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理论·师大社科 | 后传统时代的“新父亲”——数字奶爸的线上情感劳动与父职媒介形象重构
编者按:为深入学习贯彻习近平总书记关于哲学社会科学工作的重要论述,打造理论特色鲜明、湖湘特色突出、新媒体特色明显的网络理论宣传品牌,湖南省重点新闻网站星辰在线特色网络理论平台《湘江理论》特联合CSSCI来源期刊、全国中文核心期刊《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推出《湘江理论·师大社科》专栏。希望通过权威期刊与重点网络理论平台的联合,刊发推荐一系列优秀的学术研究作品,推动优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成果发出最响亮的声音。


作者简介
王蕾
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高级研究院“驻院学者”,江苏省紫金传媒智库研究员,南京大学网络传播研究中心研究员,“南京大学—布朗大学性别研究工作坊”研究员。曾挂职新华报业传媒集团数字媒介中心副总监。先后赴美国哈佛大学(2008-2009年)、香港中文大学、香港城市大学进行研究访学。主持国家、省部级课题多项。科研成果曾获中国新闻史学会第五届新闻传播学学会奖“优秀学术奖”二等奖,获江苏省第十六届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三等奖,江苏省高校第五届哲学社会科学研究优秀成果三等奖。研究领域:传播社会学、传播史论、数字舆情、媒介文化、媒介与社会性别研究。


后传统时代的“新父亲”——
数字奶爸的线上情感劳动与父职媒介形象重构
内容精选
近年来,数字空间涌现出大量“父亲育儿”的短视频,其博主大多为投身父职实践的普通男性。从情感劳动理论视角,聚焦数字奶爸群体的线上情感劳动和父职媒介形象建构,数字奶爸重构了超越传统“管教型”严厉父职的、后传统时代的关爱型温情“新父亲”形象。其线上情感劳动被平台商业化和异化,但他们仍保留一定的主体性,拥有抵制异化的能力。数字奶爸群体呈现出阶层性,并在数字实践中再构了父职权威。
在“内卷”盛行的时代,底层家庭渴望通过教育让子代实现阶层的跃升,中产阶层视子女教育为家庭发展的核心。随着教育竞争的加剧、育儿成本的提高,城市中甚至出现了“军备竞赛”式的育儿竞争。由于中国家庭中性别分工一直受“男主外,女主内”观念影响,母亲仍然是育儿的“第一责任人”,父亲的定位是家庭供养者角色,而非需要给予儿童照料和情感支持的人,这一模式暗含着传统的性别分工意涵与文化规制。当下社会,母职责任在不断扩展,而父职角色尚未转变突破。这种由家庭分工不平衡导致的家庭与社会问题开始出现,随之一系列新名词诞生,如“密集母职”“母职惩罚”“假性单亲妈妈”“缺席父职”“丧偶式育儿”“诈尸式育儿”等。在现代抚育观念渗入中国家庭、女性社会经济地位提高的背景下,传统父职角色已无法满足当下社会期望,人们认识到子女抚育需要父母双方共同参与,父亲除了担任家庭供养者的角色外,还应承担起对子女的教育和指导责任。随着我国老龄化程度不断加剧,国家政策从“单独二孩”“全面二孩”再转变到现今的“三孩政策”,鼓励生育已是大势所趋,育儿压力增加,父职角色转变和父职实践显得尤为重要。
近年来,以“90后”为代表的一批核心家庭中的年轻父亲开始承担婴幼儿的抚育工作,担负起子女教育和情感陪伴的责任。他们不仅在父职角色认知上有了转变,更从实践能力上获取提升,实现了传统父职向新型父职的转变。数字空间涌现大量父亲育儿的短视频,其博主大多为投身父职实践的普通男性,他们在照料婴幼儿的同时,随手拍摄记录育儿生活的日常活动发布于社交媒体,这些育儿类视频吸引了大量粉丝。
本研究聚焦于数字奶爸群体及其线上情感劳动,以数字民族志、文本分析等方法,选取小红书、抖音上共20位粉丝量排名前10的育儿博主为研究对象,以其账号发布的1 923则短视频作为分析样本。聚焦于以下问题:数字奶爸短视频实践建构了什么样的“新父亲”形象?数字奶爸的线上情感劳动是否为平台经济结构性力量所操控?其主体性是否迷失?数字奶爸群体内部是否有阶层分化?他们构建了什么样的父职理念?本研究基于此分析数字奶爸群体在建构“新父亲”媒介形象、新父职理念方面所做的努力,探讨导致其线上情感劳动异化的政治经济结构性力量,以及情感劳动异化对新父职理念构建的影响和现实困境。
一、相关概念与文献综述
(一)概念
父职(fatherhood),指社会构建出来的男人如何做父亲的理念和实践,是包含个人层面、群体层面、社区层面、社会政策与文化层面在内的社会生态结构的产物。父职与母职(motherhood)一同构成儿童养育职责的亲职(parenthood)概念。
“新父亲”,也称“参与型新父亲/父职”。“新父亲”规范要求男性在家庭中投入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做一个更为平等的伴侣。“新父亲”话语指父亲作为孩子照料者和养育者的同时,仍肩负家庭供养者的传统父职角色的话语,“新父亲”必须在家庭和工作之间重新调整。“新父亲”形象突破传统性别规范边界,重新界定了父亲的职责,催生了更具平等理念和关怀特质的男性气质。“新父职”作为解决“儿童照料”这一现代社会面临的难题的方案之一,应运而生。随着我国生育政策放开,子女数量增加,育儿任务愈发繁重,需要父亲更多地参与育儿事务,传统父职理念也逐步有了改变。
本文提出并界定了“数字奶爸”(digital daddy)这一概念:指利用社交媒体生产发布“父亲育儿”相关主题的文字、图像、视频等内容,进行数字实践并展现“新父亲”话语下全新父职形象的父亲群体。数字奶爸以“90后”年轻父亲为主,他们的孩子通常在0~10岁,云空间内容以父亲和孩子为主角,从生活中各个角度展示父亲照料孩子的日常。数字奶爸的出现,一改传统父亲威严角色的印象,脱离了“远离型”父亲画像,展现当代“暖男”型父亲温情的一面。
(二)父职话语变迁与“新父职”媒介形象建构
父职研究经历了从传统父职到新父职角色、内涵和理念的转变。虽然传统父职内涵在东西方略有不同,但“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家庭结构和分工大体一致,父亲掌控家庭主导权,负责赚钱养家,母亲则负责养育孩子。20世纪70年代以来,随着女性广泛参与社会劳动、男性解放兴起、国家力量的介入,以及家庭性别观念的改变,“新父亲”话语出现,拓展了父职的理念与实践。20世纪90年代以后,随着全球化趋势以及家庭性别观念的改变,既提供经济来源又投入育儿照护的“新父职”理念深入人心,并由此推进了全社会的性别革命。
从缺席父亲转向关爱父亲,新旧父职话语在父职角色上有较大不同。传统父亲形象大多从“社会人”的角度来塑造,主要呈现为道德监管者、赚钱养家者、性别角色榜样、家庭引路人等形象。美国父职研究专家兰姆(Michael Lamb)推行父亲除了作为家庭供养者的身份外,还要积极参与孩子身体照顾的“新养育型父亲”的理念。因此,“新父亲”形象可概括为“参与型新父亲”,从“家庭人”角度来塑造其形象。
国内学者研究发现,绝大部分父亲在对“父亲角色”的自我认知方面已突破传统父职的角色认知框架,认同并内化部分新父职的角色形象及实践要求,认识到参与孩子成长的必要性与重要性。“新父亲”形象分为责任型、照料型、融入型、亲密型。父职角色可以根据实践活动分为工具性与情感性。在参与度增加的同时,“玩伴父亲”仍是最主要的实践形式与父职形象。父职参与对于妻子和家庭的效用体现在支持和调适两个维度:一是丈夫参与育儿,为妻子提供支持和满足感;二是缓解母职焦虑,对婚姻具有良好的调适效果,促进家庭和谐。
国外对于父职媒介形象的建构研究集中于对父亲的文化形象建构研究。研究表明,在电视节目和电影中,有显示关爱父亲的趋势,以及向父亲参与育儿转变的趋势。然而,也有研究发现,其他媒体的育儿内容仍然强化了传统的男性养家糊口的理想。国内父职媒介形象主要依托母职话语进行反向建构,以“密集母职/缺席父职”的批判性话语出现。由于两性及家庭关系的特殊性,母职与父职话语构建常呈现二元对立的状态,随着“假性单亲妈妈”“丧偶式育儿”等汇聚女性和母职焦虑的综合性议题爆火,缺席父职与密集母职并存的现象受到关注,缺席父职成为导致和解决密集母职的关键,父职的媒介建构正是在母职焦虑背景下进行的。2016年全面二孩政策推行,在国家话语、社会话语参与下,媒介以建构积极全面参与育儿的“新父职”形象为主。
研究实践以育儿综艺与育儿博主为主,分别展现了新媒体背景下公共话语构建与自我呈现的图景。一是育儿综艺。近年来火热的父亲育儿综艺,如《爸爸去哪儿》《爸爸当家》,塑造和呈现了明星或素人爸爸在节目中和孩子一起不断成长的正面理想型父亲形象。以媒介娱乐形式进入父职话语构建领域,育儿综艺中的父职媒介再现具有日常化与平民化的特点。二是育儿博主。与育儿综艺不同,育儿博主是借助社交媒体平台进行自我呈现,关爱型父职、中产阶层、男性化气质成为最突出的特点,这与“新父职”形象分析相符。无论是育儿综艺还是媒介报道,全能奶爸主要集中于中产以上阶层,育儿话题讨论成为阶层化身份标榜的重要手段。
纵观父职研究,学界在父职话语变迁及实践等方面成果颇丰。但在深度媒介化、社交媒体遍在的Web3.0时代,已有研究中媒介建构视角显得不足。现有新父职媒介形象建构研究较为分散,且多依托母职话语进行建构,主动建构的研究不多,缺乏父职话语的主体性探讨。同时,已有研究的对象主要为育儿综艺,结论多为要构建积极全面参与育儿的父职形象,与社会现状存在一定偏差。
(三)情感劳动理论
从劳动视角开展的情感研究有两个理论路径。一是情绪劳动(emotion labor)。20世纪70年代,美国新中产阶级崛起,美国社会学家霍克希尔德(Arlie Russell Hochschild)观察到公共议题中情感的重要性,于《心灵的整饰:人类情感的商业化》(The Managed Heart: Commercialization of Human Feeling,1983)一书中指出,“个人通过调节自己的情绪,在公众面前塑造一种合乎规定的身体行为或面部表情”。其后陆续有行动理论、资源保存理论、情感控制理论等劳动过程理论出现。二是情感劳动(affective labor)。美国学者哈特(Michael Hardt)从政治经济学的批判立场,形容人们在真实或虚拟的沟通交流过程中付出的情感实践,具有非物质劳动的生命政治属性。情感劳动构成非物质劳动中最主要和最重要的部分,包括情感的生产及对生产过程的控制,所得产品也是无形的情感,包括满意、愉悦、美好、热情,甚至是联结感与归属感,在这个过程中,情感劳动者持续地获得自己的内在力量的确证。
有学者从商品属性、剩余价值剥削过程和依附的物质媒介等方面,对情绪劳动与情感劳动的联系与区别进行了较为细致的辨析。两种定义的情感劳动各自侧重点有所不同,情绪劳动是基于外部强加的一套规则而产生的“表面扮演”,以及由此延伸的“控制”与“规训”。而情感劳动属于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范畴,其侧重点是“生产”,强调情感与资本积累、再生产之间的关系。因此,情绪劳动理论关注劳动者在职场工作中的身体、表情和内心的情感整饰;情感劳动理论则关注情感的商品化、被剥削状况,以及劳动者的主体性、社会关系构建等。
本文运用情感劳动理论进行研究,揭示和省思数字奶爸展现的美好生活背后被“遮蔽”的情感商品化、主体性等问题,以及尚待“解蔽”的情感劳动异化影响新父职媒介形象构建的理论逻辑与现实线索。
二、超越传统的数字空间“新父亲”
研究发现,奶爸博主通过平台型媒体制作发布的短视频,以传统媒体传播无法实现的方式渗透用户个人生活,突破了远离式、养家式的传统父亲形象,重构了新式温情、深度参与育儿的父亲形象。20位数字奶爸,以分享爸爸带娃的日常生活为主,其视频内容或为日常照料婴幼儿各种细节,或为科学育儿知识、育儿心得,或是增进亲子关系技巧经验等。这些在社交平台活跃着的、粉丝基数庞大的奶爸群体,正在数字实践中塑造积极育儿、爱护子女的“新父职”父亲形象,并取得了虚拟空间的“父职奖赏”。由此,数字空间呈现了一种新父职转向:由传统缺席型父职,转化为关爱型父职。
(一)重构后传统时代的“新父亲”
奶爸博主在小红书和抖音上的自我简介体现了他们对关爱型父职的高度认可。如在小红书上,“清华奶爸Kent叔叔”介绍自己是“考过育婴师和营养师的靠谱奶爸,家有辣妈萌宝,分享带娃干货和育儿观”“姐弟俩的大鸣爸”自我介绍“我是温柔的大鸣爸,一枚全职二娃滴超级奶爸;一个特别理解女性滴男银(人)”。在抖音上,“盒子爸爸”自我介绍“二胎宝爸!记录生活点滴!分享真实育儿历程!为生活留念,为成长喝彩,为梦想加油”。这些关于博主画像的自我描述,无不体现了数字奶爸群体对“父职”角色的高度重视,对子女生活的深度参与。奶爸博主中不乏全能型父亲,全方位照料孩子生活日常,如抖音的“奶爸苏锅”“晓露爸爸”,小红书的“淦淦惹”“悠爸长不胖”,其视频均为照顾孩子的饮食起居、陪伴和教育、亲子互动等内容。
由于社会中育儿主体是女性,这些数字奶爸博主的粉丝大多为女性,尤其是年轻的宝妈。“爸爸育儿”的主题和育儿知识的分享更受女性的关注和喜爱。视频下网友纷纷点评,“你是个优秀的爸爸”“照顾孩子的男人才是好男人”“全职奶爸值得赞扬”“我要让我老公来学习”等。通过对视频评论区留言的分析发现,粉丝评论大多是对“爸爸育儿”的正面褒扬,也不乏关于育儿经验的分享,以及对“男性育儿”话题的讨论,这些评论表现出当代女性对理想型父职的期待。当前我国面临着新时代家庭变革和育儿困境,尤其是“全面三孩政策”实施后,生育率并未提高,这与当下中国儿童养育的难题密切相关,“密集母职”“母职惩罚”“丧偶式育儿”让年轻女性们对生育顾虑重重。因此,改变“男主外,女主内”的性别分工模式,可能是解决育儿困境的方案之一,应该成为学界和政府关注的重要议题。
在传统家庭中,父亲是家庭权威与经济供养者,需要维持严肃权威的形象,与子女有距离感。现代家庭则是核心小家庭模式,成员之间以情感联结为主,体现出平等性,平等式的父子相处模式日益普遍。抚育关系被视为一种更为平等的“陪伴关系”,抚育工作变成一项情感劳动。数字奶爸的努力,体现了当下社会对子代教育中父职缺位和母职密集社会问题的反思,年轻一代父母拒绝父职缺席,呼吁关爱型父职,倡导夫妻共同抚育子女,社会观念慢慢转变。
(二)挑战传统性别气质的“新父职”
数字奶爸建构的新父职形象,挑战了传统支配性男性气质。“温情”的父亲展现了女性气质方面的特质,或者说重构了一种“刚柔相济”的男性气质。这种温情新父职形象展现了平等的性别意识,与以往传统权威式父亲形象形成了强烈反差,已有研究称之为“混合父职”(hybrid fatherhood)。“混合父职”指父亲基于性别、家庭和工作关系的新理想与旧传统协商构建的父职形态。 “混合父职”集合了“密集母职的现实”与“关怀父职的理想”,呈现了管教、玩伴、帮手和参与型的父职特征。“混合父职”被认为是男性应对当下性别角色危机的策略。
奶爸博主在数字空间展现了与游离、霸权气质主导下的传统父职不同的新父职形象。这既是对“新父亲”媒介形象的重构,又是对传统性别分工观念所导致的刻板性别认知的对抗,同时也是对传统社会性别评价体系的突破,更是对传统父亲角色定位的挑战。数字奶爸育儿短视频实践,以个体表达的方式进行社会话语建构,传播新父职话语并抵抗传统父职刻板印象。他们以数字实践行动扩大新父职的影响力,在云空间分享自身对新父职角色的理解与认知,以日常生活展演的形式将父亲育儿实践呈现在公众视野中,试图打破育儿实践中的性别困境,以个体话语重塑新父亲形象和父职新定义,提供育儿实践行动榜样。
数字奶爸的育儿实践,超越传统性别规范,建构了温情的、深度参与儿童照料的“新父亲”媒介形象,重新定义了新时代父职并影响着“新父职”实践与意义重构,催生了具有平等理念和关怀型气质的男性气质。
三、数字奶爸线上情感劳动的“异化”与“主体性”
小红书和抖音这两个平台商业模式不同,小红书以社交电商为主,通过内容引导用户购物,品牌商家可与意见领袖(KOL)合作,进行产品推广、口碑营销和广告投放。抖音的商业模式以广告和流量变现为主,品牌商家可在抖音上投放广告,或与KOL合作进行植入式营销。抖音有虚拟货币系统,用户可通过购买虚拟礼物打赏从而实现流量变现。
20位奶爸博主中,仅5位有其他工作,其中1位是亲子游戏培训师。其余15位身份标注为全职奶爸、自由职业或育儿博主。如今家庭抚育成本不断攀升,20位奶爸博主全部带货。小红书博主通过在视频中植入产品、广告,或直播带货。抖音博主通过视频挂车、直播带货、广告植入、商品橱窗等带货。带货品类较为多元,以儿童食品、用品、学习用具、教育类书籍、儿童服装等为主,也不乏其他种类货品,如家庭日用品、电器、汽车等。他们通过拍摄婴幼儿的日常照料、分享育儿知识并记录每天的育儿生活,进行短视频内容生产,将粉丝群体的注意力资本转化为经济收益补贴家用,从而将公领域的生产劳动与私领域的育儿劳动有效结合,并获取经济收益。受制于平台运作机制和竞争环境,他们主动嵌入平台权力装置之中,付出很多劳动和情感巩固粉丝黏性。他们不仅要有出色的内容创意拍摄创作精彩的育儿视频,还要管理粉丝和评论、进行社交互动等一系列情感劳动,从而以优质内容产品吸引粉丝,增加用户黏性,构建粉丝社群,并实现群体认同、自我愉悦,产生成就感。
(一)线上情感劳动的“异化”
意大利学者泰拉诺瓦(Maurizio Lazzarato)于2000年首次提出“数字劳动”这一概念。数字劳动是马克思劳动价值理论在数字时代的拓展,大多以非物质化劳动形式呈现,但依然在马克思“劳动二重性”的科学分析框架之内。数字劳动被界定为“免费劳动”,“免费”突出该劳动的双重属性:个体自主但又遭受无形剥削。情感劳动是数字劳动的延伸,是一种以人类(现实的或虚拟的)交往和互动的情感性劳动为面向的非物质劳动。情感劳动是非物质劳动中最重要的构成部分,是资本主义发展到一定程度后资本对人情感的控制和剥削过程。其核心在于情感的生产和对生产过程的控制,其产品也是非物质性的情感——一种轻松、幸福、满足、激动的情感体验,甚至是一种联结感和归属感。平台的劳动控制使情感劳动中生产者和消费者之间的边界淡化,劳动者在享受情感价值的满足和快乐的同时,将自己的情感劳动奉献给平台和资本。平台经济繁荣的表象并不能遮蔽其背后资本与技术主导的劳动控制。并且,在数字资本主义场域中资本对劳动者的情感生产控制更为精巧和隐蔽。因为平台社会的控制机制产生深刻变化,“变得越来越生产化、技术化和智能化,甚至能带来收益”。
奶爸博主的情感劳动是自觉自愿从事的活动,并获得双重愉悦。他们既享受到日常育儿的快乐、亲子互动的幸福,又在获得粉丝点赞、好评、转发的同时获得幸福、满足和认同感。有研究表明,在数字空间进行短视频生产,使奶爸博主们更充实和快乐,更加自信,并从中拓展了社交关系、获得情感支持、产生幸福心理以及自我实现与精神满足。然而,平台型媒体的商业逻辑和运作模式决定了其短视频实践必然受到平台资本的影响,不可避免被“计流量制”裹挟。他们创作大量迎合粉丝的内容获取关注,如抖音粉丝量达613.6万的“三千金【欧阳爸爸】”以制作搞笑风格的家庭剧短视频为主,展现融洽的亲子关系、和谐的夫妻关系。小红书粉丝量排第一位的“恭喜爸爸”主要拍摄教育知识分享、科普式育儿知识分享的视频。这些奶爸博主的亲子、夫妻关系等话题和稳定更新的育儿干货不仅增强了粉丝黏性赢得流量,还获得广告商青睐,通过在视频中植入产品、好物严选视频,或直播带货等形式,最终将粉丝流量转化为经济收益。
奶爸博主通过育儿视频来实现情感价值的获取,也会利用平台积累资本以达到商业化的目的。当人的情感被资本利用时,便失去了其真性情,变身为被组织化操纵和规训的商品,原本无酬的情感价值转变为有收益的情感劳动。当情感劳动成为获得价值的工具时,情感就被异化了。数字平台的资本化,导致奶爸博主被商业化裹挟,屈从平台规则,时空被占有,从而使其情感劳动异化。两个平台的奶爸博主,视频产出节奏变快,数量变多,但穿插其中的产品植入、广告越来越多,带货的目的性越来越强,内容产品质量也在下降,部分博主粉丝量和流量下滑幅度较大。而平台通过“计流量制”绩效收入制度从技术上对奶爸博主们进行劳动控制,激励他们不断卷入“赶流量游戏”。由此,被平台机制操控的奶爸博主,不得不花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投入迎合粉丝的内容生产和与粉丝互动的情感劳动中。
在资本的催化下,技术越是赋权于个体,就越异化于个体。数字劳动是以对劳动主体、劳动对象、劳动工具和劳动产品的异化为基础的,数字劳动的普及与兴起促进了数字经济和平台经济的发展,但是劳动异化问题也愈加显著,数字劳动变得与劳动者对立,逐渐不被自我所掌控。因此,尽管奶爸博主的线上情感劳动具备一定的自主性,但被平台资本纳入数字空间产消体系,情感劳动为平台所控制,受到更为隐蔽的剥削,成为实现平台资本增殖的手段和对象。商品化逻辑之下的劳动情感不能被视作真实的心理反馈,而是劳动者与资本协商的一种策略与展演。可见,奶爸博主的线上情感劳动产生了异化。
(二)线上情感劳动中的“主体性”
然而,这种情感劳动的异化并不是绝对的。本研究选取的20位奶爸博主,粉丝量、流量很大,是平台的核心资源,他们在与平台博弈中拥有一定的话语权和主导权,从而使其在情感劳动过程中更有可能具备一定主体性,拥有抵制异化的能力。如小红书的“清华奶爸Kent叔叔”和“博士奶爸宋宋说育儿”两位博主在“好物严选”“好物测评”带货视频中不为商业利益所动,曾拒绝体验不好的产品广告。他们制作各类育儿视频,并非单向满足受众的情感需求、提供“情感能量”产品,其自身沉浸于情感劳动过程中,获得了快乐、满足等情感消费。同时,奶爸博主们都拥有自己的情感社群,社群由粉丝之间的评论、点赞、加粉丝群等联结而成,这些以博主为中心的数字社群为其带来情感增值和成就感。
因此,奶爸博主的情感劳动并非必然导致异化,一些研究也证明了短视频博主线上情感劳动具有主体性。情感劳动已不再是传统批判视域下强制性的非自愿劳动,劳动主体在情感实践中不断增强自信,通过建立社交网络圈群,逐渐增强了自我肯定和认同感。在这个过程中,情感劳动成为一种主体性生产,劳动者在实践中不断地获得自己内在力量的确证。在平台机制下,短视频博主的情感劳动的确为资本所剥削,但也为其自身生产了情感价值,他们在构建和经营网络社群中获得了情感满足和自我成就感。短视频博主的情感劳动在一定程度上是一种超越异化的主体性生产。数字劳动中的情感劳动提供了一种个体的进路,凸显了劳动者的主体性,因此,线上情感劳动构成整体意义上的新型劳动模式。
四、数字奶爸群体的阶层性与父职权威的再构
(一)数字奶爸群体呈现出阶层性
通过对小红书和抖音中奶爸博主发布的视频的分析发现,数字奶爸是有阶层性的。由于两个平台定位和商业模式不同,奶爸博主风格有明显区别。小红书的品牌定位是“生活方式社交平台”,强调“分享美好生活”的理念,为用户打造一个全新的、有趣的社交电商平台。抖音的品牌定位是:打造一个充满创意和娱乐性的社交媒体平台,鼓励用户拍摄和编辑短视频来表达想法和创造力,通过互动和交流来建立社交关系。
小红书奶爸群体拥有更高的学历,倡导精细化育儿理念,分享更精深专业的育儿理念和知识。在视频主题上,小红书奶爸博主视频多为严肃的知识分享类视频,视频内容中育儿知识、育儿指南和好物分享占比更大,借助知识分享打破对父亲育儿能力的质疑和传统父职刻板印象。抖音奶爸博主视频中占比最大的为日常生活记录视频,视频一般没有明确的主题,多为接孩子放学、陪孩子玩耍、搞怪等搞笑类视频。在生活方式的展现上,小红书奶爸博主视频彰显出中产阶级精细的育儿生活态度,视频场景精致,育儿理念先进,以儿童营养、教育理念、知识和方法分享为主,博主家庭经济条件优渥。抖音奶爸博主视频则更贴近普通人生活,生活场景简单,更接地气,没有明显的精致生活情调和精细育儿观念,生活方式比较简单。在视频呈现的父职角色上,小红书中深度参与育儿过程的“深度参与型父亲”占比最大,父亲参与育儿实践,如冲奶粉、照料孩子等。抖音中占比较大的是玩伴型、帮手型父亲,他们主要承担陪孩子玩耍、搞怪或者辅导作业等部分育儿活动。
真正参与抚育工作的往往是受过良好教育,具有较强的性别平等意识、社会责任感和自我反思能力的中产阶层父亲。惟其如此才可能挣脱传统性别规范的束缚,深度参与育儿的情感劳动。他们更重视性别平等、家庭亲情,其他阶层未必有如此高的父职自觉和如此好的家庭基础。
尽管小红书和抖音这两个平台中数字奶爸的视频表现有较大差异,但他们都以不同的方式展现了共同的特质:更重视性别平等、高度认可关爱型父职、努力构建“新父亲”形象的中产阶层男性。因此,数字空间的奶爸群体呈现出鲜明的阶层性。
(二)数字奶爸再构父职权威
奶爸博主数字空间的短视频实践,传播了平等育儿、鼓励父亲积极参与育儿的理念。其初衷或许是拍摄婴幼儿的日常照料、记录宝宝成长,但平台本身是按照商业逻辑运行的,不断变现的巨大流量,使其成为家庭的主要经济来源。平台的商业化不仅将线上线下的物品和活动转化为商品,而且把情感和理念都转化成可交易的商品。这些商品的价值则通过数字空间的内容所转化出的注意力、流量、粉丝和变现的金钱来衡量。作为平台的头部博主,数字奶爸收入非常可观,即使做了全职奶爸,他们也并未停止养家职责,仍然扛起赚钱养家的重任,强化着传统父职“家庭供养者”角色,巩固着传统父职刻板印象。
奶爸博主在视频中传递的认知理念和情感伦理会影响粉丝们对家庭关系的看法和育儿观念。在视频中奶爸博主大多营造“育儿专家”的人设,向粉丝们介绍科学育儿知识、教育理念、亲子关系培养经验等,推荐有利于儿童身心成长的好物品。他们往往利用男子气质蕴含的可靠、理性特质建立父亲育儿的父职权威。如小红书博主“二胎爸爸史蒂夫”的视频“给孩子立规矩的沟通天花板”传达了“面对孩子的坏习惯,全程没有一句说教和批评,但好像每一句都在给孩子立规矩”的经验,妥妥地展现了父亲的权威。“恭喜爸爸”的视频展现了更为专业细分的育儿理念,该视频账号设有“夫妻关系”“养娃有招”“值得关注”三个栏目,全方位地倡导经营亲密关系、关注孩子内心,以及分享带娃技巧,树立了其育儿专家的形象。
虽然全职奶爸的身份突破了传统性别分工的规范,挑战了社会刻板印象,变革了家庭内部分工,但即便在育儿领域,他们依然建构了专业权威的专家形象,将男性性别特质带入家庭抚育领域,育儿实践更多体现为“男性化照料”和“选择性育儿”。很多时候,社会认为男性化照料比女性化照料方式更佳,由此发展出一定程度的男权式的优越。选择性育儿,即选择那些男性化的育儿活动,跟孩子成为朋友,陪孩子玩和运动,在育儿理念中传达着性别刻板印象,如鼓励带男孩多参加竞技运动,培养男孩子勇敢、坚强、刚毅的传统男性气质。即使同样照料婴幼儿,奶爸们对儿童的照料也被赋予了更高价值,认为男性带娃更科学、更粗放,没有妈妈带娃的婆妈琐碎,更利于儿童身心成长,从而被大量粉丝点赞。
奶爸博主的数字空间实践,强化了男性参与育儿的理念,一定程度后弥补了家庭育儿中的父职缺位。然而“新父亲”却被鼓励维持或巩固支配性男性气质,借此淡化和稀释新父职理想中身为“照料者”的女性气质。因此,虽然数字奶爸以颠覆传统的育儿“新父亲”面貌闪亮登场,但本质上两性社会权力地位并没有改善。虽然“混合父职”展现出关怀型男性气质特质,但这其实是传统父职和支配性男性气质应对当下危机的一种策略。当前育儿性别分工的基础仍然遵循传统性别规范中性别气质的刻板印象。儿童照料被“新父亲”话语纳入父职的范畴,然而其照料行为总是与男性气质捆绑,通过强调男性化照料与女性化照料的差异来维护自身的男性气质。
奶爸博主的巨大流量变现,再现了传统父职“家庭供养者”角色。奶爸博主建构了育儿专家的男性权威形象,并在育儿理念和日常照料中巩固了支配性男性气质,从而再度强化了传统性别角色。
结语
随着数字时代社会经济和劳动力市场的变化、性别平等观念的普及,社会普遍认同平等育儿的观念。年轻一代的父亲在参与照料孩子过程中体味到育儿带来的情感弥补,意识到父亲育儿的重要性,认同父母双方平等承担育儿职责的观念,现代社会中全职爸爸数量不断增加。数字奶爸群体的出现,体现了在中国的全球化发展、社会变迁以及生育政策变化之下家庭结构、性别分工的转变和人们育儿观念的进步。
通过对小红书、抖音两个平台数字奶爸的研究发现,奶爸博主重构了数字空间的“新父亲”形象,超越了传统“管教型父职”的权威、严厉、远离型父亲形象,传播了父亲参与、平等育儿理念,建构了挑战传统性别气质的、彰显温情、关爱子女的后传统时代“新父职”。数字奶爸的线上情感劳动被平台商业化和异化,原本无酬的情感劳动变为有酬。但部分数字奶爸作为顶流博主,在情感劳动中仍保留一定的主体性,拥有抵制异化的能力。数字奶爸群体呈现出阶层性,为更重视性别平等、认同新父职理念的中产阶层男性。但他们仍然再现了传统父职“家庭供养者”角色,巩固了支配性男性气质,强化了传统性别角色,再构了父职权威。
观念在转变,实践却相对滞后。微观上,大多数男性女性都认可更平等的家庭分工观念,但是宏观上男女两性仍被困在传统社会身份之中。当数字奶爸群体把“新父职”理念付诸实践时,现实社会中的父亲育儿实践并未与认知同步。母亲仍是当下育儿实践的绝对主力,传统观念中的远离式“养家父亲”仍以更为隐蔽的方式影响着年轻人,阻碍着“新父职”话语在中国社会的实践。数字奶爸既承担了家庭育儿职责,建构了“关爱型”父职媒介形象,同时又承担了赚钱养家的责任,重塑着家庭性别分工结构。平台及其背后的商业力量贯穿于整个“新父职”的构建过程。数字奶爸构建的“新父亲”形象,承载了当下社会期待中的理想父职,对平等育儿、重塑当代亲职关系有所裨益。
(感谢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刘芝伶对资料收集的贡献)
文献引用格式
王蕾.后传统时代的“新父亲”——数字奶爸的线上情感劳动与父职媒介形象重构[J].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25,54(02):70-77.
(《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主编:李培超 副主编:尹金凤 本文责编:尹金凤)
【来源:湖南师大社科学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