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文艺｜李先平：人间有味 草木有情

　　人间有味 草木有情

　　——品读汪曾祺作品集《人间有味》《人间草木》

　　在汪曾祺先生诞辰100周年之际，江苏人民出版社推出了一套纪念文集，包括《人间有味》《人间草木》《人间有趣》《人间小暖》《人间食事》共五册。我跟随汪曾祺先生的旅踪，体会那历经岁月冲刷而不曾消逝的温暖，不自觉地在《人间有味》《人间草木》书页的天头地脚，写下点滴感悟。

　　打开《人间有味》，我首先被沈周的那幅山水画所吸引。

　　高木西风落叶时，

　　一襟萧爽坐迟迟。

　　闲披秋水未终卷，

　　心与天游谁得知。

　　一种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的精神，跃然纸上。

　　开篇《多年父子成兄弟》的结尾语，给我颇多启示。

　　“儿女是属于他们自己的。他们的现在，和他们的未来，都应由他们自己来设计。一个想用自己理想的模式塑造自己的孩子的父亲是愚蠢的，而且，可恶!另外，作为一个父亲，应该尽量保持一点童心。”

　　真是智者之见，入木三分。现代人把自己未竟之事，压在儿孙背上，沉重异常。这何尝不是一种病呢?

　　在《我的祖父祖母》一文中，赤手空拳创出殷实家业的拔贡祖父，“孺人不忧米盐，乃劳苦若不谋夕”的祖母，作者记忆清晰，笔墨含情。

　　我唯有感叹，有祖辈的陪伴，真是一种幸福，不可言状。很多人一出生，就没有见过祖父、祖母。我读此文不下十次，想起了祖父带我坐茶馆的情景，想起了外祖父教我打算盘的情景。那噼噼啪啪的算籽声，至今仍萦绕于耳，那“三下五除二”“小九归”“大九归”的口诀仍烂熟于心。

　　汪曾祺先生《我的家乡》引起了我的共鸣，“水影响了我的性格，也影响了我的作品的风格。”

　　家乡的山水，铸造了一个人的灵魂，影响其文风。优秀的作品，离不开养育作家的那一方山水。作者灵动淡雅接地气的文风，真正影响深远。

　　“二丫头……回来吃晚饭来……”

　　接地气，妙之极!

　　类似这样接地气的行文，比比皆是。比如在《我的母亲》中，那一段人有三急的描写。

　　“小学一年级时，冬天，有一天放学回家，我大便急了，憋不住，拉在裤子里了(我记得我拉的屎是热腾腾的)。我兜着一裤兜屎，一扭一扭地回了家。我的继母一闻，二话没说，赶紧烧水，给我洗了屁股。她把我擦干净了，让我围着棉被坐着。接着就给我洗衬裤刷棉裤。她不但没有说我一句，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谁说后母难为，用心可融化世俗短见与心灵寒冰。今读此文，感叹良多。多年后作者回忆起来，如在昨日。

　　作者回忆他生命里有缘分的人物，有亲有疏，但都饱含深情。如保姆《大莲姐姐》。

　　“大莲姐姐对我很好。我小时候不好好吃饭，老是围着桌子转，她就围着桌子追着喂我。不知要转多少圈，才能把半碗饭喂完。”

　　看来对不爱吃饭的小孩子，古今办法都差不多，跟着赶，追着喂。如果没有饿他三天三夜，恐怕也不会消停。但横下心来做到的大人也没有几个。单纯如张白纸的大莲姐姐，也不例外。

　　汪曾祺先生被誉为“抒情的人道主义者，中国最后一个纯粹的文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并不是横空出世，而是融合百家之长，绚烂之极归复平淡，反而穿透力更为深远。

　　在《西南联大中文系》一文中，汪老吐露心声，“我要不是读了西南联大，也许不会成为一个作家。至少不会成为一个像现在这样的作家。我也许会成为一个画家。如果考不取联大，我准备考当时也在昆明的国立艺专。”

　　由此看来，作家也是杂家。杂一点，文章有趣一点，也有味一点。汪曾祺先生说过，“一个人的口味要宽一点，杂一点‘南甜北咸东辣西酸’，都去尝一尝。”熟悉汪曾祺先生作品的人，无不诧异其内容之广，之杂，书、画、动植物、美食等，林林总总，包罗万象。甚至提及英文的学习。在《悔不当初》中，汪老语重心长地写道，“我诚恳地奉劝中青年作家，学好英文。”从一位大师书中了解到学英文的重要性，真是难得。我们当时读书的时候，“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我大学学化学，那时大家对文科的学习，似乎天然不重视。

　　那么，如何真正读懂汪曾祺先生?我觉得不得不读《自报家门》。汪曾祺先生很喜欢《论语•子路曾暂冉有公西华侍坐》。

　　“点!尔何如?”

　　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

　　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

　　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这何尝不是作者自己的模样?超旷洒脱。世人称道，“古有苏东坡，今有汪曾祺。”

　　此言得之。

　　汪曾祺先生那一辈人，遇到各种各样的运动是难免的。有时候，运动也是生活的一种味道。运动一来，各路神仙，千姿百态!在《林斤澜!哈哈哈哈……》一文中，作者戏谑斤澜为“漏网右派”，自有其生存之道。“极少臧否人物”，或许让其躲过一劫。

　　大约30年前，我去凤凰旅游后，写过一个短文：《星斗其文，赤子其人》，今读汪曾祺先生的同名作品，何其幸运也!文章的结尾，作者如是写道，“沈先生家有一盆虎耳草，种在一个椭圆形的小小钧窑盆里。很多人不认识这种草。这就是《边城》里翠翠在梦里采摘的那种草，沈先生喜欢的草。”这看似不经意的结尾，实则不简单。在行走的世界里，满是家乡的影子，随着时间的重叠交错，叠成了唯美的写意画。行走再远，依旧难舍乡关!对作者而言，亦然。

　　很多人说不知道怎么写好文章。我建议多读读汪曾祺先生的作品。终究会领悟，人间有味，草木有情。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回忆起来都是有滋有味，汇于笔端，说不定就是一篇好文。关于这一点，读完《人间草木》之后，我更加笃定。

　　生活的细节，便是文学的灵魂。文章没有了细节，也就没有了文学的一切。

　　比如《葡萄月令》，美的像一首散文诗;而《果蔬秋浓》之秋天，被果蔬装扮得沉甸甸，又色彩斑斓;《槐花》里的养蜂人，让人羡慕，蜂蜜乃苦业上结的甜果，爱情又何尝不是?

　　一果一蔬，一草一木，汪曾祺先生都能赋予其灵魂，每次不经意地翻阅，各种花香果醇，令人陶醉。

　　《韭菜花》一文，汪曾祺先生从“韭花贴”说起，行文极简，又说透一物，美不可言。说来也巧，我同汪曾祺先生一样，也喜欢五代杨凝式的《韭花贴》。我学书法时，在由楷转行的过程中，曾多次临习《韭花贴》。

　　昼寝乍兴，輖饥正甚，忽蒙简翰，猥赐盘飧。当一叶报秋之初，乃韭花逞味之始，助其肥羜，实谓珍羞。充腹之馀，铭肌载切。谨修状陈谢，伏惟鉴察，谨状。七月十一日，(凝式)状。

　　今读此文，又多一分了解。对的食物，遇到最恰当的搭配，便成了珍馐，然韭花实则平凡之物。

　　在《菌小谱》中，形容平菇生长之快的细节描写，拍案叫绝。“我在外面画，它在里面长。我画完一张，进去看看，每只木箱中都已经长出白白的一层蘑菇。”

　　我没有见过平菇的神奇生长，但却见过《夏天》里那个叫“臭芝麻”的东西。诚如文中所述，小小的，奇臭无比，外观真像“臭芝麻”。如果不小心沾在衣服上，很不容易弄掉。我家乡的山上，也有这种“臭芝麻”，不知道书名叫什么。

　　汪曾祺先生曾经讲过一个笑话，是关于他自己的作品。据说某位老师向同学们推荐课外阅读汪曾祺先生的作品，要他们边读边摘抄其中优美的句子。这可难倒同学们了，同学们抓耳挠腮，憋出一段话，好像没有什么优美的句子。

　　是的，诚如汪曾祺先生所言，语言的美不在一个一个句子，而在句与句之间的关系。好比包世臣论王羲之的字，看来参差不齐，但如老翁携带幼孙，顾盼有情，痛痒相关。好的语言正当如此。唯美只是一种风格，绝不是标准。

　　【作者简介】

　　李先平，笔名湖南丑石，丑石乱弹。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散文学会会员。

　　作品见于《福建日报》《江西日报》《兵团日报》《新华书目报》《厦门文学》《泉州文学》《湖南散文》《莲池文学》《丁玲文学》《中国作家网》等刊物或媒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