楹联家郑铁峰：说说熊希龄故居对联

      熊希龄(1870年7月23日—1937年12月25日)，字秉三，别号明志阁主人、双清居士，湖南省湘西自治州凤凰县沱江镇人，是民国时期重要的政治家和著名的历史人物；他还是名副其实的民族实业家、慈善家、教育家。熊希龄其实还是一位饱学鸿儒，他自幼受到良好教育，他的诗文由著名慈善史研究专家周秋光先生搜集整理成《维新·济世·救亡 熊希龄诗词选》传世。他与书法相伴一生，受黄庭坚和宋徽宗赵佶瘦金体影响，逐渐形成了长枪大戟、瘦秀遒劲的书法风格，是一位具有相当实力的书法家，其作品近年来拍卖成交价大都在百万元以上。值得一提的是，他还是国学大家易中天的姑父。

　　熊希龄故居位于凤凰古城北文星街小巷里，往东200米便是秀丽的沱江。故居占地面积800平方米，比较矮小但尤其精致，属于极具苗族情调的四合院系南方古式木瓦建筑风格，是凤凰县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由政府修缮后自2000年起正式对外开放。

　　笔者曾多次到访凤凰古城，几乎每次都会在熊希龄故居驻足停留，咀嚼这里的对联，感受这里文化的味道。现存熊希龄故居的对联尚有四副，让我们逐一品鉴。

　　悬挂在故居客厅正堂上的对联为熊希龄先生手书：

　　意气销磨群动里；

　　形骸变化百年中。

　　这副对联取自唐代白居易所作的一首七律《晏坐闲吟》当中的颔联。白的全诗是这样的：

　　昔为京洛声华客，今作江湖潦倒翁。

　　意气销磨群动里，形骸变化百年中。

　　霜侵残鬓无多黑，酒伴衰颜只暂红。

　　愿学禅门非想定，千愁万念一时空。

　　这首诗词描绘了一人曾经风光一时、如今颓废潦倒，展现了岁月更迭和人事变迁的无情。诗人以自身为例，表达了对人生沉浮起落、世道兴衰变化的思考和感慨。具体到颔联含义，“销磨”同消磨，意为磨灭、消耗，唐黄滔《祭陈先辈文》：“且彭祖之延永寿，亦至销磨。”“群动”泛指众人，宋叶适《法度总论三·铨选》：“陛下有是名器，为鼓舞群动之具。”“形骸”，人的躯体，《庄子·天地》：“汝方将忘汝神气，堕汝形骸，而庶几乎?”其亦指人的外貌、容貌，明唐寅《感怀》诗：“镜里形骸春共老，灯前夫妇月同圆。”

　　全联可以理解为人的意气、志向消磨在世俗的喧嚣中，人的形体、容貌在一百年的动荡历史中也已是消失殆尽。通过描写自身的经历，诗人表达了珍惜人间光阴和对自由、脱俗的向往，使诗句富含普遍的人生哲理和情感共鸣。熊希龄以白居易的诗句自比当时境遇、发出感慨，应是最恰当不过，可谓立意深邃、格调高雅。

　　熊希龄手书的书法作品，与同僚和朋友之间的信札往来和文人互赠，一般落款是“弟熊希龄”，有的自书诗文落款为“秉三熊希龄”。这副对联落的是穷款“熊希龄”三字，印章有两枚，一枚印文为“秉三”，另一枚为“熊希龄印”。联文出自唐诗名家，诗意盎然、格律严谨，书法劲拔精神、干净利落，款印齐备，是难得的对联书法精品。仔细欣赏品尝下来，确是一顿可口丰盛的美餐。

　　说到熊希龄与对联的渊源，其实还有一段美谈，足见其对联功底。年轻的熊希龄在沅州读书时，沅州知府朱其懿的妹妹朱其慧貌美才高，正待字闺中。朱知府为妹妹选择佳偶，特在后花园新建一凉亭，在亭柱上题了上联：“种数盆花，探春秋消息”，延全州未婚青年秀士前去游赏征对，以最优者联姻。消息传开，许多青年秀士都赶去应试，熊希龄听到这消息也跟着去了，他妙思巧对，写的下联是：“蓄一池水，测天地盈亏。”朱其慧仔细品评应征的对联，最后选中了熊希龄写的下联。熊于是抱得美人归，结为姻亲，皆大欢喜。

      正堂门联：

　　观华夏盛衰，促立宪，拥共和，振兴实业，宏愿国强成一梦；

　　系万家忧乐，倡慈善，办教育，扶困济贫，泽遗黎庶炳千秋。

　　由上下联款识可知，这副对联是由熊希龄纪念馆王春生撰并书。对联陈述并展现了熊希龄先生一生功业，且与华夏盛衰、天下兴亡相联系，把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家国情怀作为铺垫和衬托，使用了一些创作对联的技法来表现熊先生“宏愿国强、泽遗黎庶”的一生，可以说盖棺定论非常到位。

　　然纵观整副作品，问题有三。一是对仗不工，不管工对或宽对，对仗力求工稳是对联最基本的要求。本联“华夏”与“万家”，“振兴实业”与“济困扶贫”，“宏愿国强”与“泽遗黎庶”等处均未形成对仗，单从这方面衡量，该副对联不合格。二是平仄安排方面亦有硬伤，即上联“宪”字与下联“善”字都读去声同为仄音，没有形成平仄对立关系。三是上下联均简单罗列，没有形成递进关系，因而联意没有升华，不能体现对联特有的的表现力和张力；语言过于平实通俗，似落入口号标语之窠臼。另外，所写对联书法为隶书，字体主要来源于曹全碑，曹全碑秀美、飘逸，但书写者明显缺乏深入研习，主要表现在线条不够丰富、结体变化单一、雁尾多处雷同，尤其落款行书仍属业余范畴。

　　过堂门联：

　　沱江河畔，文星街边，故居在幽巷深处；

　　湖南神童，内阁总理，治世有范相遗风。

　　上联言故居的方向位置，下联言这里的主人身世不凡、地位显赫，有经国治世之才。上下联既对又联，从不同侧面烘托主题，手法老到。成联前两分句采用句内自对技法，抓住故居及人物的突出特点，言事明晰，表达准确。范相，指北宋领导庆历革新运动的范仲淹及其忧乐思想，与时处维新运动漩涡中心的熊希龄境遇极其相似。整副对联主题鲜明、立意高远，上联切所处之地，下联切所居之人。

　　但该联有几处瑕疵。一是上联第二分句“文星街边”四字皆平声，没有音韵交替，读来拖沓，失之抑扬顿挫，且下联之一、二分句亦犯同病；二是“范相”对“幽巷”处，对仗不工、平仄不叶，都还有问题没有解决；三是“湖南神童，内阁总理”虽然都是为熊希龄画像，但选取的素材还可再商榷，熊担任的职务还有财政大臣、洋务大臣等等，完全可选取一个与“内阁总理”更加相称的素材来与之形成自对。

　　对联书法为二王一路的行书，落款为“庚辰年秋 向宽良并书”亦即撰联和书写为同一人，即“并书”，书写者名叫向宽良。庚辰年即公元2000年。这里落款有些问题，主要在年份的表述上不规范：可以是“庚辰之秋”，也可以是“岁次庚辰，时维秋月”，却鲜少有干支之后再写“年”的。整个联作咀嚼过后，似有粘牙不畅之感，急于想找根牙签，剔除牙缝中的异物。

　　故居大门联：

　　一生赤诚爱国，盼中华振兴；

　　半世慈善办学，为民族育才。

　　这副署名香山慈幼院校友会撰联、由凤凰本土著名书法家刘壮韬先生书写的门联，严格讲，它就不是一副对联。北京香山慈幼院总部位于北京香山静宜园，由当时主持全国赈灾事务的熊希龄利用官款补助和赈灾余额建立，专门收容收养受灾后无人认领的孩子，给他们最好的教育，还曾为其贡献家产，共将6000多名孤贫儿童培养成材。

　　估计这副对联就是校友会中一些对熊先生心怀感激的校友集体创作的，联作颂扬了熊希龄先生一片赤诚的爱国之心和投身慈善事业的壮举、以及他先进务实的教育理念，用联语对熊希龄先生的毕生功绩、理想信念等进行了介绍和展示。遗憾的是，他们都不懂对联。

　　首先是对联没有上下联都是平声结尾的先例。普遍情况下，对联都是上联以仄声结尾，下联以平声结尾，即所谓的“上仄下平”。这里上联结尾字“兴”虽然是多音字，它具有仄声选项，用于“高兴”“兴致”，但用于“振兴”一词时明显只能读平声。然而，也有特殊的个例，如岳麓书院的门联“惟楚有材；于斯为盛”就是“上平下仄”。但该联上下联都是平声结尾，没有形成声韵上的平仄对立，则不能成其为对联。

　　另外，分句句脚“国”和“学”声韵亦相同，平水韵同为入声字，新韵则同为阳平，声韵上也是没有形成平仄对立。下联第一个分句“半世慈善办学”，六个字有五个字读音为仄声，音韵节点处没有交替起伏，这些都有违对联的基本声韵规则。再者，“赤诚”与“慈善”，“振兴”与“育才”等处对仗也极不严谨，违反了对联的基本对仗规则。这就好比看着一大盆好菜被蹩脚的厨师生生炒坏，只留下焦糊的味道。

　　可以说，我每到凤凰一次，就为像熊希龄故居大门一类的对联揪心，就为凤凰古城整体对联文化建设揪心。在当下如火如荼的中华文化复兴、文旅融合发展大形势下，像凤凰这样世所瞩目的文化古城，更应加强修养、懂得敬畏，注重传承发展优秀传统文化，自觉提高对像楹联等文化瑰宝的认识和认知，努力提升传统文化建设的质量和品位，让可口的文化大餐、文化盛宴多一点、更多一点。

　　(作者：郑铁峰 湖南省楹联家协会秘书长，长沙市楹联家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