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文艺 | 李兴国：枣树

　　父母为我们三兄弟守候的家坐北朝南，进出家的通道在房屋的东头，东头的那棵老枣树记录着我们回家看望父母的频次和父母盼望我们回家的身影。

（枣树林。星辰拍客 虫走/摄）

　　枣树原本不在屋的东头。我们家响应围湖造田政策搬迁到现在这个地方的时候，枣树被父亲随手栽在屋的前面，在晒谷坪的西头垃圾坑边上。我们家的房子是当时典型的砖木结构茅草房，砖是土砖，赤着脚将黄土和水踩踏均匀后，一坨一坨地放进一个长方形的木框里捣实，晾晒干后就成了土砖。将土砖一块一块的码上，用黄土做成的稀泥作为粘合剂，就砌成了土砖墙。土砖墙中间立上几根长短不一的木柱，在木柱上架上檩条，用稻草编制屋顶，这样的房子是真正的冬暖夏凉。当然土砖还可以用来砌土灶、猪圈、鸡圈、厕所等。就是在这个茅草屋前，正值总角之年的我，和两个弟弟一起，将夏日正午炎热的时光交给了枣树，虽然时不时掉下来的毛毛虫让我们感到有些恐惧。在曾祖母一次又一次“小心点，不要掉下来了”的殷殷叮咛和倚杖注目中，我们三兄弟轮流攀爬枣树采摘枣子，来不及成熟的青涩枣子用一种特别的清甜，浸润到我们稚嫩的灵魂深处。

　　移栽枣树是在父母付出几乎全部心血决定修建木板瓦房的时候。不管土砖茅草房是多么的冬暖夏凉，木板瓦房自然是一种更为舒适的生活感受，看着邻居们逐渐改善了的住房，修建木板瓦房不知不觉间成为为了生存日不暇给的父母的理想。父母是典型的行动派，虽然当时一百斤稻谷卖出去后买不回一根檩条，但是依然在买着，一年下来省吃俭用总能买上两三根。当父亲花上几乎一天的时间，从离家十几公里的木材场扛回一根檩条的时候，尚未独自感受人生难易的我，分明感受到了母亲眼里的心痛和满足，看到了扑扑灰尘掩盖不住的父亲眼里的坚毅。在年复一年披星戴月的持续努力之后，我们家的木板瓦房终于建起来了。我也走入了自己人生的新阶段，通过高考的方式，寄居在城市里读书、生活。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枣树从屋的西头移栽到了东头，见证着我们兄弟从木板瓦房走向自己人生的每一步。我们村民小组的大人和孩子们，经过我家屋东头的时候，总会顺手摘下几颗枣子，只是不知道他们喜不喜欢那种青涩。

（枣树。星辰拍客 虫走/摄）

　　枣树的命运发生改变是在小弟弟夫妇改造父母建造的木板瓦房之后。那个春节，父母和我们兄弟三人围坐在土火炉边守岁的时候，母亲说弟弟想将房子重建一下。我许久许久没有做声，父母建造木板瓦房的艰辛一幕幕在我脑海里回放，不忍心让父母的血汗找不到寄托的地方。父亲时不时地添加一根干枯的杂柴，坚守着从他的父亲那里传承下来的“大年三十的火越大，来年就越旺”信仰，一只手托着下巴静静地坐着。我也许读懂了父亲的心思，那一根根的檩条、一张张木板、一片片灰瓦，是他和母亲的心血，一辈子的心血。现在却要割舍，该是一种怎样的情结啊。在杂柴劈里啪啦的燃烧声里，红红的火苗不停地跳跃，释放出的温度温暖了围坐在周围的我们一大家人。我尝试着问能不能将木板瓦房改造一下而不是拆后重建?回答我的是一阵沉默。我希望留着一份念想，一份属于父母更属于我们兄弟成长的念想，父母和两个弟弟都懂，只不过没有人说出来。话题在腾起的大火中不知不觉的转换了，转换到了父母三个孙子的学习成长上，这是我们家的希望。第二次讨论改建木板瓦房的时候还是除夕，不过是在三百六十五天之后，经年不见的白雪让这个除夕充满了更多的希望。枣树，在新年第一天的晨曦里散发出晶莹的光芒。

　　今天是端午节，回家看望父母的时候，习惯地将车倒进晒谷坪。母亲连忙跑出来说将车停在屋的东头，我没有思考母亲话里的意思，将车开出停在东头。原本停不下一台车的东头竟然变得空旷起来，我问母亲怎么将枣树砍了。母亲说夏天来了，太阳太大太毒，我和你父亲商量着把枣树砍了，让你回家的时候好停车，车停在屋东头要阴凉些。母亲知道我的不舍，接着补充说枣树老了，枣子也不好吃了，还招虫子。我笑了笑算是回应，我知道其实父母内心更多的是不舍，因为一种爱而去放弃另一种爱，因为酷暑天里想给儿子一份阴凉而舍弃了几十年的陪伴，是父母毅然决然的选择。也因为这种选择，我读懂了耄耋之年的两位老人，用满脸的皱纹和蹒跚的脚步，去牵挂远在异地他乡的子孙们。牵挂，也许就是他们晚年生活的全部内容。

　　枣树，记忆里的阴凉与青涩里的甜蜜，从今天开始，留在我的后半生，并在属于我的岁月里慢慢变老。

　　——2022年6月3日•常德老家

　　【作者简介】

　　李兴国，湖南常德人，湖南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湖南省诗词协会会员、潇湘散曲社社员。著有长篇记叙体小说《善子河》(文汇出版社，2021年3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