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文艺 | 邬恩波:父亲的秘诀

都市新闻 | 2023-02-02 17:29:27
星辰在线 | 作者:编辑:李可欣值班主任:岳珊值班编委:章京辉

  二〇二三,农历癸卯,是为兔年。我在海外默默祝福。父亲住在医院,进入他的又一个本命年。

  父亲出生于一九二七年,那是他的第一个兔年。那时是按农历记事,他的生日接近一九二八年,这是兔年的尾声了。

  俗话说,兔子尾巴长不了。乡间信迷信,听说祖父母为他很担心。早些年叔叔跟我聊过这些事。也属兔的叔叔说,你父亲命硬。旧社会小孩成活率不高,有不少人未及成年便夭折。在父亲出生的前后,祖父母先后失去几个小孩。父亲则顽强地活下来,长大成人。说故事的叔叔前些年因病去世,享年七十六。

  父亲命大福大,进到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即的第九个属相年,虚岁九十六了。前些年我问过父亲长寿有何秘诀。他说,没有什么,凡事想得开而已。接着他又说,生活,总有希望。

  想想父亲一生,经历的曲折坎坷无数。要有想不开,是早就会,多少回会想不开的。而他,总是生活在希望中。年轻时希望晋级加薪,困厄中希望云开雾散,我们下乡希望能招上来,我们辍学希望能再读书。

  父亲五十年代初毕业于岳麓山下一所有名的大学。他本可以做一名出色的工程师,但掂量自身政治、业务等条件,选择了适合他的教师这个职业。

  年轻时,他在长沙市频繁调动工作,曾在多所学校教授高中数学,也曾任教于教师进修学院(长沙师专)等大中专院校。每一次调动,不一定是重用,也不一定有晋级。新工作单位,有的环境和条件比原来的差。他总是不讲多话,要去就去,随遇而安。

  五十年代末,调他去城南妙高峰长沙工业学校。这是一所大跃进办起来的中专,教学设施、生活条件都还不完善。有人问他为什么去那里,他说,学校让我开新课,有理论力学、材料力学,我喜欢。

  由于祖父母的成分不好,几十年来父亲一直背着沉重的包袱。他勤勉做事,低调做人,踏实本分。但是,凶涛恶浪也没有让他幸免于冲击。

  六十年代我上中学时,有一天到袁家岭闲逛,在某校看到父亲曾经的同事,一位叔叔。他到校门口修鞋,神情沮丧,身后跟着两个戴袖章的学生。他是父亲的朋友,我跟父亲说了这个事。父亲默然良久,然后压低声音说,他出身也不好。

  此后不久,父亲告诉我,那个叔叔走了,是轻生的。我也默然良久。当时,父亲的境遇也不好了。我不无担心地问,你不会走吧?他肯定地说,我不会,你们还没有成年,我不会走!

  后来,父亲到了台上,吊着牌子,呼喊声起伏,土石块横飞。后来。他进了棚里,白天下力干活,晚上动笔交心。再后来,他去了乡下,用劳动的汗水冲刷脑袋。那时,他的家人流散在各处农村,只有我的大弟流落在陋巷,做泥水活,栖旧棚屋。

  七十年代初,我从湘西南下放地回长沙看病,到了长沙县回龙看望父亲。那时他已被抽调在当地一所中学教书。他高兴地对我说,我的这点知识还有用,看来慢慢会好。

  黄河尚有澄清日,岂可人无得运时。一段时间以后,真的好了。父亲落实了政策,从农村中学调回长沙市,安排到二中(长郡中学)任教。他在这里一直干到退休。

  父亲一辈子做着普普通通的教师,未曾沾一官半职,也没有富贵加身,但他也想名利。他想的名,是自己的职业声名;他想的利,是教好书拿一份薪水。

  五十年代初、中期,父亲薪水涨得快。未及而立,他的薪级在同辈人中,就很高了。他很高兴人们对他业务能力的赞许,为自己勤奋努力获取的回报感到欣慰。不过以后多年,他的薪级很少动。看到别的同事一次一次加薪,他也想。但想想,也就想开了。他说,别人努力,赶上来也是应该,我还早得几年呢!

  六十年代初,一位同事来我们住的房间找父亲。他嗫嚅好一阵,红着脸向父亲说想借钱。他要借好几十,相当于父亲半个月工资了。父亲想了想,然后答应了。他走后我问父亲,钱借去了,我们何事搞?父亲说,省一省吧,我实在不好意思拒绝他。

  后来,那位同事家里的困难没有缓解,钱没有还上。后来,他调去另外的学校,联系没有那么方便了。再后来,乌云翻滚,各个学校都在风雨中,此事就不值一提了。父亲说,他难,我早就准备他还不上。

  我和两个弟弟都在该读书的时候没有书读,到社会底层饱受磨难。拨乱反正后,父亲督促我们考上大学。毕业后我们都到了机关事业单位。有时会面聊起职场的事,并非全都如意。听到不如意,父亲总会插话说,想想你们过去吃的苦,现在很好了!

  常言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不如意,就是生活中大大小小的烦恼。父亲这辈子,有个命运给的缠绕他几十年的烦恼,与我有关。

  我两岁时母亲因病撒手人寰,父亲那时二十多岁。后来他与人再婚,又有了两个小孩。几年后他把我从乡下祖母处接回长沙,才发现我不能融入他的家,因为有人一见我就头疼。他们争执不断。

  在我学龄前的时候,我随父亲住在十四中(艺芳女中)。校址是湘军创始者曾氏后人私家园林。在尚能触摸修身齐家古训的古朴房舍,我见到他们的一次争执。我知道那是为我而起,很激烈,超出了言语的范围。

  后来有人问父亲,如此难过,何不分开?父亲说,分开又会伤害两个小的。对于这个解不开的烦恼,父亲只好一次次想开。

  在我读小学的时候,随着父亲调动工作,我跟着他住过多所学校的单身职工宿舍。我们栖身斗室,吃在食堂。到了周末,他才回家,打理家务,照顾两个小的。

  我考上中学后,可以寄宿,就离开父亲身边,独自闯荡了。他要求我每月去见他一次。在那次简短的过程中,他交给我生活费,询问学习情况,叮嘱莫学坏样。“要多读书。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父亲抓着难得的机会念叨。这样的过程在他蹲牛棚时也坚持。

  后来我下农村,面训变成一页页小楷“父字”,与汇款一起定期邮到我手中。四年大学期间,我未带薪读书,仍定期当面聆训,接受父亲援助,直到而立年后完成学业。

  我的花甲之年,八十多岁的父亲与一众亲人跟我过生日。席间,他把我拉到一边轻声说,这辈子我没有照顾好你,你以后好好过。那一刻,几十年的沉重在我的心头翻腾而过,好像一下子云淡风轻了。我强忍着,没让泪水溢出眼眶。

  人生天地之间,如白驹过隙。在希望中生活,凡事想得开,父亲用他的秘诀,在平常人生中发挥出超常。祈愿玉兔呈祥,父亲康复,希望之树长青!父亲的秘诀,是宝贵的财富。不知后代能不能继承下来,传承下去?我怀着希望。  【作者简介】

  邬恩波,湖南人,下过乡,做过工,办过报,著有《荀子全译》等,现居新西兰。

【来源:星辰在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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