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时代之光丨任林举:飞羽之踪
飞羽之踪
文|任林举
一行白鹭,披着洁白的羽衣,一身霞光,突然映现于湛蓝的天宇间。它们飞翔的姿态十分奇特,亦真亦幻,像鸟,也像人,仿佛从著名的古诗里出发,飞越空间的千山万水,飞越时光的世世代代,近切且邈远。迅疾的飞行,如几束白色的闪电,在身后留下了道道彩虹……蓦然,彩虹消散,散成云雾,云雾渐渐沉降,化作座座青山和一湾碧水。
拍鸟人唐斌从梦中醒来,久久沉浸在梦的意象之中,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这个美丽而奇怪的梦境有什么寓意。哲学系毕业的唐斌有一颗天生的哲学脑袋,凡事都要拿到他的哲学思维里过一遍。
“这肯定是一个喻示生命与自然关系的梦境。”他想,“自然无言,也没有喜怒哀乐的表情,它就得要靠山水表形、表意,靠鸟兽传达自己的声音和情绪。那么可不可以说,飞鸟与走兽就是自然的活性语言和思想呢?”睡意尚存,他觉得自己脑子有些不太灵光,即便是想到了这个层面,也还是无法破解这个梦境的确切寓意。
他躺在床上下意识地向窗口的方向望了一眼,透过窗帘的缝隙,从尚不明亮的微光推断,天还没有亮,但也到了应该起床的时间了。他要赶在日出前或者赶在大部分鸟儿起床之前,赶到指定的点位去守候它们,这是一个拍鸟人必做的功课。只要没有风暴、雷雨,这个时候他就必须起床了。
为什么放下那么多被人们认定为有意义的事情不做,偏偏要日日不辞劳苦地做着这件事情呢?他有时也扪心自问。想当初,他还年轻,每天要按时按点去学校,给学生们讲哲学。那时,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将来有一天自己会成为一个莫名其妙的拍鸟人。
这算是一种什么事情呢?既没名,也没利,更没有什么社会地位,不过是定期把一些好看的片子放到网上供那些喜欢的人欣赏一下。图啥呢?他自己也回答不了。也许谁能说清鸟儿为什么要鸣叫,为什么要舞蹈,谁才能回答上这个问题。
那时,他天天教导学生们要学会仰望星空,当然,他自己也经常仰望星空。哲学系的毕业生嘛。仰望星空,追问宇宙、人生,那可是一种完全可以登上世界性大雅之堂的事情,叫崇高之事也未尝不可。相比之下,做一个风雨无阻的拍鸟人,理由就不那么冠冕堂皇了,甚至没有什么像样的理由。但没理由也理直气壮、无怨无悔地去做,也就不需要什么理由了。存在的就是合理的,这也是一个哲学命题。
退休多年,唐斌早已忘记了为人师表时期的严肃郑重,除了在时间上还会严格要求自己外,其他方面都变得松散随意。因为长期在山林、水域之间奔跑,他发现穿戴是否齐整,吃喝是否讲究,跟能不能拍到鸟儿,心情是否愉快并没有太大关系。你看那些飞鸟,不用洗澡,不用梳子,羽毛一样鲜艳顺滑,是雨水和日光,以及特殊的视角,让它们看起来光彩夺目。月月年年和山水、鸟兽打交道,似乎已经让他沾染上了浓重的山野之气,也有了一些鸟儿的思维和行为方式。
东方刚刚露出一缕银色的亮线,离天完全亮还有一点时间。简单打理一点吃食,背上高倍镜头的照相机,骑上小电驴,唐斌便匆匆出发了。他没开车灯,车的声音也不大,像一道快速移动的影子,在车辆寥寥的马路上前行。今天他的心却有些不平静,准确地说,有一点儿澎湃。今天他要去曾经下乡插队的南洲岛,约见一位特殊的“客人”。说约见也有一点儿不够准确,应该是撞,是一厢情愿的打算。约会是双方的事,没有对方的同意算什么约呢?
算起来,唐斌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去南洲岛了。尽管没有去,这个岛在他的印象中仍是一个美好的存在。所谓南洲岛,确实是一个独立的岛屿,漓江行至此处,水分两路,围起一片沙洲,被当地岛民取名为南洲岛。南洲岛上曾经有两个村庄,一个叫上南洲,一个叫下南洲,唐斌插队在上南洲。在桂林漓江流域,这样的小岛很多,但南洲岛却一直以其独特性著称。
多年前,这个岛的自然生态好到难以言说。别的方面就不用一一描述了,因为现在的唐斌只对鸟儿感兴趣,我们就只说鸟儿。
“那鸟儿,那个多呀!”学哲学的唐斌语言体系本不贫乏,但一说到南洲岛从前的鸟儿,立即没有了恰当的词语,因为他觉得用什么词语来描述都不够准确,选择来选择去,竟如一个胸无点墨的人,只能以极其简单的语言配上夸张的手势来表达鸟的“多”。那时,每到候鸟大量迁徙的季节,来岛上落脚“过站”的鸟儿就多得不可胜数,铺天盖地,叫声如潮。当时的唐斌还没有太多鸟类的知识,根本分不清鸟儿有多少种类,更叫不上几种鸟儿的名字。每到这个时候,他只能半张着嘴,以惊奇的目光看着那些鸟儿天上地下地翻腾、鸣叫,手足无措。
1978年,恢复高考的第二年,他以优异的成绩考上江西师范大学,离开南洲岛,结束了插队生活。随着空间和时间距离的逐渐拉大,南洲岛也就在他的记忆里越来越远,终至浅淡、模糊。再后来,岛上建起了桥,人多了起来,村庄差不多也成了市区的一部分,上游又建起了化工厂和炼钢厂,便有大量的生活污水和工业废水排到了漓江。河水变得浑浊、有毒了,河里的鱼虾消失了,鸟儿也越来越少了。人们便不再将南洲岛与自然、生态等字眼紧密联系在一起。
唐斌刚开始拍鸟时,整个桂林地区可去的地方还多,特别是猫儿山自然保护区,对外开放的程度还很高,发烧友们宁可多跑一些路程也要去摄影资源更加丰富的地方。从始至终,三江源头地区都堪称动植物的天堂。只要稍勤奋一点儿,往那里跑一趟,风光、人文、鸟类几个主题都得到了兼顾,哪个人会主动放弃最优选择呢?
可是近些年,猫儿山的保护力度大了,进山要经过几个检查站,层层关卡,不再随意、方便,即便人上了山,也不被允许自由活动,不能突破有限的几条规定路线。这样的约束,对于一个摄影爱好者来说就有些接受不了了。长此以往,唐斌也和大多数摄友一样,选择了改变方向,挖掘近处的资源。
这个时候,很多摄友才发现,在整个漓江流域都可以大有作为。唐斌是个独行侠,他不愿意和别人扎堆儿出行,他要开发出别人无法抵达或不会抵达的领域。也就是这个时候,他想起了南洲岛。他抱着试试的心理,连续去了几次,发现上游几个工厂关闭、城市排污得到治理之后,南洲岛的水又变清了。至于岛上的生态,虽然没有重现往日的辉煌,但每次也都有不少变化。特别是去年五一期间,他在南洲岛上的经历,可以说是一场令人心动的“艳遇”。以至于在之后的整整一年里,每每回想起那个精彩的画面,他都激动不已。
丝草开花啦!就在五月阳光的照耀下,河段里的丝草纷纷从水里扬起了头,把一朵朵晶莹、洁白的花朵举到了空中,薄如蝉翼的花瓣贴近水面,以一种飞翔的姿态,抒发着长久隐忍之后的妖艳张扬。
这是一次多少年也难得一见的花开。因为丝草开花的条件非常严苛,至于具体需要什么条件,至今还没有准确的说法,据一些用心的关注者观察,不但要水质清澈,有必要的养分,同时,还要有充足的阳光,大约还要有成长时间或周期的限制。总之,诸多条件就是很难同时满足,否则也不会难得一见。有人曾经拿常见的海菜花与之相比,但唐斌却认为,海菜花根本无法与之比拟。
丝草花对阳光的敏感程度匪夷所思。多云的天气里,当阳光照临,丝草花便从水里探出头来,绽放它美丽的花瓣;当一片乌云飘来,丝草花就会慢慢将花瓣合拢,同时将它们高举的手臂收缩到水面以下,仿佛每一棵丝草都长着一双敏锐的眼睛,时刻观察并听命于阳光的号令。
更让唐斌感到惊奇的是,那些丝草花开花的日子,始终有一只桂林地区难得一见的棉凫,在丝草花间游来游去。本来,它的迁徙路线并不经过这里,偶尔的出现,让一些鸟类专家也大感惊奇。据推测,很可能是它自己的导航系统出了问题,走错了路线,成了一只迷路的鸟儿。
唐斌知道这种鸟对桂林地区的摄影爱好者来讲是非常珍稀的。这些年,他一共就遇到过三次,其中两次是在訾洲岛,一次在南洲岛。所以他自己更知道珍惜这个机会。那些天,只要太阳出来,他就会准时来到岛上,进入隐蔽的摄影位置不停地拍。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这只迷途的棉凫,不知道是因为贪恋漓江水的清澈,还是贪恋丝草花的美丽,一直也没有迷途知返,回归原来的迁徙路线,每天不飞也不叫,就那么忘情地在丝草花间流连。
直到一个星期之后,丝草花纷纷凋谢,棉凫鸟也无影无踪,这片寂寞的水域就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有永不回头的漓江水,静悄悄地,一直那么兀自流淌。
季节轮转,又是五月,又到了奇迹曾经发生的时段,难道那些脑壳里的定位器容易发生偏差的棉凫,不会按照无法修复的偏差再次飞临这片水域吗?即便棉凫不来,丝草花也会如期开放吧?唐斌一边心生期待,一边不自觉地加大了小电驴的油门,耳边的风声也跟着大了起来。
五月的南洲岛,风和日暖,天空亦和往年一样晴朗。但让唐斌大失所望的是,他熟悉的河面上却出乎意料地寥落。除了几只白色的鸥鸟在潜水处时起时落地与水下的鱼虾纠缠之外,并没有唐斌所期待的一切。没有棉凫,也没有丝草花,更没有其他意料之外的惊喜。他仍不死心,一边在附近的草丛或树木间游荡,一边时不时用目光朝那边的河面上扫去,期待下一秒会发生奇迹。
时至中午,河面上依然如故。过分的是,那几只鸥鸟竟然也不知在什么时候飞走了。此时的唐斌,发现自己的心情已经明显黯淡下来。他知道,再等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不如早早收工,择日再来。
唐斌准备转身离开,刚刚迈步,就在离河岸不远处的一棵矮树上,发现了一个说不准什么鸟儿的鸟巢。一窝刚刚破壳的小鸟,身上还没来得及生发出像样的羽毛。只是黑里泛红的身体上,长着几根稀疏的绒毛。泛着血丝的肚子浑圆而光滑,像个一捅即破的水泡,被窝巢底部的羽毛托着。这时它们最显眼也最突出的部位,就是那个占着很大比例的脑袋,而脑袋上最突出的部位又是那张边缘有一圈黄色的大嘴,两只尚未睁开的眼睛,则犹如泛着乌青的两个肿块,与那张大嘴一样显眼。
这是生命诞生之初的样子,虽然看起来十分丑陋,但在母亲的眼里却如同珍宝。母亲用爱赋予它们神圣的光泽。
开始时,它们只是老老实实地伏在温暖的巢穴之内,但来自本能的饥饿和欲望让它们很快活跃起来,羸弱的脖颈支撑着摇摇晃晃的大脑袋,像那种趋光植物的藤蔓,颤颤巍巍伸向空中,似漫无目的,也似愿望强烈地搜寻着什么。它们为什么都闭着眼睛?是因为睁不开,还是不需要睁开,还是不忍睁开?反正就那么一直闭合着。
窝巢之外,有风吹草叶树枝的声音,有流水拍打岩岸的声音,也有其他动物行走、争斗或为了传达某种意愿、某种情绪发出的叫声。但对这一切的声音,它们似乎都不在意。突然传来了翅膀扑打空气的声音,由远及近,似乎还带着某种热切。虽然这声音它们也是第一次听见,但它们懂得这声音的内涵,它们纷纷张大了嘴巴,同时发出叽叽喳喳的鸣叫。瞬间,巢穴里挤满了边缘为黄色的大嘴。
无疑,这些嘴都是在等着母亲喂食,文雅的表述叫养育。它们的食量很大,吞咽能力很强,一条差不多有它们身体四分之一大小的蜥蜴的尸体,它们也能一仰头吞下肚子。从空中看,一张张大嘴就像一个个无底洞,能随时吞下任何食物。它们不但吃,还要拉,鸟巢边到处都是白色的粪便,有一些被母鸟处理掉了,有一些无法处理的就像罪证一样摆在那里。
唐斌知道这堆丑陋的东西将来会出落成啥样。他跟踪拍摄成鸟的时间很长了,正如他在漓江边生活了很久一样。他了解所有生命包括人类的成长过程,也了解生命的代际关系以及生命和自然之间的关系。很多的事物、很多的现象,经过他这个哲学脑袋拆解分析之后,都裸露出丑陋的本质。
唐斌转动镜头的声音惊动了这窝小鸟,它们立即伸长了脖子,张大了嘴巴,冲着镜头的方向拼命地叫了起来。唐斌看不出那些张大嘴巴的鸟儿声音是从哪里发出的。他只觉得那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像祈求,像诅咒,也像带着几分焦躁和愤怒的声讨。鸟儿们会不会误把不小心弄出声响的唐斌当成妈妈了?
眼前的情景,让唐斌感到有一点儿恶心,但想想未来,它们也会在完成了对父母部分生命的剥夺之后,变得一身华彩。一旦它们展翅飞翔在天穹之下,并毫无选择地为生命或基因的传续而奔忙,最终心甘情愿被剥夺时,他也会像赞美它们的父母一样,赞美并记录下它们的生命形态和生命轨迹。
这个上午,这一群小鸟的喧嚷把唐斌的思绪搞得有些纷乱。当他举起相机拍下这个难得一见的画面时,他想起了人类自身,想起了被人类称为母亲河的漓江,想起了山水、自然和大地,想起了一切生命和自然之间的逻辑。
这世界从来都是阴阳、正负、予夺、善恶、生死相平衡的,有给予、滋养,就有索取、剥夺甚至伤害;有爱就有被爱;有容忍就有气愤……人们要做的或者能做的,就是选择一种平衡。当然,平衡是自然的,选不选最终都会有一种平衡被建立起来,人们只有一种机会,那就是选择怎样的一种平衡,怎样水平的平衡。早些年,唐斌总爱就某些事情和自己的思考发表些见解,自从拍鸟以来,他什么见解也不愿意发表了,他不想对任何事物进行评说。他无奈地摇摇头,转身离开。
唐斌骑小电驴来到桃花江边时,想明白了一个问题。他觉得狂热和激情并不是爱,只有懂得分寸和尺度,有限度地关注和干预,才能体现爱,才可能是爱。否则,爱与不爱的结果都有可能变成伤害。
早年唐斌就展露出了自然热爱者的苗头,他的热爱似乎并不是普通的热爱,而是有一些狂热的爱。记得大学刚刚毕业那年,他就干了一件非同一般的大事。因为受当教师的父母的影响,特别是受当作家的姨父的影响,唐斌不但懂得哲学,还特别热爱美。满脑子都是一些浪漫的想法,要不是哲学专业约束着他,让他时刻保持着理性,他真有可能做出一些惊世骇俗的事情。多年以前,他把研究哲学当主业,把追逐美当副业;现在,他已经完全把两件事情颠倒过来,把追逐美当主业,而把研究哲学当副业。
毕业那年,他突然就有了一个漂流漓江的想法。从小在漓江边长大,又知道漓江是世界级的大美事物,怎么可以允许自己就在那市区的尺寸之地,仅仅满足于每天看上一眼呢?他要利用人生中这段空白时间好好感受一下漓江,以慰藉自己那爱美的情怀。
考虑到家人会干预自己,他便简单和父母打个招呼,说要和同学一起出去玩玩,然后开始了行动。他选择了在漓江上漂流,就是慢慢地漂在漓江上,保证停留在水上的时间足够长,当然坚决不能坐大船、快船。坐竹筏可以,但价格昂贵,并非一个穷学生负担得起。最后他想了一个办法,去商店买了一个大号游泳圈充当筏,借一台120相机,买了四个胶卷和几个面包,就从解放桥下水了。他的计划是一直漂到阳朔,把漓江最美的河段领略个透彻。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与漓江接触。以前虽然也到漓江里游过泳,但那种接触完全是为了自己,感受自己,愉悦自己,并没有真正用心观察与欣赏漓江。这次不同,这次他忘了自己,完全把目光和情感都给了漓江,当然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一路上,他看到了漓江的丰饶和美丽,看到了群山拱卫一水的诗情画意与和谐。
那时,沿岸的一些工厂已经关闭、停产,漓江强大的自洁能力使一度受到污染的水质好转。蜿蜒曲折的漓江水,一会儿平阔舒缓,一会儿水深流急。唐斌的视野,一会儿出现远处婀娜的凤尾竹林,一会儿忽有大山从对面迎头压来。小小的游泳圈如一叶无根的浮萍在河道里忽缓忽急,忽左忽右地漂来漂去。随着行程的缓缓推进,漓江在唐斌的脑海里和他那部老式120相机里留下了别具一格的画面和许多惊心动魄的瞬间。
当时的唐斌是无知者无畏,时至今日,漓江上也很少有人胆敢凭借一个小小的游泳圈,独自漂完全程,那是在拿生命冒险。三天的漂流,漓江的风景和内心美好的感受自然数不胜数,但让人心惊胆战的险情也出现了好几次,有两次游泳圈遇暗礁倾覆,差一点儿就要了唐斌的命。多年后,当他回首往事时,不得不承认鲁莽的热情有时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每到桃花江畔,唐斌的心都会被往事揪扯那么一下,而每被揪扯一下,他的内心都会激起一阵波澜。这波澜有时很快就平息下来,有时会经久不息。人生经历之所以魅力无限,是因为每一次都不可复制,都和前一次迥然不同。而每一次的经历都给之后的人生敲响了警钟。唐斌每次经过这里,都会想起那只中华大草莺,而每次想起大草莺,他的内心都会伴着微微的震动。
之前,甲宅村有一个富商看好了桃花江边上的一块空地,找人出钱,圈得了一块有山有水有岩洞的好地盘,准备开发一个大型游乐场。那以后,周边就用钢板、钢网圈了起来,闲杂人等不准入内。可巧,就在这时,圈地的老板出了车祸,把一大片空地留给了无力打理的家人。家人无心继续开发,村民也不敢擅动,一块本来并不安静的土地成了闹市中的无人区。
栅栏挡住了人的脚步,却挡不住鸟儿的翅膀。有两只鸟儿看好了栅栏内的一片草地,天天去那里觅食,玩耍,“游乐”。这片有足球场大小的草地上,长着齐腰高的各种茅草。有花有草,品种多样,且有各样的昆虫在其间活动。
鸟儿以为自己找到了一片永久的净土,便把这个夭折的游乐场当成了自己的家园,竟在草地上筑巢生蛋繁衍生息起来。虽然鸟儿在空中飞行,不留一丝痕迹,但是终逃不过人类密集的目光。最后,还是有人发现了它们的踪迹。
最早发现这两只鸟儿的人就是唐斌的一个大学同学。这个人曾开着车每天去桃花江一带拍鸟,遇到这两只鸟儿对他来说也是一个意外的惊喜,这种鸟儿不但难得一见,而且行踪诡秘,在林草之间或天空之上总是一闪而逝,很难抓到机会拍下它们的影像。他把消息告诉了唐斌。
凭直觉,唐斌判断他无论在现实中还是在书籍里,都没有见到过这种鸟儿,他也不知道这是什么鸟儿。于是两个人进行了长期的观察、守候和跟踪。一年之后,唐斌终于成功拍到了一张清晰的照片。不久后,又在鸟儿活动的草地里发现了窝巢。通过这张照片,唐斌进一步确认,他并不知道这鸟儿的名字和来历。同时他也意识到,这很可能是一种珍稀鸟类。
唐斌很想把鸟儿的照片发到网上去,请同行确认一下这究竟是什么鸟,它存在的价值有多大。但转念一想,这个消息暂时还不能走漏,一旦消息走漏,拍鸟的人肯定会蜂拥而至,鸟儿的栖息地和鸟儿的窝巢怕是不保了。唐斌心里非常清楚,现实中存在一些专门以爱鸟的名义对鸟儿实施伤害的人。唐斌和大学同学之间保持着高度的默契,只是定期来观察一下或蹲守在鸟巢旁拍拍照片,坚决不向外部公布这个消息。
这鸟儿的身影依然难以捕捉。它们总是那么神出鬼没,行踪不定。平时根本看不到它们的影子,大概是躲到草丛中或远处的树林里去了,只有在哺育幼鸟时它们才不得不定时回到窝巢中来。可能是世世代代的生存经验告诉它们,千万不能暴露自己的行踪和生活规律,否则总有一天会大难临头。
唐斌终于还是没有克服人性的弱点,两年后,他忍不住把这个秘密告诉了另外一个同学兼同好,领着同学来草地拍了鸟。这时,最早的那两只鸟儿已在草地上繁衍了三代,草丛间的鸟巢增加到六七个。
虽然唐斌反复叮嘱同学千万别把这个秘密透露给别人,但是同学还是没压住内心的兴奋,把自己照片的拍摄地点告诉了别人。和唐斌一样,他也是反复叮嘱对方,千万不要把这个秘密告诉别人。结果,这个秘密便以一种不断重复的模式传播出去,并进入了网络渠道。消息在网上一经公开,便成了一个几乎所有发烧友都在议论的热门话题。
有一个网名叫作163的发烧友,是一个专家级的人物,一眼就认出了这种鸟。这就是全世界存量不足200只的中华大草莺,是珍宝级的稀缺物种。一时间,它像一个被公开了地址的宝藏一样,引得摄影界的各路英豪齐聚桂林,各显神通,展开了一场角逐。可怜的一片山间草地,除了鸟巢所在的位置没有被践踏,其余的地方都被前来拍摄的爱好者们夷为平地。其中堪称豪强的是柳州的几个有钱人,干脆在鸟巢所在的位置竖起了柳州摄影协会的牌子,算是以一种民间手段独占了,只有柳州的部分摄影爱好者可以进入拍摄,其余的人一律不允许进入。
再后来,因为人的不断干扰,几个鸟巢已经成为弃巢,不再有鸟儿居住。鸟儿去了哪里,也不得而知。时间又过了三年,那片土地再一次易主,被另一个商家接管,开始了又一轮开发。资金一到位,柳州的牌子、人类的足迹和鸟类的窝巢皆被挖土的钩机铲去。如今,后来的老板也因为交不起承包费,放弃了继续开发,村民们见缝插针,在那片土地上种满了庄稼。至此,这附近的人,除了唐斌之外,已经不再有人记得曾有一种叫中华大草莺的鸟儿在这里生活过。
世事变迁,这是鸟的命运。
面对这样的事情,唐斌经常处于失语的状态,他无法评说谁对谁错,哪个应该哪个不应该。他自认连自己的行为都无法把控,更何况其他人,特别是比自己更有力量的人。至于面对更加庞大的机构或组织,他更觉得自己弱小无力、望尘莫及。作为一个业余拍鸟人,他能做到的只是,鸟儿去了哪里自己就去哪里,当然鸟儿去了哪里也不会告诉他,在鸟儿的心里,他和所有的人类一样,是重点躲避和逃避的对象。那就只好有鸟儿就拍,没鸟儿就不拍了。
多年之前的漓江,是白鹭的天堂。特别是桂林至杨堤一段,沙洲、浅滩较多,非常适合白鹭这样的涉禽生活。人少、鱼多、江水清澈,它们站在浅滩上看脚下的鱼儿往来游动,看到哪条中意,就一低头衔到嘴里。如果天下的白鹭都知道有漓江这样的地方,所有的白鹭应该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漓江。那些年,漓江也是拍鸟人的天堂,每到春季,随便在漓江边找一个沙洲或江湾都能拍到成群结队的白鹭。
去桂林城南的卫家渡拍白鹭,曾是唐斌的不二选择。那里差不多是百里漓江上最大的一片滩涂了。每年春秋两季,江水未涨,差不多两平方公里的江湾,成为一片泥水交织的湿地。湿地良好的环境滋养了大量丰富的水生微生物群落,像一块具有魔力的磁石,吸引着各种各样的鸟类。正值其时,涉禽、水禽、游禽齐聚于这个天然大餐厅,尽情享用着来自大自然的馈赠。鸟儿们且吃,且歌,且舞,且追逐嬉戏,在起落聚散的狂欢中,为拍鸟人提供了捕捉生命之美的绝佳机会。
那时的拍鸟人还没有现在这么多,也没有现在这么善于追求极致。他们往往和鸟群一样自在、散淡。早早地来到江边,找个隐蔽处支一把并不鲜艳的阳伞,鸟儿多的时候拍鸟,鸟儿吃饱散去之后,他们也学着鸟儿的样子去江里洗个澡,泡个凉,坐在浅水中,看清清的江水如液态的风,拂过水中柔软的水草。水草在阳光下舞动、摇曳,像一双温柔的手,拂过人心,渐渐地,竟让人生出一种超离现实的梦幻感,浑不知自己是空中展翅滑翔的一只飞鸟,还是水中懒得游动的一条大鱼。
也就是过去仅仅十年的光景,往日的情景已难以再现。江滩还在,流水也清,就是不见了成群结队的白鹭,偶尔有零星的鸟儿飞来,在空中盘旋数圈见无处落脚只好悻悻然飞走。江滩已经被人类占领了。很多地产商抢占了沿江有利地形,搞了大面积开发,一片片高过山峦的楼群拔地而起,永久地占领了白鹭们的地盘。原来藏在树丛间的小阳伞变成了沙滩上的天幕;几个蹑手蹑脚的拍鸟人变成了以家庭为最小单位的庞大休闲群体;人们也不再满足于远远地看着水鸟们在水边表演,而要成为沙滩上的主角,去戏水,去摸螺蛳,去捕捉水中游动的小鱼小虾,去用此起彼伏的欢笑声代替山水之间的寂静。
人们有这个权利。但随着全国上下环保和生态意识的增强,人们也自觉反思以往的行为,主动调整观念和思维,开始反哺自然。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和财力,用于环境改善、山水修复和生态保护。对漓江流域进行大规模整治之后,随时散发恶臭的黑臭水体没有了,边啸叫边喘息的大型挖沙机械没有了,边冒黑烟边渗油的货运轮船没有了。为了防止江水侵蚀堤岸,各级政府将很多泥岸、沙岸、平滩改造成了钢筋水泥结构,坚固而又充满现代气息,大量的工作有目共睹。
然而,人的想法和努力有时并不符合鸟儿的想法和需求。人们并没有意识到,人按照自己的想法,想得太多了,做得太多了,反而违背了自然的本意。人们以为为白鹭做了很多事情,却只是一厢情愿,以至于白鹭并不领情,并不买账。浅滩少了,供涉禽栖息、觅食的场所少了,白鹭们觉得人类并没有给自己在漓江边留下多少生存空间,为了生存,它们只好选择另一种生活方式,像人们离开故乡迁徙到异地一样,不得不告别世代栖息的漓江。每天清早,白鹭们从漓江边的“世居地”出发,去远处的湿地觅食;傍晚,再陆续回到漓江边的树林中过夜。
如果从一个拍鸟人的角度考虑,唐斌这一天并没有什么收获,但这一天他却感觉到了明显的疲劳,仿佛走了很多路,做了很多事情。实际上,他的疲劳感主要来自内心。这一天,他仿佛被某一些问题逼到了一根平衡木上,左右摇晃,莫衷一是,不知道应该往哪边倾斜,才能保持平衡不倒,以至于身体酸痛难忍。
作为人类,他很了解人类的需求,也理解人类的艰难,并且发自内心地认为人类的合理需求无论如何也不能被忽略和无视,可是自然呢?自然不是人类的生存之本吗?可是鸟儿们呢?它们不是自然的象征吗?自然的声音人类应该如何倾听和破译呢?
当他把小电驴停好时,已经感觉十分疲倦无力,仿佛被什么力量撕裂,折腾得骨头都快散了。这些年以来,他第一次感觉到无论是去拍鸟的路还是进城回家的路,想走通走顺都要费些周折。
(本文选自《创作》杂志2024年第1期)
【作者简介】
任林举: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出版个人著作 20余部,代表作有《玉米大地》《粮道》《时间的形态》《瑞雪丰年》《此心此念》《出泥淖记》《虎啸》等。作品被翻译成英、俄、韩、蒙等多种文字。曾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第六届冰心散文奖、第七届老舍散文奖、第二届丰子恺散文奖、首届三毛散文奖、2014年最佳华文散文奖、长白山文艺奖、吉林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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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星辰在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