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时代之光丨龚盛辉:油茶的乡愁(外三篇)

时代之光 | 2024-12-10 10:12:26
星辰在线 | 作者:龚盛辉编辑:周婷值班主任:邓婷值班编委:林之乐

油茶的乡愁(外三篇)

文|龚盛辉

              

油茶的乡愁

                

  自从十八岁那年离开家乡永州,我脑海里就有了一种乡愁,她伴随了我四十余年的军旅生涯。她的名字叫油茶。

  老家屋后有一片山,山上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油茶林,那是我儿时的记忆、童年的味道,也是我一年四季的风景。

  儿时,家里姊妹多,劳力少,家境窘迫,日子艰难,尤其到了春天,碗里的米粥渐稀,加之油水不足,上山砍柴或放牛时,不到一个时辰,肚子便咕咕作响。好在几阵暖风吹过,山上的油茶树冒出了翠绿中泛着红晕的新芽,在鲜嫩欲滴的芽叶中,夹杂着一些茶泡、茶耳朵。茶泡开始时极似青涩的桃子,茶耳朵形状与树叶一样,只是比树叶厚实一些,肉嘟嘟的,像人的耳朵。当它们开始脱去青涩的皮,表明已经成熟,可以食用了,不仅味道清甜,还能果腹充饥。可以说,在那个吃不饱饭的岁月里,茶泡、茶耳朵构成了我珍贵而稀罕的充饥解馋的记忆。

  油茶花谢了,夏天来了,太阳一天比一天毒起来。这时,枝叶浓密的油茶树,又给我们这些进山砍柴的孩子,提供了一片片阴凉。当砍柴砍得汗流浃背、酷热难当时,钻到油茶树下,一边歇凉,一边摘着地上的地胚果吃,直吃到舌头、口腔像进过染缸,满嘴乌紫。这时要是运气好,还能碰上刚刚冒出土皮的茶树菌。茶树菌是一种窝生菌,常常一窝就有数十上百株,能塞满两只衣袖,够一家人美美地吃上一餐。

  秋天来了,天气凉了,把枝头压得深深弯下腰来的茶果,也咧开嘴儿笑了,把嘴里的茶籽吐到了地上。这时,我便背上竹篓,跟着大人上山拣茶籽,每天从早上上山,直到天快擦黑看不见地上的茶籽才回家。茶籽拣完晒干后,接下来便是榨油了,先是要用牛拉着石碾子,把茶籽碾成粉状,再放到大锅里煎熟,然后再盘成饼状,用铁箍箍好,放进用大樟树树干制作的榨木里,最后往塞木上打飞锤,几个飞锤下去,金黄金黄的茶油便从榨木下边哗哗流进油桶里。父亲是村里数一数二的榨油师,榨油各环节的火候掌握得精到,尤其那飞锤更是打得精彩绝伦。用绳索悬在梁上的比海碗还粗的,近两丈长、近两百斤重的杂木榨锤,在他手中就像玩棍棒一般灵便轻巧,他抓住套着铁箍的锤头,慢慢后退、后退,直退出一丈开外,才猛地向前一掷,榨锤便如离弦巨箭向前蹿去,“咚”的一声击在榨木的塞木上,弹回的锤头未等落地,已被紧跟向前的父亲在空中稳稳接住,然后他又后退、又猛地一掷……不仅锤锤打得精准,而且姿势潇洒、孔武有力。后来,我见过名为《掷铁饼者》的世界著名雕塑,当时我就想,要是有人把父亲投掷飞锤的瞬间雕刻下来,不仅会和《掷铁饼者》一样充满力量感,而且准比《掷铁饼者》更飘逸洒脱。

  冬天里,山坡上开始杂草渐黄,万木肃杀。而这里的油茶却是傲寒而立,在立冬前后,枝头上开始绽放洁白花瓣簇拥金黄花蕊的油茶花,仿佛一夜之间整个后山变成一片花的海洋,给萧条的冬天带来一片春天的景致。一树树花朵散发的清香,在山坡上飘荡,引来一群群蜜蜂,在枝头上、花丛间优美地舞蹈,勤劳地采撷着花蕊里的蜂蜜。我们这些孩子,便也学着蜜蜂的样子,折下一根蕨子,抽去蕨芯,制成一根吸管,把它插进花蕊,吸取其中的茶蜜,其味甘甜清香,这对于我们这些几乎不知滋味的孩子来说,是多么难得的美妙。

  冬日里,稻田里的水退去了,露出一个个圆圆的小孔。这可是孩子们的希望之孔、快乐之孔啊,因为用指头顺着这些小孔挖下去,就是一条条活蹦乱跳的黄鳝,有时一个傍晚能挖两三斤呢,回家让母亲用刚榨的茶油,把刚逮回来的黄鳝煎得金黄,再放些自制的豆豉、干椒,满屋飘香,口味酥松。茶油煎黄鳝,在我食物贫乏的童年和少年,是鲜有的美味。而至今,茶油煎鱼在我们永州,依然是道诱人味蕾的名菜。在我童年、少年的记忆里,茶油还是佑护健康的使者。祖母作为高山瑶女人,没上过学,更没读过医书,却在治病方面把茶油用得炉火纯青。我们肚子疼了,她用茶油调些炉灰,抹在肚脐眼上,不久肚子就不疼了;我们嘴角长泡了,她也给我们抹茶油,抹过几次后,嘴角的泡就消了;我们肚子着凉拉稀,她取些茶油让我们喝下,拉稀立马就止住了;我们几天不排泄,肚子胀得慌,她也让我们喝茶油,不久肠胃就通了……

  正是油茶树给我留下的这些美妙的记忆,让我参军入伍后每次回家探亲时都要到后山的油茶林里走一走,春天里闻闻茶泡的清香,夏日里觅觅茶树菌的踪迹,秋天里看看茶果欢笑的模样,冬天里尝尝茶花蜜的清甜。

  可在十几年前我又一次回家探亲时,后山的油茶林突然不见了。我问在家种地的二弟:“为什么要砍掉这些油茶树?”二弟告诉我:“油茶树产值太低,村里统一规划这片山坡全种沙田柚。”也许以后的沙田柚会给大家带来更多的收入,可我心里还是感到深深的失落与惆怅。从那以后,我每次回到家乡,都有一种莫名的彷徨,想去哪里走一走、看一看,又觉得无处可去、无处可看。

  正当我的油茶乡愁无处安放之际,我在2023年秋天回到家乡永州,走进“中国油茶之乡”祁阳,见到了足有十万亩的唐家山油茶文化园。站在山岗上,头顶金灿灿的阳光,沐浴着凉爽的秋风,俯瞰眼前这片油茶林,只见它茫茫苍苍、碧绿如海;那起伏的山丘,仿佛海中涌起的波涛,一浪接一浪涌向天际,好不辽阔,好不壮观。漫步在油茶林间,就像走进家乡屋后那片油茶林一样,我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亲切,仿佛又看到了那一朵朵洁白包裹着金黄的油茶花,闻到了阵阵沁人心脾的清香。而且这里,除了万顷油茶林,还有油茶博览馆、水上乐园、水上舞台、水上灯光秀、水上民俗、生态民俗、游客接待小镇……它已经成为一个3A级景区。

  在这里,我不仅找到了乡愁安放的地方,还看到了乡愁未来的光景和希望。从前,我无论到哪个商场购物,每当走到食用油商品区时,首先看见的总是“金浩”品牌,它实在太显眼了,几乎占据货架的半壁江山,可我始终不知中国食用油著名品牌“金浩”的产地在哪儿,直到这次回到故乡采风,才猛然发现它就在我们永州祁阳!这家集种植、研发、生产、销售于一体的民营企业,自1993年在永州祁阳成立后,经过30年不断开拓,已在湖南祁阳、益阳、望城和江西萍乡建设了四大生产基地,形成了“湖南为大本营,京广线为轴心,京沪为战略制高点,辐射周边城市,带动全国市场”的营销布局,成为国家食用油龙头企业、广大消费者放心企业。现在,面对经济全球化潮流,“金浩”正以“合纵连横、打造湘军茶油”为发展战略,通过整合茶油产业资源,力争将“金浩茶油”打造成中国的小包装高档食用油第一品牌。

  更让我欣慰的是,茶油已经成为乡村振兴的重要支柱产业。在家乡永州,仅祁阳市就有油茶林60余万亩,其中万亩以上基地6个,并呈现出迅猛发展势头。油茶,让家乡的荒山变宝地。

  油茶,我的乡愁,家乡振兴之林、致富之林,为你点赞!

                      

美丽“河小青”

                        

  去沅陵、游沅江的愿望,是很早就有的。

  十几年前的一次战友聚会上,一名沅陵籍战友问我:“老排长,你知道我们沅江水的成分吗?”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天下所有的水不都是由氢和氧构成的吗?”战友却笑了说:“可我们沅江水与众不同啊,是诗和画做成的文化水。”

  战友的话,让我顿感自己浅薄。“三闾大夫”屈原曾在沅江之畔写下《天问》《九章》;“朗州司马”刘禹锡傍着沅水生活了十年,创新诗歌体式《竹枝词》,创作出《踏歌词》《采菱行》等不朽诗篇,留下“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的千古名句;“文学大师”沈从文认为自己认识美,学会思索,是从认识水、思考水开始的,而他是喝着沅江的重要支流沱江水长大的,自然对沅江格外亲近,作品中多次浓墨重彩赞美沅江……历史上到访过沅江或在沅江之畔居住过的文化名人繁若夜星,留下的诗词歌赋、书画墨宝更是数不胜数。这样的沅江,难道不是诗和画做成的吗?

  从那天起,我便许下一个心愿:此生一定要游沅江。2023年8月,我终于梦想成真,走进了沅陵。

  时值初秋,正是“秋老虎”肆虐的季节。在沅江码头,钻出凉爽的中巴车,站在白晃晃的阳光里,好似钻进一个大炉膛,感到皮肤被火焰燎过般刺痛,身上仿佛冒出千万个泉眼,往外“哗哗”冒着汗水。

  猛然抬头,不远处的沅江跳入眼帘,她像是仙子从无垠的蓝天上裁下的一条长长的蓝绸缎,一头系在左边的山谷里,一头落在右手的深渊中。好蓝的一江水啊,蓝得这般纯净、经典,蓝得我心里立刻涌起了丝丝凉意。

  我抑不住加快脚步向停泊在码头上的“怀化号”游艇走去。但行至江畔,又不由得停下了脚步。我被身旁的江水吸引了,她着实太透彻、太清纯了,我能望见水中形态各异的小鱼儿欢游弄姿,能望见阳光在微波上跳跃舞蹈,甚至能望见阳光在河水折射下的七彩之光。沈从文前辈说沅陵“美得让人心痛”,沅陵的水更是清澈得让人心痛。

  游艇离开码头,向沅江下游驶去。山谷无风,江面静如镜面。为让我们更好地观赏沿江的美丽风光,驾驶员把游艇开得不紧不慢、非常平稳,坐在船头的我竟有一种坐在影院里观看一部3D风光大片的感觉,一个个葱翠的山坡、一座座耸立的奇峰、一间间镶嵌在青山绿水间的吊脚楼、一个个白鹭点点的水湾,如影视中的慢镜头,由远及近,缓缓迎面而来,又缓缓擦身而过。忽然,前方水面上一条大鱼跃出,带起一片碎银般的水珠,在空中划出一条漂亮的弧线,重新落入江中,又溅起一朵白色水花。

  这时,我从耳旁呼呼吟唱的风声里隐约听到一阵歌声。对,是那首耳熟能详的经典儿歌《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循着歌声望去,只见右侧郁郁葱葱的山坡小路上,行走着一队小学生,他们身上的红马甲格外亮眼,他们的队旗上赫然写着“河小青”三个字。

  “河小青?”我喃喃了一句。

  一旁的导游无疑从我的疑惑中猜到了什么:“您是不是在想,这个姑娘一定很漂亮吧?”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算是默认吧。

  “河小青不是个姑娘,但她比姑娘更美丽。”导游笑着告诉我,“河小青是我们沅陵县‘净滩护河’志愿者团队的队名。”

  河小青志愿者团队有6000多名队员,他们经常或自发、或有组织地身穿红色志愿服,拿起扫帚、垃圾铲和钳子走向河道,一边清理散落在两岸河滩上的杂物、树枝,一边巡查“乱占、乱采、乱堆、乱建”情况,确保辖区河道的干净整洁。

  河小青,确实比姑娘甚至比那些影视明星更美丽。

  “现在,我们已经来到‘三垴九洞十八滩’。”听了导游的介绍,我们四处张望,却既不见垴,也不见洞,更不见滩。“‘三垴九洞十八滩’在哪儿呢?”

  “下游的五强溪大坝建成后,河床水位抬升了数十米,把‘三垴九洞十八滩’淹没了。”导游有些遗憾地说。

  其实,这没有什么遗憾的。因为“三垴九洞十八滩”消失了,但随之而来的必定是新的风景。这是历史的规律、大自然的逻辑。

  随着游艇穿过一片狭长的水域,展现在眼前的便是沅江上崭新的景点——陈家滩千岛湖。从前,这里是一片连绵起伏的山地,山峦层峦叠嶂,水库蓄水后,层层叠叠的山峦,只在水面上露出一个个翠绿的尖顶,远远望去,像是一片随风摇荡的荷叶,把宽阔的湖面装点得生机盎然。

  不远处的一个小岛旁,两只小舟在缓缓游动,舟尾的男人轻轻划着双桨,舟首的女人手拿抄网,一网一网打捞着水面上的漂浮物。他们从前是渔民,水库蓄水前他们在沅江上打鱼,水库蓄水后他们在水库里开展网箱养鱼,创造了知名品牌“五强溪河鱼”,过上了富裕的生活。十年前,他们响应党和国家护佑“青山绿水”的号召,家上岸,网也上岸,由打鱼人变成了护江人。

  走近了,只见他们身上的红马甲,也印着那三个美丽的字眼:“河小青。”

  游艇停靠在一小岛旁。游人登岸参观、休息。这时我看见不远处一个老奶奶和一个小女孩,身穿红马甲,并排走在湖滩上,不时弯腰用铁钳夹起废弃物,放进手中的垃圾袋里。

  我不由得走过去问:“你们是一家人吗?”

  小女孩抬头望着我,眨巴着大眼睛说:“她是我奶奶。”

  “真乖。”我说,“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河小青!”

  小女孩的回答让我愣了一下,但随即便向她竖起拇指。然后我问老奶奶:“你们在这里清理垃圾,有报酬吗?”

  “是义务劳动呢。”老奶奶开心地笑着,“沅江养育了我们祖祖辈辈,对我们有恩呢。虽然现在不在江里打鱼了,但我们要继续把它保护好,算是报答它的恩情吧。”

  我的心怦然一动。多么平实而又深刻的道理啊。知恩图报,人与人是这样,人与自然也应该是这样啊。

  在五强溪龙回首农家乐吃过午饭,驱车来到官庄金洲溪茶产业园参观。午后三点,阳光正烈,大地一片明晃晃、热烘烘。喜热的茶树开心地舒展开枝叶,贪婪地吸收着阳光,为夜间的光合作用积蓄能量,一丘丘茶田、一行行茶垄,竞相吐绿、生机勃发。

  蜿蜒在辽阔花园间的金洲溪上,官庄镇团委正在组织“争当河小青、保护母亲河”志愿服务活动。数十名年轻人,身穿红马甲,手拿铁钳、垃圾袋沿溪而上,捡拾塑料袋、碎纸片、烟头……他们的身后,是洁净的河床、清澈的溪水、清脆的流水声……

  沅陵县境内包含两百公里沅江和数百条溪河,汇成了“三千里水路”。在这“三千里水路”上,处处活跃着河小青的身影。

  沅水哪得清如许,为有美丽“河小青”!

                 

南昌寻根记

                       

  人有几条生命?狭义地说,人只有一条生命,即作为自然人的生物存在,但广义上说,人是有很多条生命的,而且不同的人,生命的数量也不一样。我认为自己至少有“四条生命”,即作为自然人的生物过程,作为一名共产党员的政治生命,作为一名作家的文学生命,作为一名职业军人的军旅生涯。

  不知来路的生命,是不完整的,是有遗憾的。我和所有人一样,作为一名自然人,是父母所授,来自湘西南那片肥沃的土地;作为一名共产党员的政治生命,来自欧洲那个叫马克思的白胡子爷爷,来自1921年上海那座精致的小洋房;作为一名作家的文学生命,则来自幼时对文学的向往,成长于数十年坎坷、丰富的生活;作为一名军人的军旅人生,其生命的源头,则来自1927年8月1日凌晨在江西南昌城关响起的那声冲破黑暗的枪响。南昌,是创建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地方,是千万将士心中的源头圣地。

  自从穿上这身军装,成为一名军人,我便向往南昌、心仪南昌。可从18岁入伍到60岁在部队退休,我竟然从未到过南昌,从未朝圣过这片心中的圣土,这对于一名有着42年军龄的老兵来说,除了遗憾,更有惭愧。

  脱下军装光荣退休5年之后,我终于有了弥补缺憾的机会——2023年11月4日,受第十届“三江笔会”组委会邀请,来到了升起我军第一面军旗的南昌。

  欢迎晚宴结束后,我随与会的作家们乘兴前往名扬四海的滕王阁游览。虽已立冬,气温却似中秋,不冷不热,煞是宜人。一路上,灯火通明,车辆如流,行人熙攘,人们步履从容,脸上荡漾着轻松的笑意,一切都显得那般平和吉祥。

  到了滕王阁,已是晚上九点多,过了游客入园的最后时限,但善解人意的工作人员十分理解我们这些远道而来的作家学者的心情,破例让我们入园参观。夜幕下的公园,较之白日更显风采,从远古走来、富态而又精致的滕王阁,在橘黄的灯光映照下,显得这般雍容华贵、美不胜收,那文人墨客心向往之的《滕王阁序》,更是让人久久驻足,挪不开脚步……我们直到公园管理人员闭园的最后一分钟才离开,而回到下榻的宾馆时,已是深夜十一点。

  往日,此时的我早已入梦酣睡。可这天的我,却依然毫无睡意,而且头脑异常清醒,在房间里不停地踱步。我知道自己的心灵在等待一个神圣的时刻——凌晨两点——八一南昌起义打响的时间。

  凌晨一点半时,我抑不住离开宾馆,独自来到街上。此时,已不见拥堵的车流、接踵的行人,偶有车辆从身旁呼啸而过、行人擦肩而去,不仅没增添人间生气,反而让夜色更显寂静。突然觉得有细细的水珠滴落在脸上。哦,下小雨了。抬头仰望,只见天空黑压压的,仿佛罩着一口大铁锅,随时都会跌落下来,吞噬整个人间……我想,96年前的那个凌晨的天空,一定比现在更加沉重黑暗。

  打开手机屏幕锁,看着时间的脚步不急不缓向前挪动,1时50分57秒、1时50分58秒、1时50分59秒……突然,我的耳畔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声,然后是冲破黑暗的暴风骤雨似的枪炮声、拼杀声,眼前一片冲天火星……然后,我又仿佛看见井冈山上的猎猎旌旗,看到血战湘江、四渡赤水、过雪山草地的悲壮身影,看到平型关大捷、百团大战的搏杀场景,看到三大战役、横渡长江的百万雄师,看到天安门前升起的第一面五星红旗和那个向世界宣告“中国人民从此站立起来了”的伟岸身影……这些画面,在我这个穿了42年军装的老兵的头脑中徐徐闪现。

  这次“三江笔会”活动,南昌市文联安排得非常丰富,我们参观了新近出土的汉代海昏侯国遗址博物馆,考察了中国传统产业现代发展项目李渡酒厂、中国传统文化传承项目中国毛笔文化博物馆,游览了明清时代古建筑文化园、中国古典音律发源地洪崖丹井……两天紧锣密鼓的参观活动,让与会作家们不住赞叹“大开眼界、大长见识”。可我却依然感到不解渴,甚至觉得这些并不是我此行最想看到、最期待去领略的景点。

  笔会第三天,我终于抑不住向笔会组委会提出了有些“过分”的请求:参观南昌起义纪念馆和八一广场。组委会非常理解我这个老兵的心情,不仅给我派了专车,还指派市文联林继敏副调研员全程陪同我参观。

  走进南昌起义纪念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南昌起义的五位主要领导人周恩来、贺龙、叶挺、朱德、刘伯承的庄严塑像,和塑像后边的两排铜像:林彪、陈毅、聂荣臻、叶剑英、粟裕、陈赓……我赶紧停下脚步、并拢脚跟、挺起胸膛, “唰”地抬起右手,向他们——我军的开创者们——致以一个晚辈、一个人民军队的后来者由衷的敬意和爱戴。

  在讲解员的引导下,我们首先走进南昌起义纪念馆旧址——江西大旅社。南昌起义时,这里是起义指挥部,是“军旗升起的地方”。讲解员介绍说,这座当时南昌市最高、最豪华的西式洋楼,建成于1924年,至今已快一百年,但它依然十分坚固,外观也变化不大,看上去像是有二三十年历史的建筑,被南昌市民称为“不老的老楼”。我想,它之所以“不老”,不仅因为当年建筑质量过硬,更因为南昌起义赋予它特殊的含义、特别的灵魂,就像一个百岁老人,他之所以还能健在,不仅需要父母给予强健体格,还需要每天都有一份好心情。

  纪念馆的陈列很丰富,不仅详细展示了南昌起义,而且其内容涵盖了我军近百年建军历程的每一个阶段。前来参观的群众也很多,既有组团前来的,也有像我这样的零散参观者,各个展室游人如织。我本想好好看看每一块展板,但在接踵的游人推动下,只能走马观花、匆匆浏览。尽管如此,有两块文字展板还是深深烙在了我脑海里。

  第一块展板上写道:1927年3月至1928年上半年,被杀害的共产党员和革命群众31万人。一年多时间,就牺牲了31万革命志士!把这些殉道者的遗体堆积起来,该是一座多高的铁骨山、忠魂山啊!

  第二块展板上书写的是1042名在南昌起义中牺牲的烈士英名。“他们走得太早,没有看到革命的胜利,他们是不幸的,但在牺牲的烈士中,他们又是幸运的,因为他们毕竟留下了名字。参加南昌起义的部队有2万多名官兵,除了朱德带领数百人上了井冈山,其他近两万名官兵绝大部分牺牲了,而只有这1042名烈士留下了姓名。”讲解员喉咙哽咽。我的眼里含着泪水。

  离开南昌起义纪念馆,我们驱车来到八一广场时,连续数日阴郁着脸庞的天空终于放晴,钻出云层的阳光金黄金黄的,格外灿烂。阳光下的八一广场,四周簇拥着购物中心等一座座精致美丽、风格各异的楼宇,环抱着广场的是四季常青的一行行翠柏。坐落于广场中央的纪念塔,正北面是叶剑英元帅题写的“八一南昌起义纪念塔”九个铜胎鎏金大字,下有镌刻“八一南昌起义简介”碑文的花岗石碑。其他三面是“宣布起义”“攻打敌营”“欢呼胜利”三幅大型花岗石浮雕。塔身两侧各有一片翼墙,嵌有青松和万年青环抱的中国工农红军旗徽浮雕。塔顶由直立的花岗石雕“汉阳造”步枪和用红色花岗石拼贴的八一军旗组成。

  站在台阶下,举头仰望高高的纪念塔,我的眼前忽儿出现一把锋指苍穹、所向披靡的利剑,忽儿又变成一只高高擎起的巨臂,擎起了蓝天,托起了太阳……

  我再次并拢脚跟、挺起胸膛、抬起右手,向眼前这座无数先烈铸就的伟岸的纪念塔,向军旗升起的地方——南昌——致敬!

                 

岳麓山感怀

                              

  岳麓山,不仅年代久远,且出世不凡。据考证,岳麓山是从距今3.5亿年前的“岳麓山组”砂岩上崛起而成。南北朝刘宋时《南岳记》载:“南岳周围八百里,回雁为首,岳麓为足。”

  作为南岳之“足”,在那些大山名峰面前,岳麓山也许少了些“小天下”的霸气。但若从人文角度、精神层面论,仅有300米高的岳麓山,却堪与天下名山比雌雄,甚至可以傲视群峦。她的怀抱里,坐落着闻名遐迩的岳麓书院,唐代大诗人杜牧在这里写下了“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的千古绝句。这里的向阳坡上,安息着民国开国元勋黄兴和护国大将军蔡锷等英烈的不朽魂灵。玉立于谷间溪旁的爱晚亭更是留下了毛泽东、蔡和森等“恰同学少年”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纵论时事、探求救国方略的身影,回响着他们“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的惊天呐喊……人文积淀如此厚重且与民族醒悟崛起联系如此紧密的大山,天下几何?

  岳麓山,是一位思想巨人,向世界辐射出强大的精神力量、人文魅力,让人仰视,令人起敬。

  而我作为一名军人,每次站在岳麓山下举目眺望时,眼前葱翠的山影总会慢慢演化为一座屹立于天地之间的巨型军人石雕:他头顶钢盔,怒目圆睁,高擎的巨臂紧握着钢枪,脖子上青筋暴突,极力张开的嘴唇间爆出惊雷般的怒吼……

  我之所以有此幻觉,是因为发生在70多年前的那场轰轰烈烈的长沙会战,是因为眼前的这座山与会战成败休戚相关……因为这些,我与岳麓山成了知己,能从她那小溪叮咚的流水里听懂当年那些抗日将士思乡的梦呓,能从那连绵起伏的松涛里感觉到他们慷慨赴死的胆魄,能从那一根根苍劲挺拔的树干上看到一个个保有民族气节的生命。也是因为这些,我常常沿着那一条条时光隧道——蜿蜒陡峭的林中小径——走进岳麓山的心里,走进那段不堪回首的历史,走进血火交织的战场。

  爱晚亭西边的山腰上坐落着几间精致的房舍,青砖绿瓦,古木环抱,轻风缭绕,小鸟啁啾,附近寺庙隐隐传来喃喃经语、叮咚木鱼。

  这幽静清闲之地,在70多年前的第三次长沙会战时,作为第九战区最高长官指挥部,却是一片紧张繁忙、剑拔弩张的景象。在这里,战区指挥官奇思妙想、运筹帷幄,摆下以长沙为中心、至今为人们津津乐道的“悬壶”战阵,通过快速飞向山外的一道道电波,指挥数以十万计的抗日将士围剿骄横残暴、孤军突入之敌,打得日军丢盔弃甲、尸横遍野,残敌不得不将数万袍泽尸首弃之山野,落荒而逃,连傲慢成性的日军指挥官也不得不承认“如此败相,实为皇军入中国作战后所未有”,连呼“耻辱”。而对中国军队而言,则是“实为七七以来最确实和得意之作”。

  此役,以及此后的常德保卫战、衡阳保卫战和湘西会战等战役,都让日军付出沉重代价。故此,每逢湖南人谈起70多年前那场战争时,总是充满自豪地说:“日本人在别的地方任意撒野,可到了湖南,就死猴子了,吃尽了苦头。”日本朝野也不得不承认“撼东亚易,撼湖南难”。相信每一名湖湘子弟兵,每当想起这些,都会抑不住挺一挺腰板、昂一昂头颅,都会对眼前这几间低矮的房舍投以仰视的目光。

  “与长沙城隔江相望,对长沙有着瞰制之利”的岳麓山,是庇护长沙的一个极其重要的军事制高点,甚至两者有着唇齿相依、山倾城覆的关联。

  长沙会战便是证明。

  第三次长沙会战时,战区指挥官将重炮旅在岳麓顶峰一线展开,充分发挥易于观测敌情、易于发挥火力的地理优势,多次给予密集于湘江东岸的日军毁灭性打击。正如当年参战官兵回忆的那样:“我军在岳麓山的重炮手们,早就把长沙四郊的地形距离测量好了。只要步兵有要求,不出一分钟,就可射出炮弹,而且弹无虚发,都能打在敌群中,让日本人吃了不少亏。”从一名日本军官身上缴获的日记,充分印证了岳麓山的重炮阵地的威力与作用:“第三师团横田大队左侧面已暴露在岳麓山重炮之下,正面又受到优势部队的反击,终日在反复的死斗中……重庆军从湘江对岸的岳麓山,以重炮应战,猛烈轰击。下午,第六师团各部队虽在城墙外围,由于重炮不断轰击,我方死伤甚多……”

  每次登临岳麓山顶,我都要站在重炮阵地遗址上,敞开胸襟,让呼呼的山风撞击灼热的胸膛,想象着当年群炮齐鸣,炮弹“嗖嗖”飞进敌群,炸开团团火花,炸得敌人鬼哭狼嚎、抱头鼠窜的情景,心中好不快哉。

  遗憾的是,第四次长沙会战时,由于指挥官布防思想产生分歧,未将重炮置于岳麓山,而仅以一师兵力驻守。而日军则从第三次会战吸取了教训,以重兵直扑岳麓后山。我方重炮“未能发挥任何作用”,让日军轻易拿下岳麓山,致使“用近一个月才从湘北新墙河打到长沙北郊的日军,在占领岳麓山后,仅用一日便攻占长沙全城”,“未及出城部队,伤亡惨重”,正如薛岳所叹:“竟使忠勇将士与名城俱殉,可哀也。”

  如今,在岳麓山电视塔东侧山坡上,依稀可见当年抗击强敌的战壕,那一条条层层叠叠、纵横交错的壕沟,以与70余年风雨的顽强抗争、对历史的绝对忠诚与坚守,形象地向人们诉说着当年抗战勇士们誓死卫城的决心与果敢。

  据称第三次长沙会战时,守城部队从军长到每一名士兵,都在战前立下“生则以功勋报国家,死则以长沙为坟墓”的遗嘱。师长方先觉派人给后方的家眷送去一信:“蕴华吾妻……长沙的存亡,关系抗战全局的成败,我决心以死殉国,设若战死,你与五子的生活,政府自有照顾……”此信在当时《长沙日报》刊出后,全城兵民动容。

  当年以身殉国的官兵,大部分安息在岳麓山的55座抗战墓群里。如今云麓宫里还留有阵亡将士名录碑栏,名录碑有10余块,名字密密麻麻,已字迹斑驳,难以辨认,其人数更难以统计,但肯定是数以千计、万计。

  1948年国民政府在这里修建的“会战碑”,至今还屹立在响鼓岭北侧。碑上刻有程潜敬题“誓死卫国家,以诏来者;壮气塞天地,是曰浩然”,张治中敬题“碧血丹心光耀天地”“名山忠骨万古长存”。

  “会战碑”周围是几乎全由湖湘子弟兵组建、在数次长沙会战中“几乎无役不从”的第73军阵亡将士公墓群。公墓里的一块块墓碑,就像它们的主人生前列队一样,一排排、一层层整齐地排列在山坡上,虽然碑上的名字历经70余年风雨侵蚀,已模糊不清,但它们依然顽强地倚墙而立,就像那一个个忠勇将士,任凭弹雨穿身也不会倒下。

  一名家住岳麓山下的转业老战友,曾数次神秘地对我说,每逢久雨不晴或久旱不雨的深夜,他从睡梦中醒来时,总是隐隐约约地听到岳麓山上有一阵阵枪炮声、喊杀声,问我他是不是中邪了。而我总是回答他:“你没有中邪,是你兵心未眠。”

  我坚信人是有灵魂的,尤其我们军人。

 (本文选自《创作》杂志2024年第1期)

     【作者简介】

  龚盛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报告文学学会名誉副会长,中国人民解放军国防科技大学退休军官。著有长篇报告文学《铸剑——国防科技大学自主创新纪实》《决战崛起——中国超算强国之路》《中国北斗》等,长篇小说《绝境无泪》,中篇小说《导师》《老大》《通天桥》等。曾获鲁迅文学奖1次,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2次,中华优秀出版物奖1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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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星辰在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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