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文艺 | 汤建军:登临此山斯文定有攸归

都市新闻 | 2025-07-31 22:24:22
星辰在线 | 作者:一审:丁辰欢二审:邓婷三审:林之乐

  雨后的岳麓山像一张刚洗过的宣纸,墨香从石阶缝里渗出。我站在书院门前,听见千年前的铎声穿越樟叶,落在伞面,叮叮当当,如有人在耳边低声提醒:你脚下每一寸青苔,都曾踏过炎帝的耒耜、舜帝的箫韶、屈子的芰荷、濂溪的文脉、船山的孤灯……那一刻我明白,所谓文脉,其实就是一条隐形的河——它不问来处,只问归处;而归处,永远在肯把个人心跳并轨于家国呼吸的人心里。

  雨歇岳麓,云气尚湿,檐角铁马丁零,恍若千年铎铃仍在摇课。我拾级而上,鞋底踏过湖南大学岳麓书院松林斋苔痕,像翻开一页潮润的竹简,猛然顿悟,书院之不朽,不在朱瓦青砖,而在每一颗登临者心里都藏着一条大河。那条河从炎帝教耕的耒耜尖上发源,流过舜帝“南巡”的苍梧之野,流过屈子怀沙的汨罗,流过贾谊痛哭的长沙,流过周敦颐的莲塘,流过王船山的石船,流过曾国藩的油灯,流过左宗棠的征鞍,流过蔡锷的护国军旗,流过黄兴的黄花血,流过毛泽东、蔡和森在爱晚亭的彻夜长谈,最后流到我们脚下,仍在涨落,仍在呼吸。“大江东去无非湘水余波”也是有深厚文化底蕴的。

  炎帝“身亲耕,妻亲织”,把一粒谷种放进土里,也把谦卑与诚实种进人心;舜帝“南巡”,崩于九嶷,二妃泣血染竹,斑斑成纹,纹里刻着“天下为公”。耕织与孝悌是最早的修身课,也是最早的家国课:一个人的忧乐从此与万民的忧乐同频。屈原把个人的冤屈熬成《离骚》,贾谊把青春的愤懑写进《治安策》,他们似乎都在说:若我的痛苦不能转化为土地的温度,便不配称为士。于是湘人懂得了文章的第一要义不是辞采,而是担当;士人的第一功课不是功名,而是哭过之后的躬行。

  宋代的周敦颐爱莲,“出淤泥而不染”,一句便定下千年湖湘士子的精神底色:立身干净,方可谈治国。他把宇宙揣进袖中,在濂溪故里开一亩莲塘,风动荷香,香里藏着“通书”的太极,理学应运而生;几百年后,王夫之在石船山把亡国破家的痛磨成一把解剖刀,剖开宋明理学,再造“经世致用”的新血。他夜读《通鉴》,灯烬一寸,山河在他胸中重整一次,鸡鸣时分,窗外的冷雨与笔下的热铁同响。经世济用才是实学正义,修身至此,已与修国同义;人格的半径,便是家国的半径。

  曾国藩每日“三省”,记“一念妄起,即书以自讼”,湘军初战屡败,他却于祁门帐中手抄《孟子》:“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左宗棠六十西征,抬棺出关,随身只带《汉书》与《屯田辑要》,大漠风沙吹不灭两盏油灯:一盏照地图,一盏照心术。曾左彭胡诸公,以“克己”二字把家国一寸寸拉回;他们的日记、家书、奏折,每一页都在验证:人格的高度,就是军队的长度。

  辛亥风云乍起,蔡锷在云南讲武堂对学员说:“军人不诚,则国无信。”语罢,他把一枚小小的“诚”字徽章别在衣襟,转身率护国军北上;黄兴黄花岗前写下“丈夫要为天下奇”,掷笔即赴死。两人皆湖南人,却把最后一滴血洒向西南与岭南,因为家国不是籍贯,而是“匹夫之责”。1917 年的岳麓半学斋,毛泽东抄《讲堂录》:“闭门求学,其学无用。”蔡和森在一旁补注:“欲从天下国家万事万物而学之。”两年后,他们携手走出湖南,去点燃更大范围的星火。修身至此,已不只是“三省”,而是“三问”——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今日我们谈高品质阅读,读的不只是文字,更是文字背后那股“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呼吸。读《离骚》,便要在心田种一丛兰芷;读《爱莲说》,便要在闹市留一方清池;读《船山全书》,便要在电子屏幕的闪光里学会抬头看星空。炎帝教耕,耕的是谷,也是德;舜帝“南巡”,巡的是疆,也是心;屈贾泣血,浇的是花,也是国;曾左彭胡,克的是己,也是乱;蔡黄举义,护的是法,也是梦;毛蔡问天,问的是理,也是路。

  雨又至,檐水成线,像一条新的文脉。我们撑伞而立,脚下石阶被洗得发亮,映出一张张年轻的脸。那脸上写着:“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斯文定有攸归,归于每一颗肯把“小我”熔进“大我”的心,归于此刻的呼吸——呼吸里有稻谷的甘、莲花的香、炮火的硝、书卷的墨,还有湘江与滇池同涨同落的风声。

  雨停了,檐角最后一滴水落在我的袖口,像一枚小小的印章,盖在读完这篇文章的句读。案头静躺一套散发着墨香的《语文阅读与写作》丛书,心生欢喜,我抬头望见云幕渐开,一抹淡青的天光落在“实事求是”的匾额上——那是炎帝教耕时的天色,也是舜帝“南巡”时的天色,更是今日少年推门而出时将要迎面撞见的同一片天色。斯文从未老去,它只是换了一袭新衫,在每一代人肩头轻轻落下,又轻轻催促:去吧,去把这条大河继续往前开。

  【作者简介】

  汤建军,湖南省社会科学院(省政府发展研究中心)副院长(副主任)。

【来源:星辰在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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