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文艺 |“画”的写境与“艺”的造境——浅析电影《山花苍劲》

（《山花苍劲》剧照。资料图）

　　在当代电影创作日益被技术奇观与流量逻辑裹挟的语境下，《山花苍劲》以罕见的质朴力量完成了一次对艺术本质的回归。作为湖湘文化影像化的新探索，影片以怀化学院前身——黔阳师专的艺术教育现场为叙事土壤，将山水花鸟画大师易图境真实的教育实践提炼为充满诗性张力的影像文本。影片通过人物传记片形式，主要讲述了20世纪70年代末易图境任教时与他的三位学生杨国平、孙小浦、李昀蹊之间的温情故事。该片在人物形神互映、主题守破相生、影像虚实相济的三重维度上，构建了一部关于艺术教育传承与创新的影像档案，这也是通过影像化实验来重构湖湘美术精神谱系的一次有效尝试。影片由青年导演王东执导与监制，黄菠担任总制片人。

　　一、人物塑造：形塑与神塑的双境交融

　　《山花苍劲》在人物建构和刻画上实现了从传记还原到精神显影的升华，其突破性在于形塑与神塑的交织呈现。

　　易图境作为影片的核心人物，其形象塑造展现出形神互渗的复调性。影片开篇以20世纪70年代末黔阳师专为场景，将易图境定位为一位衣着朴素却目光如炬的美术教师，通过细微肢体语言——如观察学生习作时微微前倾的专注身姿、训斥犯错学生并让其蹲马步的严厉神态等等，无不传递出传统师者的庄重。而在另一方面，又刻画出易图境对学生的关怀与温情——如学生李昀蹊因家中贫困而无法负担学费时，会拿出自己的积蓄慷慨为其解难;在学生孙小浦与杨国平因情感纠葛问题而冲突对峙时，亦会拿出自己珍藏的好酒与学生共饮消愁;在撞见学生孙小浦遭遇街头混混报复殴打时，也会刚毅果敢地挺身而出来助其脱困。导演通过这种差异性书写，进一步夯实了人物形象塑造的厚度与情感表达的深度。可以窥见，影片拒绝将画家易图境塑造为超凡入圣的艺术符号，而是以平凡笔触聚焦于平常生活中的细节描摹，以“形”传“神”，以“神”领“形”。在影片末尾，暮年易图境同学生孙小浦交流探讨荷花图所表达的情感时，当镜头聚焦于他凝视画纸时如孩童般发亮的眼眸，人物又瞬间从“年迈画匠”升华为“艺术求索者”，这种“形衰神旺”的张力，恰如法国摄影师卡蒂埃•布列松所言：“真正的凝视是穿透表象抵达生命本质的人道介入”，这也正是易图境先生“花有开谢，笔无老幼”的生命写照。

　　影片对三位学生的形象塑造也各具象征典型与隐喻意义：杨国平为人严谨端正，却也有着率真情怀的一面，代表对传统的虔诚继承；孙小浦为人天真烂漫，却也锐意进取、不甘平凡，体现技法探索的锐气；李昀蹊则坚强不屈、默然耕耘，象征艺术与生活的交融。无论是易图境还是三位学生的形象表现，这种日常性与超越性的辩证统一，都使人物避免了符号化的扁平倾向。但瑕瑜互见，从笔者个人观影体验来看，该片既是画家易图境教育经历与生命历程的显影，但在三位学生的场面安排与人物表现上似乎内容过多、痕迹过重，这种人物塑造“去中心化”的表现方式，难免会因“喧宾夺主”这一问题，为人所诟病。但综合来看，影片文本资料大多来自于易图境后辈与学生的群像记忆，这或许也是王东导演另辟蹊径下对于人物表现视角的深刻洞见。

　　《山花苍劲》既以纪实笔触还原画家易图境生命历程的“形”，又以诗性影像重构教育精神与艺术情怀的“神”，在“形”“神”交融中为人物传记片开辟了新境界。

　　二、主题开掘：守境与破境的时代寓言

　　《山花苍劲》在主题表达上超越了传统艺术家传记的窠臼，构建出“守境”与“破境”的互文话语和复调交响。

　　影片主题蕴藏双重隐喻：一面是改革开放初期思想解放历史浪潮中对于教育事业的坚守；一面是从技术传授到文脉传承的时代变迁中对于艺术精神的突破。前者关于教育事业的“守境”，体现在易图境于物资匮乏的年代，毅然扎根立足于湖湘美育土壤，以“困”为“守”，全身心投入教育行业，向我们诠释了生命境界的质朴与苍劲。后者关于艺术精神的“破境”，体现在易图境因学生品质、性格差异而因材施教的活态传承，展现了其对于育人理念和艺术境界求新求变的动态意识。在影片中，焦墨重彩技法成为贯穿全片的核心意象，而易图境“衰年变法”的创作历程被赋予隐喻色彩——从年轻时师法传统的工笔花鸟(“守境”)，到晚年独创焦墨重彩画风(“破境”)。这一艺术轨迹暗合文化传承的内在规律，同时也与影片主题形成互文话语，即：教育生命在于扎根坚守，艺术生命在于破界新生。《山花苍劲》在当代中国传记电影谱系中展现出独特的美学品格，它规避了英雄主义宏大叙事，选择在教室、宿舍、乡野等微观场域中雕刻灵魂；它超越简单的师恩歌颂，直抵艺术教育中“传薪”与“点火”的本质辩证。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一位艺术家、教育家生命历程的显影，更是中国艺术精神与师者情怀在守正与创新的永恒张力中生生不息的缩影。

　　影片已然超越艺术家传记的范畴，成为一曲关于文化传承与精神守望的时代寓言。本片正是以电影之“艺”回应绘画之“境”，在两种艺术的互文中、在“守境”与“破镜”的哲学思辨中，抵达更高维度。

　　三、影像表达：写实与写意的美学辩证

　　《山花苍劲》的影像语言创造性地实践了写实写意辩证统一的美学追求，建立了其独特的诗意现实主义。

　　影片对历史场景的还原堪称“考古式”的视觉重建。通过黔阳师专校园的青砖灰瓦、斑驳大字报墙、粗布棉袄与煤油灯等细节，精准复现了70年代末的湘西教育生态。这种写实并非静态陈列，而是融入叙事肌理：大字报前学生的长久伫立、派出所“捞人”的市井烟火、师生共饮珍酒的搪瓷缸与粗陶碗等场景，以生活流的质感承载历史真实。此外，道具的符号性尤为突出——易图境为学生解决学费困难所掏出的皱褶纸币、教师宿舍窗棂上晾晒的毛笔与墙角的焦墨画稿、当时流行的自行车“二八大杠”等等，这些物质痕迹既是年代凭证，亦成为师徒情感的隐性载体，践行了“艺术真实源于生活真实”的创作准则。

　　影片突破传统传记片的纪实性惯例，没有过多停留于易图境的美术创作过程，而是将其“焦墨重彩”的美学革命转化为电影语言。其中易图境的画作《荷花图》里喷薄的橙荷与焦墨枝干，被解构为两种视觉母题：暖色调的荷花意象象征着师生之间的温情时刻，如易图境为学生解决家庭困难时师生相拥而泣的感动桥段，传达出易图境以人为本的育人思想；而冷色调的焦墨线条则化作苍劲的生命力，隐喻艺术传承的坚韧风骨与突破意识，这也正暗示着易图境一生都在求新求变的创作思想理念。这种手法恰如中国画的“留白”，以虚写实，以简驭繁，以写意笔法将艺术家的生命激情转化为可视可感的视觉诗篇。

　　《山花苍劲》以湖湘艺术家易图境的真实经历为蓝本，通过影像语言的辩证融合，构建了兼具历史厚度与艺术诗意的美学空间。在写实与写意的交织呈现中，影片不仅还原了20世纪70年代末湘西小城的时代肌理，更是将易图境“焦墨重彩”的艺术手法转化为独特的电影视觉语法。

　　结语

　　《山花苍劲》以“画”之写境夯实了艺术表达的厚度，以“艺”之造境淬炼了教育精神的纯度，该片不仅是个人记忆的诗意书写，也可视为湖湘美术史的影像注脚。导演以“苍劲”为片眼，既是对易图境焦墨重彩美学的精准概括，更是对艺术教育本质的诗意诠释：艺术不在于技巧的炫耀，而在于生命的修行。所谓“苍劲”，不过是将时光的刻痕，炼成生命的笔锋，唯有在技法的深耕、境界的突破以及教育的传承中灌注生命全部的热力，方能育出经霜不凋、历久弥新的艺术之花。在“第六届湖南高校毕业季美术作品展”同期举办背景下，影片的诞生恰逢其时，它既是对历史的致敬，亦是对未来的诘问：当算法与流量成为新的创作语境，山花般的野性生命力将如何在数字时代继续苍劲?或许这部电影本身，亦成为它所礼赞的那种精神的最佳践行——在守正与创新的辩证之境中，开拓出主旋律电影的美学新径。

　　【作者简介】

　　马智多，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戏剧与影视文学专业学生，湖南省电影评论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