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文艺 | 全裕高:远去的年味

文/图:全裕高
我的老家在湘南的一个偏远山区,那里的乡土和山水养育我将近二十年。时光飞逝,离开老家转眼已经四十多年了,一直在城市中奔波忙碌,很少有时间回去。双亲在世时,偶尔会带着家人回到老家过年,感受乡村独有的年味。自父母离世后,便很少踏足那里。近来,顿感岁月催人老,想重返故土,去寻找那份久违的宁静和乡愁。
我的兄弟们多数已离开乡村,迁往城市生活。只有二哥和二嫂还坚守在那座祖屋里,守护着父母留下的回忆。哥嫂同年,双双快七十岁了,儿媳都在县城工作和生活,他们本可以随同孩子去城市生活的,但就是不愿意离开这片土地,说是住在乡下习惯了,生活安逸、自在,这里才是自己的家,这里才是自己的根。
我已正式退休了,是应该放慢生活的节奏,减缓匆匆前行的脚步,停下来歇息歇息。二哥也与我说,你反正退休了,没事就回乡下住一段时间吧。我也正有此意,随着年龄的增长,恋乡之情愈加浓郁,童年的记忆虽然苦涩,但更多的是快乐,且总是在脑际中梦绕萦回。
距离过年还有几天,我决定回到老家,重温那纯朴的年味,领略那曾经的乡愁。小时候的生活虽然清苦,但过年时的喜悦和期待却是无与伦比,每逢佳节倍思亲,更何况家乡还有我的亲人。
除夕前,我回到了熟悉而又陌生的老家。中饭后,我坐在前坪的靠椅上小憩,懒洋洋地晒着太阳,静静地看着斜坡上那棵挂满金黄的柚子树发呆,双目微闭,半睡半醒。耳旁隐约传来儿时的歌谣:“二十三打浓墨(卫生),二十四过小年,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宰猪牛……三十过大年。”那些熟悉的旋律仿佛穿越了时空,带我回到了那个无忧无虑的童年。
那时,我们生产队不到二十户人家,一百零八人。房屋间数不多,面积不大,但紧凑有序。堂屋坐北朝南,依山而建,呈“匚”字形,其它住房沿堂屋东西两侧铺开,房舍布局让整个村落显得和谐而宁静。堂屋前面还有一块大坪,大家没事就会搬条凳椅坐在一起侃大山,家家户户有什么大的响动,邻居们互相清楚,有时候某家的菜香在前坪也能闻得到,邻居们的关系紧密而温暖。
置办年货是每个家庭的头等大事。瓜子、花生、萝卜、青菜等家家户户都有;鸡、鸭也会养几只,可以自给自足;糖果、饼干也会象征性买一些,而大件年货则是买肉和买鱼。与现在集市交易方式不同的是,我们那儿是谁家养了猪和鱼,其他家庭会根据自己的需求提前预订,年前取货。无论是猪头、猪脚还是鱼,都能在邻里间分享,没钱支付就互相赊账。
三十过大年,在我们那儿还是蛮讲究的。家家户户做好了饭菜,家人不能先吃,每家要按照家族事先约定的时间,把三个以上的荤菜、米饭和酒水,用茶盘(木制的)端来作为贡品放在堂屋的长条桌上,先集体敬奉祖先,由辈分大的长者敬香和念叨,其他男人协助焚烧冥纸和燃放爆竹,然后大家依次跪拜。约一刻钟后各自撤回,在家中重复一遍后方可开吃。
几道程序下来,天也差不多黑了,全家人才能围在一起吃年夜饭。那个时候我还小,大人们玩这套把戏的用意我不懂。看着那些香喷喷的菜肴,馋得我口水直流,肚子饿得更是叽哩咕噜叫,只想早点吃上一口。
十岁那年,大哥从枝柳铁路建设工地回家过年,席间提议兄弟姊妹们一起给父母敬酒,感谢父母的养育之恩和辛勤付出。我也学着他们的样子,端起一碗酒与大家碰杯。碰完杯后,大人们都喝完了,我也想喝,但又不敢喝,这是我第一次喝酒,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酒量,能不能喝酒。大人们也纷纷劝说,“裕高,你就别喝了,抿一小口行了”。
我尝试着小抿了一口,“哇,好甜,味道真不错”,接着又小抿了几口,越抿越觉得好喝,竟然止不住嘴了,干脆一大口就喝完了这碗,差不多有三两吧。大人们怕我醉酒,就不准我再喝,我却自信满满,坚持还要再喝,大哥就给我加了一点点,应该不足一两,还嘱咐我慢点喝。
那酒,是母亲用土法酿制的糯米酒。酒精度不高,乳白色的液体,有些黏稠;那醉人的香气,直透心灵,让人陶醉其中,久久不能自拔。米酒入喉,唇齿留香、甜醇粘郁、嫩滑爽口,让人回味无穷。难怪东坡先生会为此赋诗一首:
形似玉梳白似壁,薄如蝉翼甜如蜜。
难得世上一佳品,传与后世莫走移。
母亲酿制的糯米酒绵甜爽净,芬芳醇厚,是我最喜欢的味道,也是我心中永不凋零的记忆。那甜而不腻的香气和醇厚的口感中,融入了母亲手掌的温暖和母爱的关怀,蕴藏着家的温馨与甜蜜,承载着母亲的挚爱与期盼。现在想来,那滋味仿佛在舌尖起舞,再次唤醒了我对家的思念,那不是酒,那是一份情感的寄托,是一份记忆的回味。
我很快就喝完了碗中的酒,渐渐地脸上泛起了红晕,不一会儿就红到了脖子根,顿觉头晕眼花,四肢无力。年夜饭还没吃完,我就趴在桌上睡着了。直到第二天上午,兄弟们急着要给父母亲拜年,大哥把我从床上拉起来时,脑袋还昏昏沉沉的。老家在除夕夜晚放鞭炮的习俗千百年来从未间断,那彻夜不停的关财门、开财门鞭炮声也未能把我吵醒,看来醉得不轻。
大年初一的早晨,阳光透过薄雾洒在村落上,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菜香和微微的硝磺味。男人们早早起床,打开财门,燃放鞭炮,整理好衣冠,脸上洋溢着欢快的笑容,端着自家的酒水和点心,朝着祠堂的方向走去。在祠堂里,男人们虔诚地祭拜着祖先,祈祷着新的一年家族和家人平安、五谷丰登。
随后,男人们回到家中,与家人一起享用那份寓意深长的早餐——开水冲泡米花和红枣鸡蛋。碗中的米花,代表着丰收和富饶;两个红枣,预示着家庭和谐、红红火火;两个鸡蛋,则象征着团团圆圆、和和美美。当开水冲入碗中,那份红色宛如初升的朝阳,照亮了每一个人的心房。
初一的下午就可以在村子里自行活动了,邻里间玩牌的、喝茶的、聊天侃大山的,小朋友们玩游戏的、捉迷藏的、放鞭炮的等各种场景应有尽有,非常的喜庆祥和。初二开始去亲戚家拜年。那个时候拜年也挺有意思的,一家人提着一块贴上红纸的猪肉或是贴着红纸的大鱼,去亲戚家拜年,吃饱喝足离开时,亲戚家会换一种礼物给你,你又提着这份礼物去下一家拜年,转一大圈拜完年回来手里还是提着一份礼物。
曾经,老家的年味如一坛陈年的酒,醇厚而浓烈,那是亲情与团聚的象征,一家人围坐一堂,共享天伦之乐。村村寨寨,红灯高挂,鞭炮齐鸣,热闹非凡。正如北宋王安石《元日》诗中描写的那样: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而今,老家的年味却如一壶冷茶,平淡而冷清。二哥告诉我,全组户籍人口还是一百零八人,大部分已举家迁往城镇去了,平时留在乡下的都是一老一少,不超过二十人。春节稍微好点,回来了几家人,留守老人家的年轻人也回来了,人是多了一些。因为新建的住房比较分散,邻里间少有走动,室外是看不到几个人。家族的堂屋早已坍塌,也没有重建,少了一个凝心聚魂的平台。过年的习俗已逐渐消失,昔日的欢乐场景再也找不回来了。
是啊,岁月的手轻轻一挥,就带走了我们儿时的快乐时光。重返故乡的我,不禁感慨万千。童年的玩伴已是两鬓斑霜,儿孙满堂;儿时的年味早已远去,只剩下空空荡荡;昔日的乡土乡韵,仅留给我黯然神伤。而这苦涩的乡愁,依然会成为我人生旅程的永恒记忆和重要回响。

【作者简介】
全裕高,现居长沙,现为湖南省摄影家协会会员,省艺术摄影委员会委员,省艺术摄影学会会员,省老干部摄影家协会会员,长沙市摄影家协会理事,市作家协会会员,长沙乡村振兴特约通讯员,岳麓区摄影家协会名誉主席。有数以百计的摄影及文艺作品在各类赛事中获奖和媒体上发表。是多家媒体的签约摄影师。
【来源:星辰在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