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文艺|王见红:回忆母亲人生的最后二十年

都市新闻 | 2025-05-14 16:48:47
星辰在线 | 作者:王见红编辑:周婷值班主任:陈贝贝值班编委:林之乐

      我的母亲,1935年出生,2018年底病逝,享年84岁。母亲生了八胎,除一胎出生不久夭折了以外,其余七个都带大成人,成家立业;母亲一生以种菜、喂猪、带小孩、操持家务为主业,大集体时,有时拖儿带女也去出集体工挣工分,在那物资匮乏的年代,能带大七个子女,其操劳辛苦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也许因为兄弟姊妹多的缘故,也许因为我年轻时不懂事,说句实在话,当时已经三十多岁且参加工作十余年了的我,对母亲的了解真还有些陌生,直至1999年初父亲去世以后的二十年里,我才慢慢读懂了母亲。

  母亲人生的最后二十年,是父亲去世后她独立撑持这个大家庭的二十年;是我们七姊妹恰好都已成家后的二十年;是这个大家庭人丁兴旺、生活水平快速提质的二十年。二十年里,母亲管理的这七个小家庭,收儿媳的、嫁女儿的、建房的、考大学的、做三朝酒的……一件接一件,从未间断,每逢这些事,母亲都要权威性地通知、协调、安排,一切须听她的,也只能听她的,大家也非常认同她的;就这样,久而久之,我们都更加依赖母亲、敬重母亲,也更加了解母亲了。

  我在七个姊妹中排行第三,上有哥哥姐姐,下有弟弟妹妹,按理说,大家庭的一些事我可以少做主、少过问,况且我住单位,母亲住乡下,联系起来也不太方便,但在母亲看来,她七个子女中只有我考取了学校,跳出了农门,有一份正式的工作,加之,相比之下,我比其他姊妹多读了几句书,因此,大家庭的大小事情,母亲总是先和我作盘算、打商量,这样一来,我有事没事也就常回家陪母亲说说话,听听她的吩咐,嘘寒问暖、陪伴陪伴,二十年来,我基本如此。年深日久,我算是真正了解了这位饱经风霜的老人,时至今日,母亲虽离开我们六年多,但她人生最后二十年的点点滴滴常常浮现在我的脑海,不禁让我提笔将些许细节用文字记录下来。

  叙旧,我和母亲有共鸣的话题

  我和母亲毕竟还是有代沟的,生活的圈子也有所不同,陪伴时可聊的话题也很受局限。或许因为母亲年老孤独爱翻古的缘故,或许因为我总想从母亲那里获得点什么,回家看望母亲时,有一种母子都能产生情感共鸣的陪伴方式,那就是听母亲叙旧;这是母亲最爱的话题,也是我最想听的一些故事,这个话题一打开,母子俩常常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母亲叙旧时,习惯性躺在睡椅上,或泡上一杯浓茶,或端上一杯小酒,边品边说,不急不慢,说得得意时,时不时加上我的几句故意夸赞,她会情不自禁地露出自豪的笑容;说到伤心时,偶尔也会哽咽掉眼泪;叙旧时,母亲全神贯注,完全沉浸在她往事的悲喜之中;母亲思维清晰、记忆力强、说话有腔有板,从不拖泥带水、啰啰嗦嗦,正因为如此,我这个倾听者也从无厌倦疲惫之感。

  母亲叙旧的内容大体是两方面,一方面是她小时候割草看牛、砍柴拾粪、过年过节、读私塾的故事,外公外婆、舅舅、姨妈个性特长、成长历程以及他们之间发生的一些故事;另一方面是和父亲结婚以后,家里穷,生活压力大,如何省吃俭用、想方设法将我们拉扯成人所发生的诸多故事,偶尔也会提到父亲脾气大,为了生活与父亲争吵而所受的委屈,这些故事、这些细节,已变成了一本厚重的家族史书,早已装入了我的脑海,其中有两个故事场景让我记忆颇深。

  故事一:“父亲两推掌捡回个媳妇”。

  在离我家约2公里处,有一个小山冲叫金山冲,这里群山环抱、山清水秀,冲里有口著名的池塘叫“荷叶塘”,冲里有一个屋场,叫“庙上”,母亲就生长在这里。我的外公叫“黎三老倌”,长得英俊威武,据说有几分力气,爱“打打杀杀”,外公有六个子女,两男四女,男的高大帅气,女的个个漂亮,母亲就是其中的一个。金山冲有句谚语:“荷叶塘一塘好水(方言读shǔ),比不上黎三老倌四个好女”,可见,母亲在当时也是十分优秀的。

  父亲经常在金山冲砍柴,挑柴回家时偶尔在“庙上”歇歇,外公对父亲早有耳闻,熟知父亲长得高大结实,平时勤劳发奋,特别是都说这小伙子劲大。有一天,父亲砍柴返回时正好在“庙上”休息,恰巧外公站在坪里,于是朝着父亲说:“小伙子,听说你有劲,跟我来试试,你赢了,就把我家玉妹子许给你做堂客”,话音刚落,本来年轻气盛,在当地号称“大力士”的父亲,一个箭步冲上去,两三推掌就把外公推翻在地,外公连忙说:“可以了、可以了”,从那以后,外公真的兑现了他的承诺,托人说媒将玉妹子嫁给了父亲。后来,这件事常作为父亲在众人面前引以骄傲和自豪的话题。

  故事二:“失联八天的父亲终于回了”。

  那是70年代初,我家已有九个人吃饭了,为了养家糊口,母亲每年都养了两头以上的母猪,猪仔满月出栏时,都是由父亲拖到外地去卖,价钱高一点。有一次,父亲贩了邻居家的八个猪仔,加上自家的十多个猪仔,用板车拖到益阳去卖,按往常惯例,三天三晚就可以回家;可是,这次三天过后,不见父亲回家,母亲这时有点担心了,但又自己安慰自己,应该是市场不好,再过一天肯定就会回;又过了一天,还是不见父亲,母亲心想,最多也五天吧,再耐心等等;那个年代,既没手机,又少有电话,母亲说整个南田坪公社都只有一个总机电话,父亲即使知道家人在急,想把情况告知家人,他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电话。五天过去了,到了第六天,母亲有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人像热锅上的蚂蚁,无所适从,又是找桂叔公“启数”,又是找会测字的人“测字”,预测的结果都是凶多吉少,这时的母亲几乎崩溃了;母亲联想到“四舅”前几年也是出去卖猪仔,因疲劳从火车上摔下来摔死了,综合这些,她更加恐惧,一个人缩在被窝里整整哭了一晚。

  一切都无可奈何,只能抱着一丝希望耐心地等待。到了第八天的深夜,母亲好像听到有人敲门,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问:“谁呀?”,父亲有气无力地回答:“是我”,母亲急忙打开门,看到父亲疲惫不堪的样子,悲喜交加,连忙扶他进屋,泡茶倒水。父亲坐下来后,累得连话都不想说,只说了句:“我饿了,快弄点吃的”,原来父亲还是早上吃了几个包子的,当天拖着板车已走了一百多公里,虽然身上有卖了小猪的钱,但舍不得花,能省一个就省一个,只想快点回家让家人放心。母亲迅速去煮饭,揭开米缸,吓了一跳,没米了,原本想下午去将家里仅剩的一袋谷拿去打米的,因心慌意乱,忘记了这事;母亲十分愧疚,一边向父亲表示歉意,一边迅速煮了一大盆红薯,并煎上了家里仅有的一只鸡蛋,给父亲充饥。等父亲平静下来后,母亲问其原因,原来是猪仔拖到益阳后,价格不好,也卖不出,听说溆浦价格高些,想多卖点钱,父亲将猪仔拖到了离家三四百公里远的溆浦去了,花了八天八晚的时间。

  捐钱,我感受到了母亲的大爱

  父亲去世不久,大约到了1999年端午节时,母亲就提出,她不和我们同吃同住,要单独生活。于是,三兄弟作了商量,决定尊重母亲的选择。因为我们都清楚,母亲生性直爽、爱聊撇,一是她的生活习惯与年轻人有所不同,怕不适应;二是住在三个儿子任何一家,她怕兄弟、妯娌之间说长道短,产生矛盾,到时她难做人;再说她身体还很好,生活完全能自理。

  兄弟仨将母亲安排住在临近弟弟房屋的两间房子里,一间房子居住,一间房子生火做饭,虽说不宽敞,但还是独立了,将就能过;母亲的生活开支是这样安排的,米和菜在哥弟两家随意拿,日常生活的费用由三兄弟每月5日前主动供给母亲,起初时每月供多少钱我已记不清了,后来也是逐步增加的,我只记得有个约定,每月供给母亲的钱我要是哥弟俩的和,过年过节的礼金要在外,若母亲生病住院产生费用则另议确定。那时,七个姊妹家除我家两口子有稳定工作收入外,其余兄弟姊妹靠打工务农为生,生活条件都非常一般,但赡养母亲的钱却没有一个未按时供给的,省吃俭用,提前准备都会履行好义务;母亲也非常心疼子女,从不乱花钱,若哪个月她略有节余,还会主动说要免去弟弟下个月的供应,就这样,母亲的日子过得还蛮顺心的。

  转眼到了2005年,母亲已七十岁了,有一天,我回家看母亲并上交那个月的供应钱,母亲叫我坐下来,说要和我说件事,准备说事时,感觉母亲神态有点不自然,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似的,生怕我责怪她,见此情景,我忙说,您说吧。她说:“邻队一个叫‘贡满’的犁田时被犁田机伤了一只脚,治疗几个月了,家里都搞空了,至今还没康复,还要治疗,早几天拄着拐杖在沿家沿户讨钱,我给了他100元。”我随口问:别人家给的多少?母亲说:10元或20元不等,见我这一问,母亲有点慌了,生怕我说她给多了,她心里明白,每月点滴生活费都是三兄弟节衣省食给的,特别是哥哥和弟弟。于是,急忙解释说:“‘贡满’和其他人不同,我才嫁过来时,我家和他家是屋挨屋的邻居,你不知道,我家是后来搬到现在这来的,50年代,你哥哥姐姐吃不饱,常常哭着要‘大钵饭’,是他家父母关照了许多;加之,我看他那样子,年纪轻轻的,就残废了,好可怜。”听母亲这么一说,我静静地看着她,沉思了片刻,心想:七十岁的老人,自己生活也并不宽裕,竟有如此大的格局和境界,如此善良,我从心底佩服。于是,我先从钱包里拿出本月的供应钱递给母亲,然后再从钱包里拿出200元,笑着对母亲说:娘,这件事您做得对,这200元补偿您,您这样做会长命百岁的。母亲一边推辞,一边露出了笑容,像犯错的小学生得到老师原谅似的;在我的强烈要求下,她终于接了这200元。

  倾诉,我许下了庄严的承诺

  转眼到了2008年冬季,母亲单独生活也接近十年了,因工作的原因,我有近一个月没有回家了,有一天,天气比较冷,我开车回家,一进门,见母亲坐在炉子屋里烤大柴火,屋内烟熏熏的,见我回了,忙叫我坐下,说正好有些事要和我说,我明显地感受到母亲今天的不高兴,于是小心翼翼地坐在一旁听母亲吩咐;母亲先是说这住房:你看吧,这炉子屋太矮了,烟都出不去,整天待在里面,熏腊肉一样,不待嘛又冷;你再看房间咯,到处风嗖嗖的,一下大雨还漏水,请人检修屋顶几次了,已经无法再修补,这窗户中间还是圆木方子的,也安不了纱窗,热天一开窗,蚊子一大堆,不开窗,又热,哎,真不像个样子了。我抬头一看,母亲说得也是,仔细一想,这房子还是父亲1991年建的,十七八年了,确实破旧了。母亲接着说的是我家与周边人家的对比:说王家哪个又建了房、哪个又添置了新的家具、哪个老娭毑比她过得好、哪个娭毑的子女孝顺,请了保姆专门照顾,我也有三个儿子,还远不如他们……我越听越不是滋味,心中的愧疚感油然而生。母亲越说越伤心,继续倾诉着说:我也是受了苦的人,带大你们七个,也不容易,也想后面日子过好点,然后噙着眼泪倾诉了我从未听过的一段苦情:

  大约是1973年左右,那几年,家里常常是吃了上餐没下餐,无奈之下,她每年上半年的荒月都约上邻居朋友外出讨米二十多天,有一次,来到一户人家乞讨,一个老头用异样的眼神盯着她,母亲有些害怕,撒腿就跑,突然不知从哪窜出一条大黄狗追咬上来,母亲边叫边跑,不慎踢到一块石头,扑通一声,脚被扭伤,人栽倒在一丘水田里,满脸是泥……

  母亲叙旧那么多次,可这事却从未提过,也许觉得把这事说出来,她和父亲太无能、太没面子了,也许觉得这事让我们子女在人前抬不起头,今天突然倾诉出来,或许因为情绪太冲动的缘故。母亲一边说着,我一边联想起小时候一件不理解的事,那是我上学不久的时候,有一天放假在家,父亲要出集体工,嘱咐我中午要淘点米煮饭,我问:母亲不回来煮饭吗?父亲回答:你母亲走亲戚去了,要好多天才能回,你听话咯。当时我并没在乎,只知道母亲有好久一段时间没在家,今天我终于揭开了这“走亲戚”的秘密。听着母亲边哭边倾诉,我的眼泪情不自禁地溢出了眼眶,“您不说了,过了年后,我要建一栋南田坪乡最好的平房给您住”。

  年后,雨水少了,我就和弟弟商量合伙出钱建一栋平房给他家及母亲住的事,建议得到了弟弟的赞同,于是,我开始兑现我的承诺。建房时,将母亲寄居在妹妹家,弟弟将所有的老房子全部拆除推平,重新规划设计、买材监工,风餐露宿、夜以继日,大约半年的时间,房子全部竣工了。建房期间,母亲时不时也回家看看,提提建议,只要她提出的,我们都按照她的建议改进,农历十月初,母亲搬进了新居,点火饭那天,我从未见过母亲如此的高兴,见此情景,我暗地里下决心:我还要让您过得更好一点,别再听您诉苦了。

  搬进新家后,母亲依然管理着她这个大家庭的方方面面,闲时就去集镇上打打麻将、聊聊天,因为母亲善良、乐于助人、为人正直,且从不说长道短,打牌输赢也很爽快,镇上的人都很尊重她,在当地说话处事都挺有威望的。

  搬进新家三年多后,我渐渐地发觉母亲的身体不如以前了,虽然生活能自理,也极少进医院,但毕竟身体机能出现退化,有些慢性疾病困扰着她,加之,许多时间是一个人在家,很孤独;我心想,现在我们姊妹的条件也好些了,也是实现她说的“后面的日子也想过好点”愿望的时候了。于是,我试着和母亲商量,是否可以请一个保姆陪伴,趁身体也还坚持得下,可以多出去活动活动;建议一提出,母亲欣然同意了,接着,我和兄弟作了商量,保姆的吃住及工资待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母亲特别乐意,与保姆的关系处理得像亲人一样,非常和谐。就这样,母亲在保姆的精心照顾下又开心快乐地活了六年多。

  母亲人生的最后二十年就是这样度过的,陪伴母亲人生的最后二十年,我有付出,也有愧疚;我有感动,更有成长。二十年不长,好像弹指一挥间;二十年不短,人生大多就四个二十年;二十年里,对于我们这个大家庭来说:母亲是一炉火,无时无刻不温暖着我们;母亲是一盏灯,照亮了她的后代都走向了人生的光明大道;母亲是一本书,我们随时都在翻阅品读,直至现在,这本书,越品越深,越品越受用;值此母亲节到来之际,我将这些回忆记录着,表示对母亲无比的敬重和怀念。(本文写于2025年5月11日母亲节)

  【作者简介】

  王见红,湖南宁乡人,长期从事中小学教育教学管理工作。

【来源:星辰在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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