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文艺 | 罗世平:人在敦煌

都市新闻 | 2022-09-27 23:40:08
星辰在线 | 编辑:周意顺

(资料图。)

(一)

  从西安去敦煌,坐飞机左边舷窗。走的是北线,很长时间都在沙漠和戈壁上飞,飞机后轮触到了敦煌机场的跑道,眼前仍然是大漠黄沙。停稳后向老婆报平安:我到火星了。

  一九九八年,去乌鲁木齐,后又去伊犁,单程八九百公里。一路戈壁滩,路直得望不到头。我保持了有一个小时对大戈壁的兴奋后,每二十分钟就沉沉睡去。这本不是我的性格。年轻时,在内地坐车,都是从头到尾,目不暇接的感受车窗外的风景。人这一生,有些地方,你也许就那么一次路过,错过了风景,也就永远的错过了。

  好多年后,再次来到西北,面对一望无边的大戈壁,却徒然勾起抹之不去的向往。脑子里快速闪过一系列有关这片大地的传奇。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金戈铁马,六月飞雪,汗马长嘶,杀声滚雷……。心胸突然变得博大而无私,一切都可以重来,一切都可以实现。

  飞机在跑道上滑行,舷窗外,戈壁滩顺势铺展,很远很远的边际,千古匈奴人命名的祁连山余脉东西向横亘,坚守它最后的磅礴。夕阳西下,余辉中经岁月风蚀,瘦骨嶙峋,狰狞神秘的山体斑驳陆离,充满了西域风情。从前舱口出来,顿一顿足,见祁连山余脉一路绵延,向西渐渐隐退,鸣沙山沙漠在夕阳下,舒展优美的线条,婉若楼兰少女般多情。油然而生是一种做男人,做爷们的神圣和自豪,幸福与尊严。竟然可以原谅自己窃窃之中,萌动的帝王情怀。一个真正的男人,应该乘着年轻,早早来这样的地方,孕育人生的豪情。

(二)

  敦煌机场之小,连装运乘客的大巴都难得给你派。从舷梯下来,径直约两百米,便可抵达出口。机场的北向,可见绿洲上高大的柏杨。与南面火星般的风景,形成巨大的反差。恐惧与希望,死亡与生存,不加商量地搅动麻木了的神经,就算榆木脑袋,也会在大彻大悟一番中开窍。

  地图上的敦煌,像蛇信子。从河西走廊由东向西,伸向塔克拉玛大沙漠边缘。科技日新月异发展的今天,也很难有人动独胆向前的雄心。在一些达人,携带最前沿的技术手段,彰显对一座座征服的顶峰的快感时,是否想过,历史上是谁,赤手空拳,究竟要怀揣着什么样的信仰,第一个战胜人性的偷生,一直向西?再往深度里思考,这个怀揣的伟大信仰,是不是已如大漠中的沙粒,消失得无影无踪?又是谁,没有被倒在沙漠上痛苦的干尸止停,继续着西行的梦想?也许是几个人,一群人,几代人。如是,又有谁掩饰起人的狂妄,寻觅先贤的信仰?当大漠之中,由西向东或由东向西的,操着各自的方言,面面相觑,比比划划,该是何等的让后人浮想连连。这场人类史上人种,文明的大漠之中的握手,一定有着比所谓“五月花号”更让人感恩的故事。清教徒们冲破大西洋的狂风巨浪,九死一生在马萨诸赛和普莉茅斯发现新大陆,求得了宗教自由。他们吃着印第安人驯养的的火鸡,却以期用欧洲清教规驯化印第安恩人。他们以自由夺取了他人的自由。而想象中这场比五月花号故事早了几千年的,惊天地泣鬼神的沙漠之中的握手,是不是早就断言了文明握手过后,必将是杀戮后的征服?上苍在促使人类由动物变成智慧动物的漫长进化中,为什么就没能扼杀贪婪?信仰的异化过后,弯刀寒光,血雨腥风,就一直在文明的拉锯战中,用几千年上演了一出出悲欢离合。塔克拉玛大沙漠文明的碰撞中,没能孕育出虚伪的感恩,应该是对人类以后的进化最好的提醒:曾经的楼兰。

(资料图。)

(三)

  站在莫高窟也叫千佛洞前,掠过一丝叹息,感觉脑子很空。

  享誉世界的艺术宝库,除了飞天,反弹琵琶,还有大佛像,我竟然撩不起多少情绪。作为一个无知者,单凭脑子和视觉,绝不可能感悟和触摸,所以行前做足了相当准备。但相机、大背包等辅助工具,因为游览规定严格,不得不寄存在入口处。所谓记录下来,反复回味的初衷,就只能拜托仓白的大脑了。

  1935年秋的一天,塞纳河边,一个年轻人在一个旧书摊上,偶然看到由法国人保罗伯希和编辑的一部名为《敦煌图录》的画册。他十分惊奇,方知在自己的祖国,还有这样一座震撼全球的艺术宝窟。他风华正茂,正在有世界艺术之都之称的法国巴黎学习。他毅然决定放弃自己已成的事业,优越的生活,回到祖国,守护先贤的灵魂。

  不敢在此与老先生比高。先生所处的时代,国家正从晚清的破败、列强的欺凌和军阀的混战中艰难地恢复,这一民族史上的惨痛,客观撕碎了先生与敦煌艺术的血脉,使之只能在异国他乡回望先祖,进而升华成义无反顾的信仰,终生守护。不过有一点可以减轻自己仓白的罪过,大艺术家与小的,都有过这样的陌生和无奈。只是这个问题大到自己都想不明白,是什么让自己在历史的辉煌前,突显灰暗和苍白?

  敦煌几日,脑海中反复出现经塔克拉玛沙漠,西行追梦者背影的集合。老是想着那个究竟的信仰。

  先生是满人后代,出生于杭州驻防旗人之家。辛亥年间,他尚年幼,对革命军攻打当地旗营,存有难以泯灭之惶恐记忆。后来有人曾造访证实此事。他说,那时还是个只有几岁的孩子,家人把我单独藏在南高峰上的一所小寺庙,叮嘱我有人来切不可承认是旗人,我脑袋后边有一条小辫子,生怕被认出来。那种幼时的恐慌是久久都忘不掉的。一二十年后,当老先生决定回到祖国,象一个如他所说“背负无期徒型”人样,为了艺术,流放般于茫茫戈壁,该需要战胜多大的自我阿!

  老先生一生奉献给了艺术。几十年中,经历了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种种不幸和打击,克服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一直到1982年才举家从敦煌迁往北京。此时,他已经在大西北的大戈壁滩里,艺术了整整四十个年头。当年巴黎街头的倜傥青年,已经是八十八岁高龄的老人。

  莫高窟之中,应有他隐形的佛身。

  他是敦煌守护神!他的名字一定要记住:常书鸿!

(四)

  张大千与敦煌,题材太大,难以驾驭。但人在敦煌,张大千注定是绕不过的。

  张大千在痛失长子张心亮,再失人生导师二哥张善孖后,依然决然前往敦煌,寻觅艺术的真谛。

  他及随从一行,从四川青城山的秀美宁静中,一路颠簸,用一个多月的时间,总算平安到达敦煌。这是一九四一年的春夏。

  当我坐在飞机上,俯瞰紧贴河西走廊的巴丹吉林沙漠南缘,仍然感觉到它的浩瀚,以及人在大自然面前的渺小、无助和敬畏。烈日烧烤下,一道道被狂风吹绉,线条优雅的沙脊,以排山倒海之势,无边无际。大漠中的公路羊肠般在沙漠中伸展,不见首尾。炽烈的阳光,从舷窗照进,情不自禁有一种假想的炽热。苍穹之下,近乎看不到云彩,强烈的紫外线中,天空蓝得恐怖。沙漠公路上的车辆如蚁,简直难以相信能够穿越迢迢的荒芜。惭愧自己曾经有过的自驾出游西部的理想,瞬间便被打回原形。

  时年,张大千已从倭寇威胁利诱的北平,辗转到家乡四川,定居道教名山青城山中,与家眷偏安一日三餐的温饱,更持画家的名声,以画为生,不愁金银,过衣食无忧的道间日子。且时有爱国义举,慷慨激昂,于大处彰显国家情怀,里外圆满。以常人之心,求平安,坐享战乱终止,再图抱负,未尝有过。犯不着科技交通支持非常缺乏,前途未卜中,以书生文弱之躯,一路顶风冒雪,苦中作乐,走进大漠,走出大漠。

  史载,张大千一行到了安西,现在叫瓜州时,不得不骑着骆驼,风餐露宿三天三夜,最终完成最后一百里的行程,到达敦煌莫高窟。我以游人身份,乘舒适旅游大巴,到达莫高窟景区时,人流如织,柏杨青郁,应该得益于先贤们国势衰败中的向往和追求。念及,徒生大漠之中长叹。

  有说,张大千老先生至此一行,甚得敦煌壁画精髓,彻底改变了画风。完成了作为中国国画史上名人到巨匠的蜕变。正如先生所言:画画没得巧,一靠悟性,二靠坚持。悟性不乏有人,而恒心者鲜。

  张大千先生,早过常书鸿来莫高窟朝圣。常经乾坤挪移不动,矢志不移,毕生于敦煌文化传承,高山仰止。张于解放后弃走,先后在巴西,美国,最终叶落宝岛,行踪所在,均兴东方神韵之宅院,山水寄情,亦当景行行止。

(五)

  前些年酷爱山地车运动时,一车友正处于人生低谷。今年碰上再打听,仍然没能走出谷底。山地车运动形形色色的朋友中,有相当比例,想以此放下生活中某些羁绊。愿这些信誓旦旦,不放弃不抛弃的朋友,都能尽快走了出来。

  前秦建元二年,公元366年,中国北方,正处于五胡十六国的战乱纷争,人们对和平生活充满向往。佛教作为人们向往中的向往,引领并走向兴盛。时有一云游四方的出家人,也与众僧一样,走上丝绸之路,向西求佛。他是哪里人,他的具体生平,都已经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之中,但较之当年叱咤风云,纵横北方的纷纷帝王,一点都不逊色。考古证明,正是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出家人,一手导演了长达一千五百多年的敦煌壁画传奇。他的名字叫乐尊。

  当年的乐尊,行至敦煌,突见远处鸣沙山上,千佛显身,光彩夺目,如梦如幻。笼罩在熠熠金光之中,乐尊顿生感悟,决定停下西行的脚步,就此在三危山的崖壁上,打造出敦煌第一个洞窟。今天的人们,谁也触摸不到乐尊当年的梵心,想象不出乐尊佛光中的动容,但既然能停下来禅坐的圣景,足以让当下行色匆匆的人们,浮想联翩。

  国道三一八线上,那些以车代步的追梦人,面对瞌长头,一步一步向着拉萨前行,衣衫褴褛的信徒,没有一个不被此情此景所鞭挞和感化。但作为想有信仰的凡人,我们却一次次原谅自我的虚伪,在欲界和色界交叉的边缘,忽左忽右,忽进忽退,饱受痛苦和煎熬。试想,当年乐尊怀揣梦想,一路向西,永无休止,也许就永远化着一粒沙粒,消失如无数西行的僧人,留下“在路上”的满足,实则是寻觅不到归属的苦旅。也就很可能没有了今日之敦煌千年一叹。乐尊的意义在于,就算求佛上善,也有个体人的终究。通往极乐的终极,非个人能够到达,只有一代代有信仰人的坚持,方能圆满。故而佛在何处?存心是也。只要有一个向往的心,又何必奢求一蹴而就,一步登天?

(星辰拍客  十七色/摄

(六)

  乐尊鸣沙山见佛光说,是杜撰还是事实?起初我是当传说来听。当从大型电视记录片《敦煌》中,看见电视人幸运捕捉到难得一见的佛光,心头的疑惑,才算了结。

  旅游已成为时尚的当下,雨后春笋般的旅游目的地,召唤着一颗颗疲惫的心,前往歇息。这些新兴的旅游区,热衷于把一块石头,一棵古树,一条小溪,一座旧庙,一道山梁,一眼溶洞,打造包装,装神弄鬼,涂抹上神话和传说,以期游人们的猎奇和猎艳。这些固化大自然鬼斧神工,千姿百态,千变万化的始作俑者,非得要强迫你接纳多元中的至上。这种仓白的,不能自圆其说,不能触及心灵的佐料,实在是自以为是,俗不可耐透顶。糟蹋着上仓的赐予。

  不需要神话,不需要传说。你拾起一枚卵石,也许能读出某个历史的断章,你捧起一把沙粒,也许就唤醒了一群千年的魂魄,你听见一阵风声,也许便传来幽远的驼铃……。这就是敦煌。

  随便一个角落,一处残垣,一条沟壑,都有着真真切切,回味幽长的历史。敦煌之底蕴,之大气就在那里。你看不清它的真容,只因为你的无知,你看不到它的厚重,只因为你的肤浅,你看不到它的博大,只因为你的渺小,你看不到它的境界,只因为你的修行。

  你浪费着难得的时光,只顾及保护你的皮肤,不被灼热的阳光烤焦,只顾及你的行囊,装不满风味特产,只顾及你的光影,暴不满尼康佳能……。你上车睡觉,下车撒尿,停车拍照,然后来也空空,去也匆匆。

  然后,你虚荣心满满:曾经去过。

(七)

  一个二十出头的外国“小流氓”雷克,从北京一路徒步4646公里,到达乌鲁木齐。他本想一直走到祖国德国的家乡。因为种种原因,只能到此为止。

  有记者问他:这一路走来,印象最深的是哪里?雷克回答:如果说一个地方特别有旅游价值,给我留下很深印象的就是敦煌,它像一颗小珍珠,从戈壁滩上要走三天无人洲,到了以后就觉得不一样,所有的植物都让你想摸一下。还有莫高窟,它是完美的地方。

  近现代的中国,挟洋人以自重一时成风。很怀疑用这样的故事,会否冲淡对敦煌内心深处的依恋。

  到敦煌的第一个晚上,随手打开电视,正播大型电视专题片《敦煌》。觉得非常奇怪。是否是中央台也知我对敦煌的无知,进行游前的培训。后来方知,这是敦煌当地电视台,专门录播的中央电视台大型专题片《敦煌》。

  许巍配唱的《敦煌》片头曲,让你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在这陌生的敦煌,在这陌生的房间,突然会有一些熟悉味道的弥漫。你的心倾刻间不再孤独,缓缓地接近你将开始的寻觅。较之于一个外国人,历经艰辛,长途跋涉,来到敦煌,只想触摸一下植物的本能,我已经听到了向往的驿站上,醉人的风铃……

  这是个既要有钱,又要有自我少之又少,难上加难的时代。正如雷克所言,德国的家长和中国的家长,都不希望看着自己的孩子,四处漂泊,浪费青春。正是在这种常理常人的桎梏中,雷克无意间走进了这条古丝绸之路。假如让我选择,是做一个有钱但没有梦想的人,还是一个没钱却有梦想的人,我可能会选择后者。雷克是对是错?

  不敢说许巍的片头曲是不是他最好的歌,但至少我认为,是我听过的他唱的最大的歌。他在歌中唱道:

  此刻这一番的宁静,是因为你在心里。那些烦恼来自,有时候的迟疑。我曾经寂寞漂泊,在这茫茫人海里,如此向往得你,却一直在这里。

    

  【作者简介】

  罗世平,湘西吉首人,自由撰稿人,现居长沙市芙蓉区。

【来源:星辰在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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