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文艺｜何立伟：忆丹慧

(星辰拍客 军风/摄)

　　我认识丹慧的时候她才十六岁。

　　两年之后，她十八岁，认识了李自健。

　　有一天，她跟我说，她有一个男朋友了。我说好呵，青春和恋爱，都是好东西。我祝福她，顺便问她男朋友是干什么的。她说，一个画家。我说画家我认得蛮多，哪个嗳?她说：李自健，认得?我说文化馆的，当然认得。蛮好，蛮好。

　　认识她之前是认识她姐姐，王白鸥。她是卷烟厂的广播员。我们是聊得来的朋友。她酷爱文学，住在东塘木偶剧团宿舍。有天她说她有个妹妹叫王丹慧，喜欢写诗。刚刚参加工作，在少儿图书馆。她说哪天她带她妹妹来，让我看看她的诗。“我不大懂诗。”她说，“你帮她提提意见。”

　　十六岁的丹慧，有一张稚气未脱的青春的脸，红扑扑的像只苹果。笑起来很羞涩。漂亮的乖女孩。她递过来一叠厚厚的诗稿，字和人一样有稚气。诗写得朦胧，多情，清新。有一些是第二人称的情诗，“你”不知所指，但那是她少女梦中的那个“你”。当然，后来，她诗中的那个“你”应当被李自健所填充，不再抽象，又具体又饱满，一往情深。

　　我当然给她提了许多意见。她瞪着明净的眼睛听我说话。她的姐姐坐在她的旁边，看着她的反应。我看得出，有些意见她是接受了的，有些意见她未必苟同。我感觉得她沉静的外表下，有一颗执拗的心。

　　后来她经常给我看她的诗稿。我问她有没有打算发表。她说我想写得更好一点的时候再说。她不急于求成。她有着与她的年龄和阅历不相称的沉稳。我赞美了她的品格。她笑了。她的笑暴露了她的年龄。她倒底像个孩子。

　　她和李自健结婚了。之后，怀孕，生育，丈夫出国。

　　李自健出国之前来过一趟我家。那时我刚从美国访问回来。他想问问出国时签证官会问一些什么问题。他其实做了充分的准备，打印了自己的画册。封面画的就是丹慧的孕像。长长的白袍，美丽的孕妇，手安祥地放在隆起的腹部，微微垂着头，坐在椅子上。他画这幅画是倾注了深情的。丹慧在画中像一个圣女。这应该就是她在李自健心中的形象。

　　据说就是因为这幅画，李自健与星云大师结了缘。人性与爱，这是大师对这幅取名“孕”的画作的解读。之后，他让李自健带着这样的题材的一批油画到世界巡展，展的题旨就是“人性与爱”。李自健不会外语，丹慧用英语和世界各地的观众交流，梳着传统的高高的发髻，额头闪着中国的光亮。有人评价她的形象，说她“像宋床龄”。

　　她是李自健的贤内助。李自健除了画画，其他一应事情都是她打理。她很忙，但仍然坚持写诗。他们从美国回到长沙，她送了我她出的两本诗集。当然这些诗，已经不是十六岁少女时期的模样了。仍然有不少第二人称的情诗。但是那种情，好像不是私情，是更大的情。是巡展的主题：人性与爱吗?

　　而且她还画画，线描，想象诡谲，流畅奔放。她有本诗集就是诗和画的组合，很有看头。

　　他们在美国，在洛杉矶，我还和他们通信。我给他们写的是带有漫画的信。李自健后来回忆，唉呀，真的有意思。

　　她和丈夫做李自健美术馆，戴着黄色的安全帽，穿着长统套鞋，在工地上忙进忙出。美术馆建起来了，她病倒了。

　　我们偶尔见面，她老了，笑起来有很多皱纹。昔日的那个青春少女不见了。但是她和我说话，我仍然依稀可以见到我曾经熟悉的那种单纯，明净，甚至羞涩。有些人，骨子里的东西，是永远不会变化的。岁月这把杀猪刀，并不能割断某些一以贯之的宝贵之物。

　　李自健在她的追思会上说，“我到现在都不相信这是真的。”

　　当我听到她的噩耗，我也不相信这是真的。

　　她的美好的生命结束于糖尿病并发症，肾衰竭，心衰竭。这病魔带走了李自健的至爱，带走了李自健在文化馆时带的一批学生的和譪的师母，带走了世界各地观众眼中的圣女，也带走了李自健说的“丹慧是你最好的朋友”。

　　但是，病魔能带走人的生命，却带不走人的记忆。

　　永远记得你，丹慧!

　　【作者简介】

　　何立伟

　　生于1954年，长沙人，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湖南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长沙市文联名誉主席、湖南省文史馆馆员。其小说代表作《白色鸟》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并收入人教版中学教材。

　　除开小说创作，还从事绘画与摄影创作。

　　现居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