下了两首非常著名的悼亡诗《沈园》,悼念他心里永恒的爱人——唐琬。其中第一首是这样写的: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老人站在沈园的小桥上,看着桥下依旧碧绿的春水,深深地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当中。恍惚中,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风姿绰约、美丽可爱的女孩——“曾是惊鸿照影来”,唐琬就好像是翩若惊鸿的仙女一样,在春水之上亭亭玉立。老人惊喜万分,可是当他张开双臂,想上前去迎接她、拥抱她的时候,“仙女”却又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池碧水,在老人眼前默默荡漾。老人这才意识到,原来刚才的这一幕美好的场景只不过是一个幻觉,是四十多年来,唐琬深深刻在他心里的一个影子。这个身影,他是一辈子都不可能抹掉了。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这真是一个最美丽又最无奈的感慨。而这首催人泪下的诗又让一座原本平凡的小桥从此拥有了另一个名字、另一个让人联想万千的动人身份——春波桥。

(清代重建的春波桥,图片引自:陈从周、潘洪萱编著的《绍兴石桥》,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出版,1986年4月第1版)
春波桥原名罗汉桥,坐落在禹迹寺前,为单孔石拱桥,拱圈为纵联分节砌置,桥面纵坡很小,采用两根石梁做桥栏。相传禹迹寺内供奉着500尊罗汉像,因此被称为罗汉桥。因陆游感伤前妻唐琬所留下的诗句“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改名春波桥并且沿用至今。
沈园就在浙江绍兴城南禹迹寺的旁边,距今已有八百多年的历史,园子的主人沈標是宋代越州(即今绍兴)大户。而沈园从一座普通的江南园林一跃而成为最有魅力的园林之一,最需要感谢的人,却应该是陆游。
“城上斜阳画角哀”,陆游重游沈园的时候正是黄昏,而七十五岁的陆游也已经是在人生的黄昏了。四十多年前,他也是在独自游沈园的时候和唐琬重逢的;四十多年后,他再来这里,却再也不可能遇见他的爱人了。七十五岁的老人,此刻的心情是那么凄凉而无助,在他听起来,连远处传来画角的声音也显得那么悲哀,眼前的沈园也不再像从前那样花红柳绿、春光明媚。
沈园的风景是不是真的有多大变化呢?不是!欧阳修说得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玉楼春》)!草木无情人有情,在感情丰富的人看来,一草一木都是有感情的,都是通人性的。在陆游的眼里,因为经历过了生离死别,沈园的每一处风景都成了他感情的寄托,每一个角落都显得那么寂寞、那么荒凉,再也不是他熟悉的那个沈园了。只有那座春波桥,在岁月的激荡里,依然为他强固地守着这一方只属于他的爱情的角落。
从此,春波桥乃至沈园,就像一条剪不断理还乱的线一样牢牢系住了陆游,而线另一端的人,名叫唐琬。
(图片引自魏仲华、徐冰若主编《中国历史文化名城丛书·绍兴》,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出版,1986年10月)
故事要从绍兴十四年(1144)开始说起,大约在这一年的秋天,陆游迎娶了一生中最爱的妻子唐琬,这年陆游虚岁二十。婚后二人如胶似漆,吟诗作对,琴瑟和谐。陆游便缱绻于这温柔乡里,仿佛爱情可以是他全部的世界。陆游的母亲认为唐琬的存在严重影响了陆游对仕途的追求,“二亲恐其惰于学也,数谴妇”,甚至于最后勒令陆游休妻。万般无奈之下,夫妻二人忍痛分别。不久之后,陆游再娶名门闺秀王夫人,唐琬改嫁给了同郡宗子赵士程,这对璧人便彻底断了复合的念想。
但离婚并不代表他们忘记了彼此,分离反而使他们的记忆更加深刻。七年后,陆游在第三次进士考试名落孙山之后来到沈园散心时,邂逅了同样来赏景的赵、唐夫妇。这次意外的重逢改变了两个人的命运轨迹,据说那首著名的《钗头凤》词就是陆游为此次重逢而写: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1]
词的上阕重点在写被迫离异带来的伤感,下阕转到对两地相思的悲叹命运。而最让人动容的是上下阕结句的三叠词“错错错”和“莫莫莫”。命运啊!你到底要安排多少人间的阴差阳错呢?既然一切都无法挽回,我们还这么伤心、这么痛苦,又能改变什么呢?“莫、莫、莫”的再三感叹,让我们深深体会到了陆游的无奈、无助、与无力。
沈园分别后,唐琬不堪忍受相思的折磨,心力交瘁,终于病倒了。不久,她就在这种煎熬中去世。
直到今天,在绍兴沈园最显眼的墙壁上,还刻着陆游的这首《钗头凤》,陆游和唐氏的爱情故事是沈园主打的旅游名片。很多年轻的恋人,甚至还专门选择到沈园这个地方来,许下属于他们的山盟海誓,结下同心锁,期待爱情天长地久。
陆游和唐氏成了他们心目中的“爱神”;沈园,也就成了见证爱情的圣地!
短短两年的婚姻经历,成了陆游一生都沉浸其中的一个梦。每当他回想起梦里那些甜蜜的点点滴滴,梦醒后的凄凉却更加折磨着他。一想到自己要一个人孤独地走向生命的终点,再也不能来沈园陪伴心中永远的爱人,陆游就觉得痛不欲生。在《沈园》第二首诗中,他这样写道: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飞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爱人唐琬已经香消玉殒四十年了,陆游这一生关于爱情的所有梦想,也随着爱人的去世而烟消云散了。连沈园的柳树都老得不再开花,而七十五岁的陆游,也预感到自己已经来日无多。“此身行作稽山土”,稽山应该就是指山阴的会稽山,陆游的意思是自己也活不了多久了,死后他将会安葬在会稽山上,也会化作山上的一抔泥土。可是在自己离开人世之前,他最放不下的人还是唐琬,所以他还是坚持着要再来一趟沈园,最后“看”上爱人一眼。因为沈园,是他和唐琬见最后一面的地方,也是他们离婚后唯一一次见面的地方。“犹吊遗踪一泫然”,正是这个黯然泪下的老人,让我们看到那个豪情万丈的“爱国诗人”的另外一面——多情善感的一面。
其实陆游七十五岁时重游沈园,并不是他和唐琬分离后唯一的一次来沈园,也不是他最后一次来沈园凭吊唐琬。沈园是陆游无数次在现实中、在梦中流连徘徊的地方,是这辈子他最想来、但是也最怕来的地方。怕来,是因为“沈家园里更伤情”——每次到沈园,他都会触景伤情,肝肠寸断;想来,是因为只有在这个熟悉的地方,他才能排除一切干扰,安安静静地和他的唐琬“说说话”。尤其是到了孤独的晚年,沈园更是成了他频繁光顾的一个地方。比如,在他六十八岁的时候,他来过沈园,写过悼念唐琬的诗[2];八十一岁的时候,他梦到自己又来了沈园,来寻找他的爱人,可是凄冷的沈园里“只见梅花不见人”[3];八十二岁的时候,他再一次独自回到沈园,他说自己就像一只孤独的鹤一样,徘徊在那些熟悉的亭台楼阁之间,他找不到自己的爱人,找到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悲伤[4];八十三的时候,他再一次来到沈园,这时候沈园的墙壁已经破败不堪了,他抚摩着自己当年在墙上留下的那首《钗头凤》词,痛苦地凭吊他心里永远的爱人[5];八十四岁的时候,也就是他临终前的一年,他还挣扎着最后一次重返沈园,追寻唐琬的身影……
(重建的春波弄桥,摄于2021年2月24日)
沈园的春波桥,就这样一次次见证着年迈的诗人徘徊其上的不舍与忧伤。陆游在八十一岁梦游沈园时写下了两首《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其一云: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
这里的寺便是禹迹寺,桥便是春波桥了。陆游在暮年之时,经常来到沈园,这个他痴缠了一生的地方。哪怕还没有走到园子跟前,仅仅是看着这条熟悉又陌生的路已然是有些不敢继续走下去了,更何况要去到那承载了美好回忆的沈园呢?梅花在枝头散发着清香沾湿了衣袖,小桥仍然在水中静静地伫立。春水涨起,陆游的思绪仿佛回到了那几十年前,当年和唐琬在这座桥上携手走过,如今佳人已逝,物是人非,依旧是桥上春风,桥下流水,但是自己早已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身边的唐琬也早已埋于黄泉之下。一路走着走着,陆游仿佛又看见唐琬的倩影映照在那碧绿的春水之中,微笑着看着自己……说什么时间能够带走所有的伤痛,有些伤口一旦划开便是刻骨铭心,即使行将就木,仅仅睹物思人,自以为见识过半生风尘,泪水仍然止不住地翻涌而出。
春波桥见证了陆游和唐琬的爱情,也埋藏了他们的悲伤。在陆游的心中,它不是一座可有可无的建筑,更像是承载了过去所有美好的日记,每有微风吹过,水面上泛起的涟漪就好像在一页页地翻过那些旧日的回忆。

暮年之时,陆游经常徘徊在春波桥上思念故人,“梦断香消四十年”难以忘怀,“回向蒲龛一炷香”聊以祭奠,这样的深情世所罕见。陈衍在《宋诗精华录》里感叹道:“无此绝等伤心之事,亦无此绝等伤心之诗。就百年论,谁愿有此事?就千年论,不可无此诗。”陆游和唐琬都早已不在,但他们爱而不得的遗憾被后人怀念,字字感伤的诗句被后人凭吊,而如今连接我们与陆唐的情感纽带,正是那春水之上的春波桥。
关于春波桥名称的来历,还有一种流传很广的说法,那便是来自于唐代诗人贺知章。
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贺知章《回乡偶书》)
这是一个很风雅的误会,根据嘉庆《会稽县志》的记载,“春波桥,在县东南五里千秋鸿禧馆前。贺知章诗云云,故取此得名。”在万历的《绍兴府志》中亦有此记载“春波桥,在千秋观前,取贺知章‘春风不改旧时波’之句。”贺知章在天宝三年(公元744年)告老还乡后,玄宗赐鉴湖一曲,设道士庄,住千秋观。在他逝世以后,千秋观便迁到了行馆,而这座春波桥,就在千秋观之前。《越中园亭记》记载:“园内有幽襟、逸兴、醒心、迎棹四亭。又筑堤十里,夹道植垂杨、芙蓉。有桥曰春波桥,花间林影,望之如图绣。”【2】由此可知,绍兴原本还有一座春波桥,在千秋观之前,但是后来桥废不存,于是渐渐附会到沈园的那座春波桥上去了,两座桥不过是恰巧重名的异兄弟罢了。早在清代,悔堂老人就在《越中杂识》中记述“春波桥,俗名罗汉桥,在禹迹寺前。昔陆放翁娶唐氏,伉俪相得,弗获于姑,遂出之。后春日出游,相遇于禹迹寺南之沈氏园,放翁怅然,题词于壁。迨唐卒,放翁过此赋诗,有‘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之句,后人因以名桥。《志》引贺知章‘春风不改旧时波’句,盖失考也。”给这桩桥名公案画下了句号。
实际上陆游和唐琬走过的那座春波桥早已湮没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清代重建过一座单孔石拱桥。后来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绍兴大规模修填河道,拆除了春波桥,之后在不远处的地方重新修建,改为了水泥板桥,长约5~6米,宽约3米,水泥梁板连接搁在两岸石坎上,细铁杆做桥栏。根据陆游诗词的记载,春波桥当年应该在规模较大的沈园之内。
随着岁月的流逝,春波桥仍然在陪伴着绍兴的人们,每当往来的行人踏上这座桥,仿佛就能感受到在时间的长河里两颗真挚的灵魂在相互吸引,相互靠近。陆游把那份深到铭心镌骨的心意分成了两半,一半寄托在了那些直击灵魂的诗句中,另一半则交付给了这座在历史中轮转的春波桥。

桥上阳光正好,洒下的艳光流转在河岸柳树的叶子上,兜兜转转坠进了碧绿的水面,青灰色的石砖沉默不语,用身躯跨过了一条春水,好像在弥补当年未能跨越那爱情鸿沟的遗憾。波光粼粼,细碎而又耀眼的光影间,似乎有一道身姿飞过。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作者:中南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顾天成 供图:冯建荣)
[1] 有学者认为:陆游的《钗头凤》并非在山阴作,亦非为唐琬而作,代表性的观点详参吴熊和《陆游<钗头凤>本事质疑》,见吴熊和主编《唐宋词汇评》(两宋卷第三册)第2039页,浙江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
[2] 《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尝题小阙壁间。偶复一到,而园已易主,刻小阙于石,读之怅然》:枫叶初丹槲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禅龛一炷香。
[3] 《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其一: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
其二: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4] 《城南》:城南亭榭锁闲坊,孤鹤归来只自伤。尘渍苔侵数行墨,尔来谁为拂颓墙?
[5] 《禹祠》:祠宇嵯峨接宝坊,扁舟又系画桥傍。豉添满筯蓴丝紫,蜜渍堆盘粉饵香。团扇卖时春渐晚,夹衣换后日初长。故人零落今何在?空吊颓垣墨数行。
【来源:星辰在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