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文艺 | 全裕高:父亲
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地道农民,一生满是苦累和辛劳,满是责任与担当。他与亿万普通农民一样,在茫茫人海中,犹如大海里的一滴水珠,非常渺小,平淡无奇。他离开我们快四十年了,去世时才五十九岁多,未满花甲。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音容笑貌始终在我脑海中萦绕徘徊,挥之不去。
父亲走后,与他相濡以沫五十一个春秋的母亲经常哀叹:“他是带着遗恨,脚上裹着泥巴走的”。那意思就是说,父亲走得早,走的太突然,离开我们时连脚上的泥巴都来不及擦洗,他一生劳苦付出,尚未享一天福就与我们阴阳相隔了。母亲为此事一直想不通,长时间陷于悲伤之中。
父亲的艰辛早年生活
父亲1925年来到这个世界时,正是那个暗无天日、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的年代。农历四月初一,是个乍暖还寒的日子,他出生在远离衡阳城区百余里的穷山旮旯里,地地道道的贫苦人家。两年后,父亲的妹妹也出生了。
都说童年的时光最幸福,可父亲的童年近似悽惨。四岁时,爷爷突发奇病,无钱医治,撒手人寰。瘦弱的奶奶带着父亲和姑姑下嫁二爷爷,从此过上了同母异父的生活。那个时期兄妻弟承的现象非常普遍,再寻常不过了。
二爷爷也是个普通农民,没有田地资产,身无技艺专长,靠着帮地主打长工挣点小钱养家糊口,婚后一家四口生活勉勉强强,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又过了数年,父亲的二妹和二弟相继出生,六口之家的生活过得越发艰难。
七岁,本是个上学堂读书长知识的年龄,可在那个连生存和温饱都难以保证的年代,普通人哪有接受教育的权利,父亲自然没有那个福分。刚满七岁,父亲就随二爷去了地主家干活,任务是看好四头牛,报酬是一日两餐填饱肚子。
这放牛娃的日子一干就是六年,人生最宝贵的读书识字年纪就这样在牛背上度过了。七八岁的年龄,正是贪玩的时期。放牛期间,父亲时常会与同伴们一起玩耍嬉戏,忘记看牛的事情,牛儿就会去吃人家的蔬菜或是破坏庄稼。为此,父亲没少挨二爷的竹条和棍棒,也没少挨地主的责罚,经常饥一顿饱一顿的。
父亲还是放牛娃的时候,又一件大事在他身上发生。八岁那年,二爷担心家穷,怕父亲讨不到老婆,就托人说媒物色儿媳妇,媒婆很用心,不久就给出了答复,说是八里之外的王氏愿意将长女送过来做童养媳,两家一拍即合,这门亲事就定好了。母亲那年才六岁,就被送过来做了童养媳。
十三岁后,父亲的身高与成年人相差无几,也不再是放牛娃了,与二爷一道继续在地主家干活,挣点微薄的收入补贴家用。父亲的主要工作是挑脚(挑夫)和打杂,就是每隔二三天,随地主家的帐房先生去十里外的集镇上采购各种物资,然后负责挑回来。有时是去二十里外的茅洞桥大集镇,有时则去五十里外的洪桥(祁东)县城,每次挑回来的物资都是百斤左右,风里来雨里去,从未间断过。
那个时代,我们老家那个地方,除了贫穷还是贫穷,除了偏僻就是旮旯,出行很不方便,山里人要出来一趟太不容易了。别说是宽敞的大路,连条能过骡马的小路都没有,多是蜿蜒曲折、坑坑洼洼的崎岖山路或是田埂小道,普通人空手走这样的路,都感到很吃力,我父亲还要负重百余斤前行,而且是年复一年,风雨无阻。路上留下的不仅仅是我父亲那沉重的脚印,还有他饱含辛酸的汗水和泪水。我不知道父亲那时是怎么熬过来的。
父亲性格内向,沉默寡言,一天难得说几句话。别看他高大威猛,其实是个慢性子,事事磨磨蹭蹭,是出了名的冷豆腐。他身高有一米八,身材魁梧,一头自然卷发,浓黑的眉宇,标准的“国”字脸,高高的鼻梁,英俊帅气。要是放在今天,那肯定是个标准的“帅哥”。因为没进过校门,大字墨墨黑,小字一个也不认得;也没拜师学艺,无一技之长,只能做些苦力活。
山村挑夫的勇力与拼搏
父亲母亲成年后,这对苦命鸳鸯终于熬成正果,按照乡下习俗举办了简朴的婚礼。那不是简朴,其实就是简陋,简朴这个词用在父母亲的婚礼上,还是有点奢侈。二爷爷挑了个黄道吉日,加了两个荤菜,吃饭前把父亲母亲叫上来,让他们在先祖灵位前行跪拜之礼,再交代几句家规礼训就算完成了。没有布置大红喜字的婚房,也没有亲戚朋友到场祝贺,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
我们老家有个规矩,结婚就是分家。婚后,父母亲就搬进了生父遗留下来的那套二室一偏厨土砖房,室内除了一张旧床和几件破烂的家具外,一无所有。从此,父母亲就开启了新的家庭生活。他们早前生育了三个孩子,因为多方面的原因,三个孩子先后夭折。最大的那个叫玉儿的女孩,已经七岁了,因出麻疹无法医治,含恨离世。这事成了父母心中永远的痛。
父亲的挑夫生涯一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才结束。二爷爷和父亲与全国各地的农奴一样,翻身得解放,当家作了主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百废待兴,生产急需恢复,秩序需要建立,父亲与其他村民一道,迅即投入到那场轰轰烈烈的土改中。
父亲的挑夫生涯锻炼了他惊人的力量,远近闻名。有一次,父亲与本队数人在距家约六七里的堰塘河边修建石桥,中途休息时,大家指着一块长约三尺、宽有尺余、重达两百余斤的石头调侃说:“德萱,你如果能一口气把那块石头背回家,它就归你了”。休工后,父亲真的就把那块石头背回了家,后来给生父做了墓碑。同行的数人差点惊掉下巴。
又有一次,生产队集体到最远的庵子坳扮禾,来回十余里,还要翻山越岭。出发时队长要求每个男劳力挑一担箩筐,回来时好挑谷。拔完禾,每担箩筐都装得满满的,足有百把斤。有个村民不相信我父亲的力气,就跟我父亲打赌说:“德萱,你要是把两担当做一担挑回去,我今天的工分全部归你”。父亲也不言语,把他那担箩筐叠在自己的箩筐上,挑起来就走,中途也没休息,直接挑到了村里的晒谷场。跟在后面的村民个个面面相觑,佩服得五体投地。此后,再没人敢跟我父亲打赌了。
我那老家是个山区,山多田少,土地贫瘠,全队百余号人,守着三十来亩农田,问天要饭。收成好的时候,亩产可达四百斤;收成一般时,亩产三百来斤,歉收时则不足二百斤。那时没有优质高产稻,也没有技术种植一说,全凭村民们的经验。虽说自己成了主人,有了主宰自己命运的权利,可以想办法去改变命运,但自然条件如此,再急也急不来。
日子再难熬也得过。俗话说,办法总比困难多。山多田少是实情,农田不够,那就问大山要。队干部们组织村民大力开垦山坡,种植红薯、豆类、瓜果、蔬菜等农作物,与大米饭调剂配用,保障供给。年复一年,日子逐渐好了起来。
克服困境谱写生命奇迹
一九五四年,大哥裕良出生了,这本是个大喜事大好事,可父母亲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整日心事重重,愁云惨雾的。前三个孩子悲剧的阴影尚未散去,他们再也不愿意看到这个孩子遭遇什么不测,所以就倍加小心,细心呵护。算命问仙、求神拜佛、询医找药、讨教偏方等等,只要是有益于孩子健康成长的事情,他们都愿意去做。
算命先生说我父母亲命中不带富贵,不能让孩子直接喊爸妈,只能喊伯父伯母或叔叔婶婶,要让孩子在外面认两个干爹干妈。父母亲不敢怠慢,赶紧照办,找了两对夫妇,说明缘由,请他们帮忙。这两对夫妇很爽快就答应了,父母亲按照算命先生的指点和要求,择了个黄道吉日,举办了认亲仪式。自此,大哥改口称生父母为伯父伯母,称那两对夫妇为爸妈,并在他们家轮流住了一段时间。
三年后,二哥裕社出生了,父母亲不再担惊受怕。经过数年的打拼和积累,家庭的的生活条件得到了改善,不再为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事儿发愁。
到了六零年,姐姐裕秀出生了。这时大家都以家庭为单元生火做饭,生产队的一切收入、物资平均分配到户。姐的运气很不好,刚来到这个世界就赶上自然灾害,久旱无雨,粮食和经济作物严重歉收。父母亲精打细算,勤俭持家,在灾难面前没有屈服,硬是坚强地挺过来了。
孩子们的成长与家庭奋斗
三年自然灾害过后,国民经济和社会生活再次步入正轨,加上近两年风调雨顺,主粮稻谷连年丰收,农民自留地里的经济作物也有好的收成,大家的生活水平又有了较大改善。勤劳、贤惠的父母把新家也经营得整然有条,日子一年好过一年。此时,我也闪亮登场。
第二年的春耕期间,我还不满周岁,母亲重感冒卧床不起,父亲怕我影响母亲休息,也怕母亲的感冒传染给我,就背着我去出工犁田。可能是背带捆绑太紧或是饿了的原因吧,我一直在父亲的背上哭,哭得奶凶奶凶的那种,父亲停止耕作,把我放在田边的一块草地上,又继续犁田去了。我就在地上乱滚乱爬,竟然爬出来了父亲设想的范围,滚到了下边那块田里去了。
上下两块田的落差接近三尺,我滚下去的地方,正是个放水的位置,流水的声音还比较大。我滚下去后,受到了惊吓,一直在那儿哭,哭了很久很久,父亲都没有听见,也不见他过来,仍然在那儿安心犁田。我哭累了,声音越来越小,恰好一个村民路过,听见了我的哭声,探头往下看了看,发现了瘫倒在水帘后面的我,就赶紧把我抱了起来。此时的我,衣服湿透,满身泥水,脸色乌青,呼吸微弱,奄奄一息的样子。
他抱着我朝正在犁田的父亲哭喊着:“德萱,你还不过来,你的崽崽快不行了”。又吩咐在不远处做事的另一个村民,让他快去请赤脚医生过来。父亲吓得不轻,放下手中的活儿,飞也似地跑了过来,抱着我就往家里赶。回到家里,母亲看到我这样子,本来就很虚弱的身子,吓得昏了过去,一家人乱作一团。
村里医生距离我家不远,一会儿就过来了。到底是学过急救知识,见过世面的人,处理这些事来井井有条,不慌不忙的。他指挥我父亲捏捏母亲的人中和老虎穴,让她平躺休息会儿就会没事了。他自己先是翻看了我的眼睛,用手指探了探我的鼻息,扒开我的小嘴往里窥探,然后抓住我的双腿,把我倒吊起来,在背上轻轻拍了几下,没有拍出任何液体来。
然后,他又命人端来温水,帮我洗了澡,更换了衣服,又用棉签和酒精清洗了我耳朵、鼻孔和口中的污迹,再喂了一些葡萄糖水,渐渐地我的脸色好看多了。母亲早已清醒,只是全身无力,不能动弹,躺在床上呜呜呜哭泣,并不停地责怪、咒骂着父亲。父亲也被这事整蒙了,本来就不善言辞的他,任凭母亲怎么数落、埋怨,他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桌旁,望着楼梯发呆。
又过了两个三年,大弟裕军和小弟海斌相继出生了。说来也怪,我们这六兄妹,年龄相差都在三岁左右。望着逐渐长大成人的子女,父母亲合计着,在保障孩子们吃饱穿暖的同时,首要的任务是保证孩子们读好书,以便将来有出息,哪怕砸锅卖铁也要做到。因为没有文化,时时受欺负,处处受掣肘的可怕记忆,已经融入到他们的骨髓中。
农村的生活样式是半年辛苦半年凉(休息),除了农忙和双抢季节,事情还真不多。父亲不爱烟酒,也无其它爱好,是个闲不住爱做事的人,平时没事就上邻家帮忙。不管哪家有大事喜事,总能见到父亲忙碌的身影。
不知道从何时起,父亲谋到了一份可挣外快的好差事。就是和二叔、还有邻队的几个人,一起去郴州资兴、桂东、汝城一带的林场背枕木(实际是伐木和搬运装车)。砍一棵多少钱,搬运装车一根树多少钱,按件计酬,数字天天核对,薪酬随时结算,简单明了。这事正适合父亲与二叔这样没文化的人,一个月下来,收入蛮可观的。所以,父亲和二叔除了农忙、双抢和春节,基本都在那儿背枕木。
新屋的起初筹备与建造
孩子都大了,当务之急是要解决住房问题。八口之家挤在两间土砖房内,实在是不方便,虽在阁楼上搭了两个铺位,秋冬季节还算好,一到夏天就是个蒸笼,没有门窗,不通风不透气,闷热难耐,还被蚊叮虫扰,根本没办法入睡。农村建房是家庭的百年大计,建在哪?建多大?建成什么样子?建材如何筹齐等等,这些都需要长期酝酿,长时间计划,分步实施。
建房地点早就选好了,在靠近厨房西侧十余丈的棉花地里,是个缓坡,缓坡中有块平地,面积不大,建五间房的长度刚好,但纵深远远不够,需要前砌护坡,后挖山坡,挖出来的泥巴正好填充到前面的护坡中。而砌护坡的石头、房屋承重墙打基脚的石头和台阶前沿护坡石头加起来要一百多立方。我们那儿石头是多,但不易风化又适合建房的石头真不多,需要去二里之外的强世皀山顶上取。
取石头的任务就落在父亲和二哥的肩上,因为大哥高中毕业后,被乡政府外派到怀化修建三线铁路去了。也不知此事是巧合还是父母早有预谋,二哥正跟着石匠师傅学艺,也差不多出师了。父亲就安排二哥陪着师傅天天上山开采石头,然后把它凿成长方形,宽度一尺,正好是一块土砖的宽度。开采出来的石头要运回屋场可是个技术活,没有运输设备,也没有宽敞平缓的山路,全部靠人工抬回来的话,费时费力,效率低下,还不安全。
都说劳动人民最智慧,都说高手在民间,这话一点不假。有人告诉我父亲说,先修建一条从采石场到屋场的小路,在路中央挖出半圆形的凹槽,在凹槽中填上薄薄的一层黄土;找一根半圆形的木头,前端做成船形,安装支杈套上绳索作为牵引,运送石头前在凹槽中浇些水,使黄土保持湿润溜滑,运输石头时就很轻松,效率也高很多。父亲照做了,那百余方石头很快就运了回来,还保证了安全。此做法也被后来建房的本队人员多次效仿。
父亲和二哥一有时间就在新屋场那儿忙活,用了年把时间才把护坡和房屋基础打好。平坡取土的事情就落在母亲、姐姐和我们身上,挡土墙每砌高一层,我们就挑土把它填平。这样反反复复,做做停停,持续了二三年,才把房屋地基整平。
房屋地基准备好了,就放那儿让它慢慢沉淀,因为是新填的土,下沉的幅度会很大。接下来便是筹备墙砖、木材、瓦片、水泥、沙子、石灰、钢材等大宗建材了。父亲决定,红砖和青瓦自己做自己烧,木柴也自己准备,烧砖的几吨煤需要从十五里之外的代泉亭挑回来。这事又落在父亲和二哥的肩上,一天一个来回,父亲可挑二百来斤,二哥只能挑百把斤。下雨天不敢去,担子会越来越重,还容易摔跤。
父亲与二哥那几年的主要任务就是挑东西,挑完煤炭挑沙子,挑完沙子挑石灰,挑完石灰挑钢材,挑完钢材挑水泥。那个时代的农村苦啊,别说一条通货车的砂石路,就连一条能通鸡公车(木制助力车)的小路都没有,建房需求的物资,除了挑还只能挑,别无他法。他们的肩上磨出了一层厚厚的老茬,父亲的肩上不知何时磨破了皮,很长时间伤口没有愈合,血水与脓液相互渗透,我们看着都心痛。可父亲就当没事一样,从未流露出痛楚。
筹备木材就更辛苦了,要到四十里开外的过水坪集镇上采购。那儿木材多,品种齐,价格也相对便宜,就是路程远点。父亲与二哥三点钟起床,吃完早餐,带上干粮、扁担和绳索,就摸黑出发了。十点左右才能走到过水坪集镇,在木材市场上边转悠边谈价,觉得合适的就买下来,捆绑好,然后找个店子吃点热食,就得挑(扛)着木材往家里赶。有时六七点钟可到家,有时要晚上八点才能到家。
经过数年筹备,建房所需要的建材及其它物资基本到位。父母亲挑了个黄道吉日,按习俗举行了简短的仪式,新房建设就算正式开工了。父母亲的人缘好,加上父亲此前免费帮过别人很多工,我家建新房的消息传开后,很多乡邻就自觉过来帮忙了。不到十天,二层楼的新房就圆垛(封顶)了,按规矩摆宴席庆贺了一番。又过了三天,横梁定位,悬皮(瓦片支架)按要求固定好,把瓦片全部盖上,新房的建造就算正式完成了,剩下的室内装修就慢慢来了。
父亲的伤痛与坚持
尽管父母很勤劳、能干,也很勤俭节约,建设新房还是欠了一些债的。父亲决定重操旧业,继续外出背枕木,挣点现钱好还清债务。母亲和我们都很担心,一起劝说父亲不要外出打工,毕竟已经年过五十了。父亲总觉得自己身体硬朗,背枕木多年,也积累很多经验,便执意要去,我们也拗不过,只得依着他。
父亲与二叔这对同母异父的好兄弟,总是同进退。每次外出背枕木要去一起去,要回一起回,干活也是在同一个林场,而且不会分开太远,兄弟俩互相帮衬着。二叔比父亲少了十岁,正值壮年。外出前,母亲总要嘱咐二叔几句,让他多看着兄长,做不到的事不要霸蛮,身体重要,安全第一。二叔点头应允着,和父亲再次踏上了“淘金”之旅。
一九八二年,农忙结束后,大队号召全体村民修公路,出钱的出钱,出力的出力,每个生产队负责一段。真是人多力量大,不到一个月,一条能通货车的简易公路就修好了。闲来无事,年过五十七岁的父亲又说要去广东韶关新丰、翁源、乳源等地背枕木,母亲坚决不同意,我们也反对,但没用。父亲和二叔悄悄地溜走了,母亲心神不宁,感觉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果不其然,父亲到了翁源的第三天,和二叔一起上山伐木,在砍伐第三棵树时,此前砍倒的那根圆木从上坡突然滑动,直接对着父亲的胸口撞来,他正在低头做事,没有发现。巨大的冲击力把父亲撞倒滚落下山,卡在下边的石缝中间,上身与下身折成“V”字型,上面还被那根圆木压着,父亲只是“啊”了一声就被撞昏迷了。
不远处的二叔听见异响,抬头没有看见兄长,就过来寻找,发现兄长被卡在石缝中,已经不省人事。二叔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那根压在兄长身上的圆木移开,又用了很长时间才将兄长从石缝中拉出来。二叔四周看了看,没有发现人,又喊了几声,也没人回应。无奈,二叔只好背起兄长往山下走去。
回到林场场部,老板赶忙用车把父亲送到医院救治,二叔随行陪护。医院救治后,父亲是醒过来了,经检查,外表无大碍,内伤很严重,多处筋骨断裂,肝、脾、肺、肾、胰多处出血,需要手术治疗加静养。父亲选择保守治疗,在医院里住了个把月,止血止痛、身体能动后就出院了,回到林场休养。
父亲在林场养病,不能干活,老板也不好说什么。发生这么大的事,父亲怕我们着急,就不想告知母亲和家人,还嘱咐二叔不要透露了消息。双抢的时候也没回来,这是少有的现象,父亲和二叔写信回来说,林场有些事情要处理,暂时回不来。母亲不相信,心中很疑惑,叫我们写信催父亲尽快回来,父亲的回信还是那样,处理完事情会尽快回来。
春节前,父亲与二叔回来了。母亲眼尖,进门就发现父亲再也没有往昔的阳刚之气,反复盘问父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父亲什么也没说。母亲又去问二叔,二叔也没说什么。母亲又急又气,无可奈何。回来后,父亲再也没有往日的勤劳,手脚也没有往日利索,稍重点的体力活就吃不消了,经常感到腰酸背痛,四肢乏力。母亲猜测可能是腰部损伤,就催促父亲去医院治疗,父亲没有理会。
年后,父亲腹内时不时隐痛,痛一阵子后又不痛了,母亲和我们劝他去医院检查看看,他总是推托不肯去,说是忍忍就过去了。他总以为自己的身体还行,能不花钱尽量不要花钱,况且那时家里也没有钱,以前挣的钱刚好还了债。去年在林场大半年,身体不行也做不了事,只能养病,老板不会给工钱,也不肯赔钱,更别寄希望签什么劳动合同和购买伤亡保险之类的事情,我们也没有事后去找老板索赔的意识。
父爱如山似水长
八四年夏天,父亲腹内疼痛加剧,时间也越来越长,有时痛得大汗淋漓,食欲、体重均大幅下降。母亲让二哥去衡阳找大哥回来,大哥裕良听说父亲病重后,当即联系了市人民医院,预留好床位,又找人借了台小车,直接把父亲送到了医院。
一番检查下来,医生告诉大哥说,“你父亲得的病是肝硬化、肝腹水,而且是晚期,治愈的希望很渺茫;另外,他的肺和肾上还有黑块,也不是好兆头,不建议手术治疗,免得多挨一刀,增加病人痛苦,还是回家休养吧。止痛的药物我们可以帮你开个处方,找当地的医生定时定量给他注射”。
大哥怕父母亲太着急,就和医生商量,还是先让父亲在医院住几天,然后再说可以回家的事,这样父母亲就不会怀疑这病是不治之症。父亲在医院住了一周,大哥又借车把父母亲一起送回了乡下。母亲还天真地以为父亲得的不是绝症。
邻队有个乡卫生院的主治医生,距离我家也就里把路,有空就过来给父亲打针。父亲的病痛越来越重,注射的剂量也越来越大。母亲感觉到事情不妙,又去逼问二叔,二叔只好把父亲在韶关伐木受伤的事和盘托出。母亲听后,犹如晴天霹雳,知道一切都晚了,就嚎啕大哭了一阵,然后平复了一下心情,回到父亲身边,继续安抚着父亲。
进入八月,父亲已经病如入膏肓,疼痛与日俱增,话语愈来愈少,进食更加困难,身体逐渐消瘦,只能长卧床头。二十四日上午,可能是回光返照吧,父亲精神多了,说是肚子很饿,想吃脚鱼(鳖)。二哥赶紧去找脚鱼,母亲去杀了只鸡,弄好后端了过来,母亲含泪喂了很久,父亲才喝下一点点汤汁,又说好累想休息下。
父亲时不时睁开眼睛,看看墙上叹口气后又双目紧闭,母亲、舅舅、二哥、姐姐等人守在床边,顺着父亲的视线看向墙上,那儿挂着相框,相框中有家人的多张照片,其中有我一张穿着军装的单人照格外显眼,众人瞬间明白了父亲的心意,就问:“是不是叫裕高回来”?父亲用力地点了点头。“那我就去发电报喊裕高回来”,二哥接腔道。父亲摇了摇头,众人不解,二哥赶紧上去把耳朵贴近父亲的嘴唇,“他已经回来了”,父亲吃力地说。
二哥很疑惑,但还是骑上自行车往乡邮政所赶去。我也确实是回来了,前天接到军校录取通知书,让我二十六日前到校报到。领导关心我,就让我当天办好相关手续,回家探望父母,然后直接去军校报到。我昨天已经回到衡阳,昨晚在大哥家休息,大哥告诉我,父亲可能不行了,你明天早点回去,我还要采购物资,给他老人家的后事做些准备。听此噩耗,我难受极了,泪水止不住流了下来。
客车站就在乡邮政所门口,我刚从客车上下来,二哥就看到我说:“裕高,你回来了啊,我正准备去给你发电报呢,父亲快不行了,他一直想看你一眼”。再次从二哥口中得到父亲的病情信息,我的心像是掉进冰窟窿——凉透了。本来是带着喜讯回来宽慰父母和家人的,不想会是这样的结果。真的是人生无常,悲喜交加。
我与二哥急急忙忙赶回家中,已是下午两点多了。母亲在正屋的床上哭泣,姐姐守护着。父亲躺在里屋的大床上,双目紧闭,气若游丝。众人围在父亲床前,见我回来了,赶紧让出一条道来,我快步走了过去,并在床边蹲了下来,扶着父亲那只冰凉的手,呼叫了几声“爸爸”。父亲的手轻轻地动了一下,又用力睁开眼睛,深情地看着我,然后就叹了口气,闭上眼睛。这一闭就成了永恒,不管我们怎么呼叫,他都没有再睁开,不一会就停止了呼吸,永远离开了我们。
母亲伤心欲绝,哭得稀里哗啦的,还在那儿捶胸顿足,姐姐和几个邻居费了好大劲才把她安抚住。舅舅与二哥在安排父亲的后事,我拉着父亲的手伏在他冰冷的身旁哭得很伤心,也哭了很久,心中有很多话儿想对父亲说说,可他再也听不见了。上天不公啊,两年后我就有工作有工资了,其他兄弟也有出息了,都有能力替父母分忧了,有很大机会让父母亲过上好一点的日子,可子欲孝而亲不在了。
我只为父亲守了一夜灵,没能送他最后一程,就匆匆赶去军校报到了。也许是自己对父亲太过思念,或许是自己对父亲的离开太过悲伤,拟或是父亲的灵魂跟随我去了军校等等因素吧,在军校的半年,不管是午休还是晚上睡觉,只要我闭上眼睛入睡,肯定就会进入梦乡,肯定就会梦见父亲,他劳作的身影,他慈祥的面容,他消瘦的模样,他病痛的情形……,天天如此,从未间断。直到寒假回家过年,我将此情况告诉母亲和家人后才结束,此后就很少梦见父亲了。
现在,我们六兄妹全部长大成人,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大哥、姐姐与小弟定居衡阳市区,二哥在乡下守护着老家,我落户在长沙,大弟移居深圳。处在这个伟大富足的时代,这个繁荣昌盛的时代,这个快速发展的时代,我们都有相对稳定的工作和收入,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我想这就是父辈们的期望和奋斗目标吧。我们今天的表现应该可以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了。
我还想借两首诗词来寄托我对父亲的哀思。第一首是清代纪大良的《浣溪沙·念父》
骨血亲情唤不回,
冥钱飞舞泪难持。
松涛百鸟亦悲啼!
隔断阴阳音信绝,
十年冷暖诉谁知?
夜台长睡忍相离?
第二首是江西泰和林愈焰的《七绝·垂念尊父》
父爱如山似水长,
可怜患病赴西方。
而今欲养亲何在,
直教儿孙痛断肠。
这两首诗或许能够代表我此时此刻的心情吧。2022年8月写于长沙

【作者简介】
全裕高,长沙人,现为湖南省摄影家协会会员,省艺术摄影委员会委员,长沙市摄影家协会理事,市作家协会会员,长沙乡村振兴特约通讯员,岳麓区摄影家协会名誉主席。有数以百计的摄影及文艺作品在各类赛事中获奖和媒体上发表。是多家媒体的签约摄影师。
【来源:星辰在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