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文艺 | 李兴国：坐着手扶拖拉机去拜年

　　今天是农历八月十六日，是舅舅的生日，只不过舅舅已经在天堂去过属于自己的生日了。

　　按照生肖算，舅舅比我大一轮，差不多整整十二岁。因为劳动地主子女阶级成份的缘故，舅舅小学没有毕业就被迫加入到了农业劳动大军的队伍，出集体工挣工分养活自己。外公是个勤劳的人，舅舅基本上传承了老人的衣钵，样样农活都能干出样子来。

　　开春之后的四、五月份，尤其是开始犁田的时候，正是捕捉黄鳝的好时节。作为年轻的劳动力，赶着水牛犁田自然就落到了舅舅他们这些年轻人身上，于是赤着脚卷起裤腿踏进依然发冷的水田里，鱼篓挂在木犁扶手上，扬鞭吆喝着水牛犁田，成为一幅农忙时节的经典画面。等到铁犁尖翻起沉睡了一个冬天的稻田泥土，伴随着泥土的芬芳和紫云英被埋进泥土时吐出来的最后一缕清香，常常会发现尚未从冬眠状态下回过神来的黄鳝，年轻农夫迅速将黄鳝抓住扔进鱼篓里，当黄鳝醒悟过来的时候命运已经无法改变。

（图片由 阮霖浩 摄）

黄鳝自然是农夫合法和额外的收入，这是少有的改善生活的机会，任何农夫都不会放过。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当黄鳝装满半个小水缸，妈妈就会接到外公外婆托人带来的口信，于是妈妈总会找些生产队长不好拒绝的理由，坦然面对扣除工分的现实结果，带着我们兄弟去吃黄鳝大餐。在我的记忆里，这是比过年更快乐的时光，慢慢地我也学会了捉黄鳝、宰黄鳝、烹黄鳝。

　　到了初中的时候，刚刚实行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生活条件刚刚有所好转，农民刚刚获得自由劳动时间。有一天外婆来到我家，看到我每天早出晚归，外婆说天天走路上学很累，要考虑买一辆单车，于是就商量怎么去买一辆单车。外婆说我快满十五岁了，按照我们那里的乡俗，常常会给满十五岁的孩子做个生日宴，请亲戚们来热闹热闹，据说这样长得更顺一些，于是就定下来在那年的春节提前给我做十五岁生日。提前的原因很简单，一是春节每家每户多少都备有年货，相对平时来说不缺吃的，二是恰值农闲时节，亲朋戚友都有空。

　　决定好做，准备工作还是很具体的，尤其是生日的首倡人外公外婆，他们挖空心思在思考给我送个什么样子的生日礼物，舅舅不假思索地说送辆单车。这对于刚刚成家的舅舅一家来说是个沉重的经济负担，我知道舅舅家真的没有钱，我不知道舅舅是想了什么办法借到钱给我买回了一辆崭新的双杠五羊单车。这是我们家的第一辆单车，在我们三兄弟间交接骑行，经历了我独自骑单车上学、到我带着大弟弟骑单车上学、到大弟弟带小弟弟骑单车上学、到小弟弟独自骑单车上学的艰辛岁月。五羊单车，承载我们三兄弟的梦和快乐，在家和学校之间往返，不惧雨雪风霜。

　　我儿子出生后，每次春节回家走访亲戚都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因为春节期间往往会遇到春雨，虽然民俗学家说春雨贵如油，但是有点过早的春雨其实还带着很浓的寒意，何况雪花还常常眷顾大地，让希望利用春节正月走亲戚的人们感到异常麻烦和无奈。舅舅来了，开着他借钱买回来的二手手扶拖拉机，于是我们全家包括父母兄弟，我和爱人孩子都在手扶拖拉机的车厢里，坐在木椅上，在颠簸中感受挨个走亲戚的直达和快乐。舅舅带上舅妈和两个表弟随着我们走亲戚，没有任何怨言，总是在我走完亲戚赶回单位上班后，才回家安排自己春节走亲戚的事情。

（资料图。）

那年，刚刚下过大雪的大地上铺满了一层差不多二十公分的厚雪，在去我小姑家的半路上，手扶拖拉机抛锚了，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被过往车辆碾压得满是泥浆的乡村公路上，怎么办?北风带着大雪的寒气使劲地吹，我们躲在车厢里不好动弹。对于半路出家的舅舅来说，修理是件很外行的事，但不管修与不修都是他的事，没有人能够帮上忙，镇上的机修厂因为春节放假也关门了。舅舅下了车，凭着感觉边捣鼓边思考，也许是天可怜见，两个小时后手扶拖拉机再次轰鸣着冒起了黑烟，舅舅用几乎冻僵的、布满老茧的手，穿着被稀泥改变了颜色的棉袄带着我和我的家人继续踏上走亲戚拜年之路。颠簸的路上，我分明看见舅舅时不时从嘴里吐出热气呵呵发僵的手，不时紧紧棉袄，稀泥不光改变了棉袄的颜色，还几乎湿透了棉袄。我无法说出什么，只不过熟悉的农村再次给我留下了更加深刻的印记。

　　舅舅是个豁达的人，舅舅就只有我妈妈这个亲姐姐，舅舅就是凭借着自己的豁达与包容，还有热心与不计得失而左右逢源。不管是在自己的生产小组还是生产大队，甚至还有跑手扶拖拉机运输时结识的朋友，都会给舅舅足够的面子。舅舅虽然过得艰难，但从来没有听到他的抱怨，整天乐呵呵的，正因为这份坚持，舅舅的两个儿子都顺利考上大学跃出农门，成为当地教育孩子的榜样。

　　生病后的舅舅依然坚强，这既是他的性格使然，也是他对生命的眷恋。刚刚从苦难的日子里走出来，谁不想多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记得有次去北京，顺便看望住在大表弟家的舅舅，那个时候还没有发现病情，他的乐观和宽容再次感染了我。虽然他的文化程度没有我高，社会上结识的朋友没有我多，但我从心底里一直把舅舅当作做人做事的楷模来学习，只不过从来没有开口向舅舅表达过，没有想到这却成了遗憾。病床上的舅舅枯瘦如柴，我和他相约等病好后一定要丢掉繁重的农活享受一下生活，可是这样的愿望没有得到上天的帮助。舅舅在痛苦中度过了他人生的最后岁月，带着满心的不甘与不舍走了，舅舅可是苦了一辈子的人啊。为什么老天爷不相助好人，好人一生平安真的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吗?

　　舅舅，天堂没有不平等吧?

　　【作者简介】

　　李兴国，湖南常德人，湖南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湖南省诗词协会会员、潇湘散曲社社员，出版长篇散文体小说《善子河》(文汇出版社，2021年3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