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文艺 | 张建永：祭雪翔兄文

　　雪翔兄，我今竟以此文祭汝！呜呼！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自前日闻汝噩耗，吾胸中块垒，至今未能稍解。每欲执笔作书，辄觉笔重千钧，泪先于墨。今者，吾强抑悲怀，想当年，每车过常德，窗外烟树迷离，恍若汝之欢笑犹震耳鼓，然终是幽冥永隔，不可复闻矣。吾乃取汝旧赠之古巴雪茄，就窗前默然焚之，青烟袅袅，直如汝平生不羁之魂，散入苍茫云水间。雪翔，汝今竟在何处耶？

　　呜呼！吾与汝相识，犹在四十多年前武陵山下。彼时汝方壮岁，声如洪钟，髯如钢针，谈笑间气吞湖海。同窗皆谓：“此非常人也。”然孰能料，汝之“非常”，竟贯穿始终，至死未改其豪放之本色。其声铮铮，犹在昨日。孰谓此一别后，虽有重逢之乐，竟终有今日死生之巨恸耶！

　　汝之一生，真可谓揉冰炭于一炉，合水火于一体。世人或执一端，或守一隅，汝独能左持马列经卷，右操鲁班斧凿；昼则对巨木运斤成风，夜则披典籍探赜索微。汝尝言：“木有纹理，如世有经纬；雕镂之道，即治世之方。”汝之宫廷龙椅，费八载光阴，以蚕丝拂拭，求包浆温润如古玉。此非仅匠艺，实乃汝以血肉熔铸时光，将瞬间之华彩，锻为永恒之庄重。吾尝观汝抚拭未竟之作，目中有光，喃喃若对神明。汝之“工匠精神”，不在炫技，而在以全副生命，与手中之物共呼吸、同魂魄。此等痴绝，今世复有几人？

　　尤不能忘者，汝于天命之年，竟弃体制之安稳，如痴如魔，扑向湘西深山一株岩柳。为移此“树王”，汝散尽积蓄，开山修路。世人笑汝痴妄，汝独昂然曰：“此非木也，乃天地之脊梁，吾欲以之铭刻桃源之梦！”此后十多年，汝与此木同寝食，共朝昏。三千余日夜，刀锋起处，木屑纷飞如雪；凿痕所及，人物渐次鲜活。三百余桃源子民，耕织歌哭于虬根之上；百十间屋舍田园，依偎于天然丘壑之间。汝非雕木，实乃将陶潜千载文心，将自家胸中那片“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之乌托邦，一刀一凿，铭刻于天地造化之上。及至“桃花源记”巨作成，常德府为筑广厦以贮之，汝名动江湖。然吾知汝，汝之快意，非在名成利就，而在终将此漂泊无依之精神乡愁，安放于一座实实在在的“根”里。汝以此木为天下立心，为往圣续绝学之志，虽韩愈、东坡再生，观此气象，亦当拊掌慨然！

　　汝之可爱复可敬者，尤在其表里澄澈，天真烂漫。汝读书至子夜，红笔蓝批，密若蛛网，俨然老儒；兴之所至，又呼朋引伴，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狂歌痛饮，直至东方既白。汝似将天地间一切矛盾：崇高与俚俗，理想与红尘，庙堂之虑与江湖之乐，尽数纳入怀中，却无半分扭捏造作。汝活成了一首挥洒淋漓的狂草，一部自己写就的传奇。雪翔兄，汝此等泼天大胆之活法，岂非对苟且庸常之世，最响亮之一记耳光乎？

　　前几年过常德，访汝新辟之“文化道场”。但见长案如山，堆满典籍；粉壁如雪，悬汝墨宝。吾信手翻汝所读之书，《共产党宣言》扉页，汝批曰：“大道之行，天下为公，此心古今同”。汝其时已六十有五，白发萧然，然目光灼灼，谈笑间仍似少年。临别赠吾“仁者寿”三字，笔力沉雄，如斧劈刀刻。吾回赠拙著，题曰：“你是我书中的人物，我是你生命中的兄弟！”呜呼！此语竟成谶耶？今汝遽然化去，吾书纵传于世，而书中那个声如洪钟、笑骂由心的兄弟，已再不能与吾对坐，抽一支雪茄矣！此恨绵绵，何时可休？

　　雪翔兄，汝今逝矣！世间少一狂士，天地收一英魂。汝之根雕“桃花源记”犹在馆中，然运斤成风之主，今已何在？汝之龙椅光润如故，然每日以蚕丝拂拭之痴人，今已何在？常德街巷，不复闻汝震耳乡音；桃花源里，空余下汝雕琢之梦痕。吾今后行经此地，唯见沅水汤汤，奔流不息，如岁月之无情，卷尽英雄。然吾深信，汝精神不死。汝以木为纸，以刀为笔，所刻划者，非仅山水人物，实乃一整个不屈、不伪、不甘庸碌之灵魂。此魂已铸入木理，化为芬芳，虽千秋万世，遇知音者叩之，必铿然有金石之声！

　　自汝之逝，吾常中夜惊起，彷佛闻汝远处吆喝。然四顾茫茫，唯有寒月窥窗，冷风拂帏。呜呼！生死之事，固然难知，然如汝这般，活得铿锵作响，去得亦当无憾。所痛者，从此山河寂寥，再无一人，可与吾作肝胆相照之狂语，再无一人，令吾见天地间原有此等至情至性之活法！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

　　呜呼哀哉！尚飨！

　　维乙巳年冬月，愚弟建永，因身体有恙，无法远徙，灵前哀悼，谨以心香一瓣，泣血为文，遥祭雪翔兄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