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时代之光丨李青松:六个朋友

时代之光 | 2024-12-25 17:11:39
星辰在线 | 作者:李青松编辑:周婷值班主任:陈贝贝值班编委:王重浪

六个朋友

文|李青松

             

施海

                           

  北京古树熟悉他的面孔。

  古树专家施海,是我的朋友。他额头挺阔,目光炯炯。飞燕眉,两端翘,络腮须,硬朗粗粝,面相阳刚。他属于那种话多,但还不能定性为话痨的人。他有话从不憋在心里,总是要说出来,痛痛快快表达自己的看法。

  施海出生于1963年5月1日——他开玩笑说,每年的这一天,全世界的劳动人民都要放假庆祝他的生日,也太隆重了吧。京郊平谷金海湖镇水峪村是他的出生地,水峪村只有三百多户人家,一千多口人。水峪村不怎么大,但那里却山美水美生态美。一提起水峪村,施海的眼里就放光。水峪村山谷里有一眼山泉,曰之水泉。咕嘟咕嘟,咕嘟咕嘟,泉水欢腾,四季不歇。据说,此泉底下的水脉通着金海湖呢。湖水满盈时,泉水冲劲儿就特别猛。小时候,施海常去担水。泉水映着他的身影,闪着亮亮的光。他父亲干农活回来,便舀一瓢泉水,一仰脖儿,喝下去,然后抿一下嘴角的水珠,心满意足。施海在旁边看着,心里舒坦极了。

  水峪村北面有一座名叫云祥观的古庙,早年间,这里是一所小学的所在地。施海就是在这里读的小学。这里离他家很近,听到上课铃声,再从家里往学校跑都来得及。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学校就没了,只剩下一座空空的古庙,一个搞奇石的人就把古庙租下来,古庙就成了奇石馆。古庙院内有四株古树,树龄都在五百年以上了。也许,施海对于古树的认识,就是从这四株古树开始的。不过,水峪村是先有古树后有古庙,还是先有古庙后有古树呢?施海也不得而知。四株古树里有两株国槐,一株侧柏,一株油松。四株古树各具形态——斜松,直柏,并肩槐。凡上了岁数的生命,必易染病,必易致残,必易遭虫蛀,必有抗性和免疫力下降的问题。古树亦然。20世纪80年代末期,四株古树不同程度地呈现出了弱势状态。枯枝渐多,虫害肆虐。某日,施海回水峪村探亲发现情况后,立即采取了救助措施——除虫害,堵树洞,立支柱,用拉杆牵引有危险隐患的主枝,并施肥浇水,注射营养剂,进行生物技术复壮。措施果然奏效,来年春天古树返老还童,恢复了树势。蓊蓊郁郁,聚气巢云。

  然而,施海心里装着的古树,可不仅仅是水峪村古庙院落里这四株。在北京,树龄在一百年以上的树,被统称为古树。北京郊区到底有多少株古树呢?可以说,在20世纪90年代之前没人能说清楚。施海用四年时间主持完成了京郊古树全面普查工作,搞清了古树家底,并登记、建档,进行分级挂牌保护。

  1992年,施海组织专家制定了“北京市古树名木损失鉴定办法”“北京市古树名木复壮技术规程”。1995年,施海主编的《北京郊区古树名木志》出版。2021年,施海受邀担任高校《古树历史文化》教材副主编。可以说,北京市古树名木从普查到保护,从文化挖掘到系统研究,继而成为高校一门单独的学科,施海功莫大焉。

  在施海眼里,每一棵古树都是活物,它们理应得到尊重,并应得到善待。1998年,他曾为昌平黑山寨一株古树起名——凤凰松。此松被写进古树志,此名至今还在沿用。

  在新著《古树有话说》中,施海用通俗的语言和平静的语调讲述的一个个故事,是如此生动,如此温暖,如此令我们感动。古树,有着超乎寻常的生命本能和昂扬向上的精神。古树,远比我们想象的神奇更神奇。每一棵树都有自己的信念。信念是什么?信念是一个方向,信念是一个目标——努力去接近蔚蓝的天空,哪怕雷电袭击,虫蛀病腐,灾害摧残,也永不放弃。

  多年来,施海一直呼吁要加强古树文化研究和保护工作。他对文化有自己的理解。他认为,所谓文化,就是“讲究”。比如,松的构成为什么是“木”和“公”,槐的构成为什么是“木”和“鬼”;比如,民间为何“屋前不栽桑,屋后不种柳”;比如,桃李为何与教书育人有联系,医学为何叫杏林;比如,为何以榜样、楷模、标杆来称呼我们应该学习的人;比如,颐和园里为何多油松,天坛里为何多侧柏;等等。诸多“讲究”里大有学问。

  施海手上有一本解读《千字文》的小册子,已经快被他翻烂了——里面的“讲究”令他如醉如痴。我曾向他借阅此书,仅仅一周时间,就被他追要回去了。也许,正是受此书的影响,他撰写的《古树有话说》里充盈着各种各样的“讲究”。

  《古树有话说》是一本历史性、文学性、知识性和思想性兼具的科普读物,内容十分丰富。此书是施海长期对古树文化进行研究积累的成果,书中观点鲜明,史料翔实,具有重要的科学和文化价值。

  我居住的小区与施海居住的小区仅隔着一道栅栏。如果他用力吼一嗓子,我便能听见。他每晚散步,风雨不误,不够万步决不收脚。驴肉火烧是施海最爱的美食。他是小营北路一家驴肉火烧店的常客,每遇好事舒心的事,他就光顾此店。他习惯性选择在临窗最角落的位置就餐。他从来不看菜单,落座后必点的几样吃食是两个驴肉火烧、一碗驴皮汤、一碟海带丝、一碟干豆腐丝。刚刚出炉的驴肉火烧,装在一个长条的柳编笸箩里,端上来了,微微散着热气,金黄诱人。施海拿起一个火烧,轻咬一角,外酥里嫩,肉香满口,再喝上一勺驴皮汤,那感觉浓缩成一个字——美!后来,施海向我推荐了这家驴肉火烧店,我也成了这里的常客。

  我和施海是朋友,不是气味相投的吃喝酒友,而是那种心心相印肝胆相照的兄弟。在北京,如果能数出三十个朋友的话,那一定有施海。滤一滤,淘一淘,如果能数出二十个的话,还是一定有施海。再淘,再滤,剩下十个的话,也一定会有施海。我们可能平时联系很少,但若我遇到事情,第一时间赶来的人中,一定有施海。他是那种遇事不躲,不推,不绕,能分忧,能解难,肯担当的朋友。

  我在写作《北京的山》的日子里,突生了去登山的念头,便给施海打电话。他说:“不问你为什么要去登山,只要你想去,我就马上过来陪你去,但建议你去登百望山。”于是,他开着那辆浅绿色的越野车,我们上路了。

  百望山不是很高,但对于有严重腰疾的我来说,登百望山也并非一件轻松的事情。施海拾来一根木棍,递给我——我明白他的意思。登百望山有数条山路可以选择,有陡峭的野径,有荆棘丛生的小路,也有坡度平缓的常规路线。为了照顾我,施海断然选择了一条路面宽敞,且坡度相对较小的路径。尽管如此,我还是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歇了三歇,才登上山顶的望京楼。当我眺望山下喧嚣的北京城时,不禁感慨万端。

  人,仅此一生。然而,茫茫人海中,真正的知己又能有几位呢?

  

李勇军

                

  他叫李勇军。

  面如土豆,小平头,爱笑。一笑露出两颗门牙,一颗白,一颗黄。两颗门牙很有个性,白的外翘,黄的内收,白黄中间呈现一个黑色的“八”字。初见,他给人感觉像老电影里的那种“坏蛋”。

  然而,人,万万不可貌相呢。

  李勇军1975年出生,甘肃通渭县人,初中毕业,没继续考学,就在黄土高坡上用毛驴犁地种小麦。种完小麦,在等待小麦种子发芽出土的日子里,就坐在黄土高坡上看着远方发愁了。

  愁什么呢?他也不知道,反正就是愁。有一天,他接到新疆一位叔叔来信,说承包了100亩地需要人手,问他能来吗?他回信说:“能!”

  叔叔还没收到回信,他背着行李,用网袋提着脸盆和牙具已经站在叔叔面前了。叔叔惊讶地说:“咿呀!来啦!”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嗯,还算结实,有把子力气呢!”叔叔的100亩地,一半种了棉花,一半种了小麦。

  从此,李勇军的身影整日在叔叔的100亩地里晃动,或者棉花地,或者小麦地。拔草除虫,施肥浇水。弯腰的时候比直腰的时候多得多,出汗的时候比不出汗的时候多得多。

  深秋,棉花采摘的日子里,他发现挨着叔叔家棉花地的棉花地里,有个裹着红头巾的女子也在采摘棉花。他故意靠近人家棉垄,时不时瞄一眼,心怦怦跳。那红头巾裹着的面容俊俏得很呀!一打问邻里,那女子叫王菊芳,居然也是甘肃通渭县人,在这里给舅舅家帮工。

  同乡见同乡,两眼泪汪汪。

  两颗热热的心,一下就相通相连了。

  一年后,他与王菊芳结婚了。

  2004年,他工作的单位扩编招工,李勇军就成了正式职工。

  李勇军有了小家,就从叔叔家搬出来了。承包了130亩棉花地,6亩葡萄园。“那些年,不管是丰产还是低产,我都种地。不种地干啥呢?至于养蜜蜂嘛,那是后来的事情了。”

  我问:“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养蜂的呢?”

  “应该是2017年吧。”李勇军说,“种地的收入,积攒了一些钱后,就买了一台雷沃拖拉机。开拖拉机犁地时尘土飞扬,对肺不好,就要吃蜂蜜,保养肺。后来想,买蜂蜜还不如自己养蜂呢,自家蜜蜂产的蜂蜜吃着心里踏实。就养了两箱蜜蜂,一年吃的蜂蜜够了。”

  想不到的是,那两箱蜂,过了一个冬天,只剩了半箱,那一箱半的蜜蜂全死了。李勇军这才意识到,养蜂需要技术。

  于是,他开始在网上直播间里学习养蜂,有问题就直接问,别人问的问题,他也认真听认真记。直播间的同学之间也互相交流,可行的方法,他就照做,果然,效果很好。半年下来,养蜂遇到的那些问题,就基本搞清楚了。

  一箱蜜蜂里,必须有蜂王,没有蜂王,这一箱蜜蜂必灭绝无疑。养蜂,除了技术之外,还有一些东西,李勇军一直琢磨不透。比如,几户人家同时用同样的技术养蜂,比他早养好多年的,也没他养得好。比如,越冬时,他的蜜蜂与别人家的蜜蜂都置于一个暖房里,别人家的蜜蜂会死掉很多,可他的蜜蜂却安然无事。什么原因呢?

  越冬之前,每年的10月10日至20日,要把蜂巢里的蜜蜂喂饱,才能越冬。李勇军告诉我,这十天最关键,既不能喂得太饱,也不能喂得太少。是喂霍尔果斯的白糖,还是喂昌吉的白糖呢?也有讲究。同样是白糖,但还是有细微差别,蜜蜂食用后其免疫力和抗寒能力还是不一样的。

  冬天,蜜蜂处于半冬眠状态,暖房温度高了不行——温度高了,蜜蜂的活动量就大,体能消耗就多,影响蜜蜂的健康和寿命。而低于零下6摄氏度也不行——低于零下6摄氏度蜜蜂就冻死了。

  一般来说,自然界的动物,非雄即雌。可是,蜜蜂却有蜂王(雌蜂)、雄蜂、工蜂之别。出生前不吃蜂蜜,一直吃蜂王浆的蜂蛹,就会成为蜂王。只吃六天蜂王浆,其余时间吃蜂蜜的蜂蛹,就是雄蜂。而只吃三天蜂王浆的蜂蛹,则是工蜂了。

  是日,李勇军要给蜂王戴“环儿”,以使它暂时停止繁殖,安然过冬,等来年春天,再把“环儿”取下,继续让它繁殖。

  我随李勇军来到他的蜂场。

  蜂场在一片棉花地与葡萄园之间的两行榆树下。蜂箱蜿蜒排列着,共两行,每行有二三十箱吧。李勇军说,这仅是一处蜂场,离村庄近一些。另外一处在别的地方,离村庄较远。

  他蹲在蜂箱旁边,将手里的一片纸壳点燃,纸壳就升腾着一缕灰色烟雾。他说,过去,都戴纱网帽,点燃纸壳就不用戴纱网帽了。主要是防止蜜蜂围着头部乱飞,容易被蜇。烟一熏,蜜蜂就会避开人。

  他一边观察着蜂巢表面,一边说,等会儿打开蜂箱就不能说话了。因为说话的声音会引起气流震动,影响蜜蜂休息。另外,人的口腔气味,蜜蜂闻到后会烦躁。

  他果然不说话了,静悄悄地操作。他将蜂箱打开,拎出蜂巢,只见蜂巢上爬满蜜蜂,密密麻麻地蠕动着。有的飞起来,有的落下去。他终于找到了蜂王,用手指捏着蜂王的上半身,示意我看。我点点头。

  他用一把小钳子,将那个“环儿”在蜂王的生殖器上固定住,再把蜂王放回原处。每个蜂箱里,只有一个蜂王,他如此这般地重复着相同的动作。不消半个时辰,就给十几个蜂箱里的蜂王戴上“环儿”。

  他把那些蜂箱盖子一个一个重新扣上,然后,转身没忘把那片燃着的纸壳踩灭。那缕灰色的烟雾,就渐渐消失了。

  他站起身来,终于又开腔了。他说,近几年,人们逐渐认识到了蜜蜂的价值。农作物授粉季节,常有农业合作社的人来“请”蜜蜂过去帮助授粉。葵花、哈密瓜、葫芦瓜和草莓,用蜜蜂授粉效果最好。一般是,“请”一箱蜜蜂过去,两个月付费150元。但还是经常“请”不到,总体来说,蜜蜂数量还是太少,供不应求啊!

  蜂场旁边就是他的葡萄园。我说:“能进去看看吗?”他说:“必须的!”

  李勇军的6亩葡萄园,管理方式与别人不同。他不打药不上化肥,采用弱势生长法。葡萄园里,一共五条垄五架葡萄,葡萄架下野草丛生。园里共有十个品种,巨峰、马特、新郁、蓝宝石、阳光玫瑰、红巴拉多等等。别人家的葡萄6元一斤,他的葡萄12元一斤。

  他说:“我的葡萄很少人工干预。它们不好看,但好吃。”

  我说:“是呀,好吃是硬道理。”

  他提着一个筐,手里拿一把剪子,一会儿就采满了一筐葡萄。“走,到家里去吃葡萄!”

  来到他家院里,发现临街他还开了一家小卖店,取名“鑫妍商店”。

  我问:“商店名字有什么讲究吗?”

  他说:“没什么讲究,只是大女儿叫李鑫,二女儿叫李妍,各取一个字就叫‘鑫妍商店’了。哈哈哈!”

  “都在家吗?”

  “没有。大女儿在库尔勒技术学院读会计专业。二女儿还小,在五家渠一小读四年级。”

  “呃。”

  听到说话声,他媳妇王菊芳从厨房里端着面盆出来了,微笑着跟我们打招呼。她正在和面,准备烙饼。

  我环顾四周,卧室、厨房、储物间、商店都是通着的。商店共有三面货架,商品基本上是日常生活用品和烟酒茶之类的。一面货架上是饮料——冰红茶、茉莉蜜茶、柠檬苏打水、农夫山泉、雪碧、可口可乐等等。一面货架上是酱油醋食用油——山西陈醋、美味鲜白醋、镇江香醋、六必居料酒、李锦记老抽、李锦记生抽、帮厨味极鲜、鲁花大豆油、鲁花花生油等等。一面货架上是香烟——玉溪、中华、红河、云烟、雪莲、黄山等等。

  顾客不多,我留意到,我们在此期间(大约两个小时),总共进来三个顾客,应该都是本村人。头一个顾客,买了一包玉溪,扫码付款23元。过了一会儿,又进来一个顾客,买了一包玉溪,外加一瓶饮料,27元,也是扫码付费。第三位顾客,还是买香烟的,但他不是买玉溪,而是买雪莲,11元,仍然是扫码付款。

  看着最后那位顾客出门后,我说:“你们这里的人消费水平不低嘛,三个人买香烟,就有两个人买玉溪。”

  李勇军说:“平时也不是这样。平时多半都是买雪莲的。”

  我说:“呃——”

  李勇军说:“买玉溪的,一定是家里来了客人或者要出去谈事情,拿出贵一点的烟有面子。”

  我还注意到商店的一角立着一张木案,上面摆满了一罐罐蜂蜜。我数了数,共有35罐。金黄色的蜜,稠稠的,带给人无尽的遐想。木案旁边架着一个摇蜜机,一根胶管通往木案下的一只木桶里,里面是摇下来的蜂蜜,会被装进一个个空玻璃罐里。

  我问:“这蜂蜜多少钱一罐啊?”

  “网购一罐60元。到店里来买一罐50元。”

  “你的蜂蜜好在哪里?”

  “好在哪里很难一句话说清楚。”他说,“我可以拍着胸脯保证,我的蜂蜜是纯正的蜂蜜。”

  “还有不纯正的蜂蜜吗?”

  “当然有。其实,纯与正不是一回事。”

  “什么是纯?什么是正?”

  “只要是蜂蜜,就应该是纯的。但是,纯的蜜,有可能是水蜜。蜜里水的成分多,营养物质少。你说它纯不纯?要我说,纯。”

  “呃。”我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李勇军拿起一罐蜂蜜晃了晃说:“割蜜的时间刚刚好,蜜里各种物质成分最优,谓之正。”

  我感叹着:“长见识,长见识。”

  李勇军说:“纯正的蜂蜜是没有保质期的,在正常的温度下,可以无限期存放。如果说蜂蜜变质了,那一定是假蜂蜜。蜂蜜不可能变质,它本身自带防腐剂,时间越久蜜的成分越正。因为,历经了时间之后,水分都挥发掉了。而蜜是不挥发的——这就是蜂蜜放久了,会结晶,会凝结成蜜疙瘩的原因。”

  李勇军共有120箱蜜蜂,每年能产1200斤蜂蜜。一箱蜜蜂产10斤蜜,产量不算高。但是,他说:“我不追求产量,我追求好吃。”

  李勇军掰着指头,算了算一年的收入情况。种棉花和葡萄,今年大约能收入20万元——这是估算的数字,因为棉花还没卖出去呢。棉花快采收完毕了,产量明显不如去年,估计要比去年减产一成多。主要原因还是早霜来得早,比往年提早了好多天。养蜜蜂这项能进账6万元,除去1万元成本,能收入5万元。开商店呢,收入比较稳定,除去上货占用的资金,大体能收入3万元吧。

  虽然棉花收入不算太如意,不过,多项收入加起来,李勇军已经很知足了。

  李勇军是热爱生活的人。

  闲暇时间,他也练练书法。最初写隶书,后又改写楷书了。商店招牌上的字,商品介绍和价格,以及电话号码,都是他自己手书的。

  他说:“过日子不跟别人比,越比越累,过自己的日子,自己心里安逸就好。”

  说笑间,李勇军那两颗门牙又露出来了,一白一黄,一翘一收,中间是一个“八”字黑洞。

  ——没好意思问他,是不是有点漏风呀?

  

张文发

                    

  一个画竹子的画家,没有去种竹子,却去种西红柿了。西红柿跟竹子有什么关系?似乎没有太大关系吧,竹子是竹子,西红柿是西红柿。然而,画竹子的画家是否画出了名堂我不便评说,可种出了好吃的西红柿是可以肯定的。

  因为爱吃西红柿,所以常买西红柿。常吃常买,常买常吃,便对各种西红柿有了比较,哪个品种哪个形态哪个颜色的西红柿什么味道,口感怎么样,基本上一清二楚。北京超市里什么西红柿好吃呢?这个问题当然是常买常吃西红柿的人最有发言权。干脆说出它的牌子吧——“笠鲜生”。

  “笠鲜生”是谁种的?张文发。

  张文发不是农民,张文发是一个画竹子的画家。

  画家种出的西红柿会是怎样的呢?种西红柿不是作画,无论是文同,还是郑板桥,虽然他们深谙画竹之法,但不一定能种出好吃的西红柿。好吃是什么标准呢?好吃是口感好,好吃是味道好,好吃是许许多多说不出来的好。好吃里有阳光,有风雨,有冷暖,有星夜,有雷电,有鸟鸣,有虫语,以及更多的无法一一描述的自然的事物。单一的因素,绝对不可能构成好吃。

  “笠鲜生”好吃,必有好吃的道理。

  “笠鲜生”的背后有故事有传奇。

  每年,全球西红柿总产量近2亿吨,其中,中国的产量就占了至少三成。可以说,中国是目前世界上西红柿产量最高的国家。西红柿并非中国本土的东西,而是一个外来物种。西红柿的“西”字,就意味着它是外邦异物。它的另外两个名字,一曰番茄,一曰洋柿子。南美洲的安第斯山脉地区,是西红柿的故乡。起初,它只是观赏植物,没人吃它的果子,误以为它的果子有毒。中国的西红柿是郑和下西洋带回的种子,还是之前张骞出使西域驮回的果实,不得而知。不过,清人汪灏在《广群方谱》中倒是有明确记载:“番柿一名六月柿,茎似蒿,高四五尺,叶似艾,花似榴,一枝结五实或三四实……草本也,来自西番,故名。”汪灏的文字,说了它的茎,说了它的高,说了它的叶,说了它的花,说了它的枝,说了它的果,说了它的名,就是没有说它能不能吃。

  一个浪漫而胆大的法国人,改变了西红柿不能吃的历史——他认为这样的美物怎么就不能吃呢?不就是有毒吗?有毒的东西吃了不就是送命吗?送命好呀,正不想活了呢,活腻歪了。于是,这个不想活了的法国人就成了世界上吃西红柿的第一人。是生吃的,还是熟吃的呢?从当时的情况分析,生吃的可能性更大——就当是生吃的吧。他吃了一堆西红柿,然后穿西服打领带,还穿上锃亮的黑皮鞋,体面地躺到床上去等死。结果呢,吃了一堆西红柿的他不但没有死,反而活得好好的。据说,那个法国人也是一个画家。哈哈哈,西红柿是画家的挚友吗?

  头一个吃西红柿的法国画家,画没画过西红柿我没有考证,也不知晓这位画家的名字。但我知道,法国每年举办的西红柿狂欢节是这个国家的人民最开心的时刻。凯旋门前,西红柿堆成了山,汇成了海。人们蜂拥着抢夺西红柿,互相投掷,互相追逐,漫天红雨,红流成河。人的头上、脸上、身上、手上、脚上全是西红柿的汁液、西红柿的红。因西红柿,巴黎人相聚在欢乐的海洋中。在世界上,除了法国之外,西班牙、哥伦比亚也都有一年一度的西红柿狂欢节。西红柿,唤醒了人内心深处潜藏着的野性、激情和无边的想象。

  然而,不知什么原因,作家老舍对西红柿却持有偏见。1935年7月14日,他在青岛《民报》上发表了一篇题为《西红柿》的随笔,文中写道:“拿它当果子看待,它甜不如果,脆不如瓜;拿它当菜吃,煮熟之后屁味没有,稀松一堆,没点嚼味。它最宜生吃,可是那股味儿,不瓜不果不菜,亦可以休矣!”老舍当初不会想到,仅仅过去不到百年的时间,如今,西红柿炒鸡蛋已经成了中国人餐桌上最常见的一道菜。

  可惜,“笠鲜生”不属于老舍所处的那个时代,否则,倘若老舍吃过“笠鲜生”,对西红柿或许就是另一种看法了。不过,从艺术角度来说,西红柿这东西可能确实很难入画,还真没见过文同、郑板桥、齐白石、李可染、关山月、吴作人等画家画西红柿的画作。艺术往往是托物言志,或者,通过某物表达某种品格、某种思想、某种精神。比如,梅兰竹菊。西红柿象征什么?代表什么?除了观赏和食用之外,从文化基因上,似乎找不到它与中国文化谱系相关联的东西。

  可是,张文发偏偏要去找。

  他搁下画笔,拿起镐头,通过种植,通过梳理西红柿与土地的关系,与气候的关系,与自然万物的关系,试图找到西红柿与中国人舌尖之间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联系。

  1967年7月,张文发生于河北农村。他自小家境贫困,是靠助学金读到高中毕业的。后考上了首都师范大学美术系,入学作品《希望的田野》,画的是华北平原上矗立的油田井架,而毕业作品《白洋淀渔歌》,画的是白洋淀上的渔民双手摇橹,从芦苇荡中摇出渔船,捕鱼归来的情景。直到此时,也看不出他的画及志向与种西红柿有什么必然的逻辑关系。

  毕业后,张文发去工读学校当了老师。再后来下海当了包工头,搞装修,既赚钱,也赔钱,最终是赔钱。他给人家结账付款,别人不给他结账不给他付款,就生生把他的装修公司拖垮了。公司可以垮掉,但人决不能垮掉。

  是什么力量使他坚持到底,又给了他心灵的慰藉呢?张文发告诉我,每当自己深夜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有苦也不能与家人诉的苦闷之际,自己坐到画案前,本能地拿起笔,蘸满水墨,不由自主地一笔一笔画起竹叶,不由自主地一笔一笔画起竹竿,不由自主地画出了一丛一丛的竹。

  渐渐地,竹让他的心平静了。如果说文同画竹,画的是胸中逸气,那么张文发画竹,画的是心中的痛苦。竹的坚韧、竹的气节和精神,激励着他,必须坚持下去。

  一个偶然的机会,朋友托他代卖西红柿,从此他与西红柿结下了不解之缘。后来,他想,与其代卖还不如自己卖呢。再后来,他又想,与其卖人家种的西红柿,还不如自己种自己卖呢。于是,若干年过去了,华北和东北的许多地方,就都有了他的西红柿种植基地。

  “笠鲜生”在北京市场的占有率,稳稳排在首位。尽管如此,也不是所有超市都有“笠鲜生”。但北京具有国际知名度的超市一定有“笠鲜生”。疫情期间,那些名头响亮的超市里,品质不佳的西红柿销售量都在黯然下降,“笠鲜生”却在静悄悄地上升。市场不认老板,只认产品——因为“笠鲜生”给超市财务报表上带来了丰盈的数字,那可都是实实在在的利润啊!

  “笠鲜生”至少有三个特点。其一,口感好。它不是大水大肥催出来的,而是历经了时间,历经了风雨,慢慢自然生长而结出的果实。业界数次盲评(只有产品编号,不标品牌名称),“笠鲜生”的得分是最高的。其二,营养丰富。它是原生态的果实,有浓稠的汁儿,有黄金色的籽儿。施的是农家肥,猪牛羊粪为主,不施鸡粪(鸡粪中激素往往过量,寄生虫也多),不施化肥,不用农药,不涂催红剂。其三,地理独特。每年种十几茬,每个月都种,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时间错开种植。选择在盐碱地、沙土地上种植——让西红柿在饥渴的状态下弱势生长。

  何谓弱势生长呢?

  就视觉而言,“笠鲜生”的秧子并不好看——秧子瘦弱,叶子耷拉着,落魄发蔫,而不是强势健旺。水也好,肥也罢,有意给得不能太足、太猛,往往是循序渐进,让营养往果实里慢慢聚集。

  为什么许多西红柿吃着不是早先那个味道了呢?这是因为灌水施肥太猛了,农药也过量,就导致没有味道了。张文发逆向思维,反向行事,收获的却是意外和惊喜。

  张文发也养蜂——养一种叫熊蜂的蜜蜂。不过,他养熊蜂可不是为了取其蜜,而是利用熊蜂去为西红柿的花朵授粉。其他蜜蜂排斥西红柿花粉,独有熊蜂似乎跟西红柿的花朵有着某种神秘的约定。

  一段时间,通过与张文发接触和交谈,我隐隐感觉到,种出好吃的西红柿,仅仅靠技术是不够的,回归传统,遵循生态农事法则,更是不可忽略的。

  张文发种植西红柿只追求好吃,不追求高产,不追求急功近利。也许,这就是“笠鲜生”在超市里价格居高的原因。是呀,凡美物必有其难,好的东西一定饱含艰辛和汗水。

  好吃,是一种极致。

  好吃,是一种品格。

  好吃,是一种境界。

  某个周日,我来到张文发略显幽暗的画室。好家伙,墙上挂的全是他画的竹子,案台上摆放的是宣纸、画册、画页、砚台、笔墨,角落里摞着一盒一盒的西红柿样品。当我看到他画的竹子所表现出的非同寻常的思想和意境时,着实吃惊不已。虽然,他的《禽栖卧龙》和《君子依旧爱清风》等作品参加过高端画展,一些画作藏家开价也不菲,但他对慕名前来买画的人断然说不。

  “种西红柿与画画有异曲同工之妙,追求的是一个字——诚。不能搞投机取巧,你下了啥样功夫,就有啥样的品质。”张文发说,“我的画从不出售,别的画家以画画赚钱,我是以画画为乐。”

  “画过西红柿吗?”我问。

  他笑了,说:“正在心里画,那是一幅有关西红柿产业链的画,一幅很大很大的画。”

  好嘛——“笠鲜生”。

  好嘛——种西红柿的画家——张文发。

  

刘甜恬

                    

  甜,是缥缈的。比如,美梦。

  甜,是具体的。比如,笑容。

  对于刘甜恬来说,甜,既是缥缈的,又是具体的,但归根结底是具体的,因为她要用双手去创造甜。

  刘甜恬是西口研食社的掌柜,兼主厨。别看她年龄没多大,可绝对是金叵罗村的人物。掰着指头数数吧,村里所有会做西点的婶子嫂子大姐均是她的徒弟。

  这个时代的逻辑就是如此悖谬——高手未必就是老手。

  刘甜恬总是笑。名字也喜兴,甜是舌尖上的笑,恬是心尖上的笑。从名字的构成来看,她注定是制作甜品的人,而且注定能成气候,拦都拦不住。

  世界上的事物,其生存和发展都有属于自己的空间和时间。只有在那样的空间和时间中,才能见其活力,见其本色。生命的价值,就能昂然地闪烁出光彩。

  金叵罗人称她是“揍馃子的人”——“揍”是当地土话,即“做”之意。1989年,刘甜恬出生于四川内江。这就对了——内江是中国甘蔗种植中心,也是颇具盛名的制糖基地,别称“甜城”。刘甜恬曾就读于北京理工大学,后到法国雷诺特厨艺学院深造,专攻甜品及法式西点制作。2018年,一举获得英国国际蛋糕比赛金奖。

  甜,与刘甜恬相伴相随,甚至她的骨子里都是甜。

  刘甜恬的西口研食社,有三名员工,但我只见到一个——三嫂子。当时,三嫂子正在柜台前忙活着,给网购的顾客发货。三嫂子戴蓝帽子,戴蓝口罩,戴蓝手套。三嫂子一定喜欢蓝。三嫂子有点富态,腰间扎的蓝围裙绷得紧紧的。刘甜恬制作的小米酥极受欢迎,仅春节过后的两个月,就在网上卖出1000多盒了。

  在研食社的小木桌上摆放着一摞小折页。我随手拿起一张,只见折页的封面上有两行小字——“绿色天然原材料,颠覆手工传统风格”。我把折页从左手放到右手,然后翻过来,又看看封底,封底上的小字比封面上多了两行,是四行。写的什么呢?写的是广告语——第一行:专业的团队;第二行:用耐心、爱心、专心;第三行:为需要的人提供有关美食的一切。中间空出两行,最后是一行更小的字——联系电话和研食社的地址。

  研食社位于金叵罗村西口,是坐北朝南的房子。每天早晨,太阳升起之后,饱满的阳光就会照射进来,案板上的面粉和器皿也就有了阳光的味道。之前,这里是一家卖包子的早餐铺。自从西口研食社落户此处,这里便陡然洋气起来,甚至连空气里,都弥漫着奇异的气息。

  开始的时候,刘甜恬主要是制作甜点。研食社的产品有常规蛋糕、翻糖蛋糕、庆典蛋糕。用的是法国工艺、法国奶油,其他原材料则是金叵罗农场出产的当地食材,比如面粉、鸡蛋、花生、核桃、板栗、樱桃等等。

  当然,研食社最具知名度的产品,还是小米酥。金叵罗的小米,让刘甜恬找到了食物的本味。制作小米酥的小米面,不是机器研磨的,而是一头名唤“老三”的毛驴,在农场的碾坊里,拉着石碾一圈一圈研磨出来的。为了防止“老三”偷吃碾盘上的小米,还特意用一块灰布蒙住了它的双眼。“老三”一声不吭,“老三”不吝力气,汗淋淋,气腾腾,一圈一圈地走下去,走下去。

  太阳升起来,太阳落下去。

  小米酥里也有艰辛,任何成功都是来之不易的。经过无数次的试制,无数次的失败,刘甜恬离心中的那个目标越来越近了。她将最地道的小米与西式点心的制作方法相融合,于是,小米酥就在某个阳光灿烂的早晨问世了。

  一位光顾研食社的女顾客,成了购买第一炉小米酥的首位顾客。她尝了一口,立马就噤声了。接着,捂着嘴巴吐出几个字:“太好吃了!”

  刘甜恬看着那位女顾客的表情,满是惊喜。

  “多少钱一盒?”

  “还没定价。”

  “20元行不?”

  “不要钱了!送你品尝。”

  “不行,我怎么能白吃呢!”女顾客将20元钞票置于柜台,拿起那盒小米酥就走了。刘甜恬追出去,女顾客已经走远。刘甜恬站在阳光下,望着女顾客渐渐远去的背影,眼里流出晶莹的泪滴。

  如今,来研食社的人都会看到,那张20元的钞票被镶嵌在镜框里,挂在墙面最显著的位置。

  “这是什么意思呢?”我指着那张钞票笑着问刘甜恬。刘甜恬说:“它时刻提醒我们,不忘根本,要用真心和真情做出最好的美味,才对得起顾客!”

  临别前,刘甜恬拿出一本网购的书——我最新出版的作品《北京的山》,让我签名。我略加思索,提笔写下一句话——“甜,是世界上最美的语言。”

  

常小刚

                   

  头一眼看到他时,感觉他像一个人。那个人是谁呢?

  我一时竟想不起来了。他的脑袋亮亮的,脑袋边缘若有若无的头发,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于是,不知从哪一天起,他蓄起了胡须,并且刻意修剪过的胡子颇有些漫画的意味。事实上,这是一种视觉转移术——胡须把面对他的人的注意力,不经意地吸引到了他的下巴上,而忽略了他头顶上令他多少有点尴尬的状况。他像谁呢?我忽然就想起来了,他像那个像狼一样“龇牙咧嘴”闭着眼睛吼《蒙古人》的腾格尔啊!对了,就是像腾格尔!

  这个面相像腾格尔的人叫常小刚。

  常小刚是蒙古族,1983年出生于内蒙古科尔沁左翼后旗白音他拉苏木。他没有蒙古族名字,蒙古语也几乎不会讲。但是,他的眼窝、颧骨、鼻梁等部位,以及某些举止和神态还隐隐地透出几丝蒙古人的特征。

  在北京通州区张家湾镇四间屋村,离村公所西侧不到300米的地方,常小刚拥有一个农场,共有130亩地。

  清代,张家湾是大运河的重要码头,皇家木厂就坐落于此。历史上,张家湾种植的葡萄远近闻名。葡萄本来是藤本植物,在这里,早年间种植的葡萄,藤本却渐渐变成了木本,如今都长成了古树。疙疙瘩瘩,虬枝横生。一个偶然的机会,常小刚看准了这个地方,就把它承租下来,搞成了一个半传统半现代化的农场。当然了,以种葡萄为主。葡萄架下种蔬菜瓜果——西红柿、大头菜、西葫芦、马铃薯、芹菜、苋菜、豆角、黄瓜、地瓜、西瓜、甜瓜、芋头等等,样样都种了一些。不上化肥,不打农药。用原生态农作法,种出了好吃的瓜果、好吃的蔬菜。

  一个朋友给我捎话,说常小刚要见见我。朋友说,常小刚读了《北京的山》后很是感慨,认为此文写出了山的品格和山的精神。更主要的是他的别名叫铁山——名字是他爷爷起的。他说,他小时候体弱多病,爷爷希望通过铁山这个名字增强他的体质,也希望他长大成人后,像铁山那样沉稳、可靠、坚不可摧。常小刚认为,能够理解山的人,一定是跟他的心相通的。

  于是,在一个周日下午的酷暑(气温38摄氏度)中,我走进了常小刚的农场。农场院子里,露天灶台上支着三口铁锅,热气腾腾,空气里飘着肉香。常小刚说,晚上吃蒙古手把羊肉。我笑了,说不在这里吃饭。常小刚不容商量地说,必须的!来了就得吃饭,都是自家农场产的东西,必须吃一顿!我咧了咧嘴,没有言语。

  先转转吧——常小刚带我到了一块有水的地方。他说,从水看起,可以少流点汗。我说,汗该流还得流出来,浑身才会舒坦。说话间,就到了农场东端,那里有一方水塘。芦苇、菖蒲、菱角、荷花等水生植物环绕并覆盖了水塘四周。水塘中间的水面上有一只鸳鸯在游动觅食。鸳鸯一般是成对成双活动,怎么只有一只呢?“嘘——!往苇丛里看!”常小刚压低声音说,“里面还有好几只呢!”我定睛细细观察,发现苇丛里的确有东西在簌簌动着,芦苇轻轻摇曳,激荡出绵绵水波,一圈又一圈,然后,水波被远处的芦苇丛拦截了,击碎了。

  常小刚告诉我,水塘里原有两只鸳鸯,是去年秋天的一个傍晚落入水塘的。他以为,这两只鸳鸯在冬季来临之前一定会离开水塘,飞往南方。可是,直到入冬的头一场大雪降临,这对鸳鸯也没有离开的意思,它们居然选择留下来了。怎么会留下来了呢?鸳鸯是候鸟呀!看来,自然中一些事情还是可以改变的呀。

  水塘里有甲鱼、草鱼、鳙鱼、泥鳅,也有青蛙、癞蛤蟆和一些浮游生物。水塘自身就构成了一个独特的生态系统。冬天,常小刚每隔几日,就要凿冰,捕捞水塘里的甲鱼。这就客观上给鸳鸯凿开了一块水面,虽然区域不大,但也足够鸳鸯觅食活动了。是呀,与其费力长途迁徙去南方越冬,还不如省下力气留下来呢。小水塘里食物丰富,它们自由自在,其乐陶陶。

  繁殖期到了,那对鸳鸯在芦苇丛用芦稷和水草筑了一个粗鄙的巢,并产下了六枚鸟蛋。可惜,孵化时不慎弄碎一枚,还剩下五枚。孵化期一过,水塘里就增加了五只小鸳鸯。呀呀呀!呷呷呷!小水塘里充满生命的律动。

  我问常小刚,这个水塘叫什么名字呀?常小刚说,还没有名字呢!李老师是作家,给起个名字吧。我问,水塘多大面积呀?常小刚回答说,半亩左右。我说,那就叫半亩塘吧。常小刚连连说好。哈哈!半亩塘!哈哈哈!

  常小刚介绍说,水塘边上要搞帐篷宿营地。来农场的朋友,喜欢野外宿营的,可以住帐篷里,晚上数天上的星星,听水塘里的蛙鸣和草丛中的虫语。

  离开水塘,经过一片西瓜地时,忽闻公鸡打鸣声——咯咯咯!咯咯咯!原来,不远处就是农场养殖区了。羊圈鹅舍鸡舍鸭舍掩映在一片树林中。没有猪圈——常小刚说猪粪的气味难闻,就没有养猪。

  常小刚的父亲母亲负责饲养照看这些活物。父亲73岁,母亲69岁。父母各有分工,父亲牧羊,母亲捡蛋。

  母亲捡蛋尽职尽责,每天能捡几十枚蛋。有鹅蛋,有鸡蛋,有鸭蛋。鹅蛋和鸭蛋绿皮的居多。鸡蛋偶尔也有几枚绿皮的,更多的还是麻白皮的。母亲提着柳条筐捡蛋时,心里欢喜,有时还哼几句只有她自己能听懂的蒙古族小调。

  清晨,父亲起床后头一件事就是打开羊圈的圈门,把羊放出去。农场的四周到处是野草和蓬蒿,羊不吃掉真是可惜了。父亲遵循自然法则,沿袭科尔沁左翼后旗白音他拉苏木的放牧方式,采取轮牧制——到农场不同的角落牧羊,十天一轮牧,此处的草吃掉了,彼处的草长起来了。如此,循环往复。羊是内蒙古西乌珠穆沁草原的波尔山羊。毛色黑白相间,下巴上有一绺胡子。善奔跑,能攀岩。可惜,农场里无岩可攀,波尔山羊浑身的能量无处可释放,就用前蹄咔咔地刨地。父亲也不干预,点燃一支烟,吸上几口,蹲在一边看着,眼睛眯成一条线。

  时令进入初冬,就可以宰羊了。一只波尔山羊能剔24斤羊肉和羊蝎子,卖1980元。25只波尔山羊能卖多少钱呢?算算就知道了。不过,这是一个动态数字。羊宰杀后,总是要从西乌珠穆沁草原运来羊羔,补充羊群的数量。

  鹅有15只。7只灰鹅,8只白鹅。不知什么原因,鹅们总是抱怨,整天嘎嘎叫个不停。鸡有27只,7只芦花鸡,9只红骨顶鸡,11只三黄鸡。鸭有17只,都是绿麻鸭,声音沙哑,嗓子里像是卡着沙粒。鹅嘎嘎一叫,就把鸭的叫声压住了。

  早年,过年过节时,常小刚便给父母一些钱,一万两万不等。可父母说,不行,不要!我们自己能干活不用你给钱。后来,常小刚想出一个办法:父母在农场干活,就当是打工的,既然是打工者就该给人家开工资吧!他跟财务商量,定了一个标准,父亲牧羊每月开工资2500元,母亲捡蛋每月开工资2500元。后来,又每人涨到3000元。父母工资加起来,每月6000元。常小刚说,不能有差别,否则会制造矛盾。给别的员工开工资,是把钱打到卡里。给自己父母开工资,是发现金,让父母真正体会到劳动所得的感觉。

  其实,父亲的钱,也是母亲管理。

  月初,每当财务发工资时,母亲都会当着财务的面,把递到手里的钞票,一张一张地数一遍。一遍数不准,就再数一遍。

  读小学和中学时,常小刚的学习成绩不怎么好,高考时没有考上本科,只好上了一所大专学校,不过,专业他还是蛮喜欢的——市场营销。毕业后没找到机关和国企的工作,就蹬板车给沈阳的一些发廊发屋送染发剂和洗发水。在东北,板车也叫“倒骑驴”。他呼呼猛蹬,耳边全是风声。后来又到北京闯荡,给一个老板销售猕猴桃,效益非常好。合同上明明写着有利润提成,可真正赚了钱后,老板却不提这事了。常小刚心里很是郁闷。朋友说跟老板打官司,他摇摇头说,算了。于是,从2019年起,他真正开始了创业。

  尽管遭遇了葡萄和黄桃被冰雹砸成泥的惨痛之年,但他还是咬牙熬过来了。仅仅用了三年时间,他就创造出了“美物优品”模式和平台,为一些大的国家机关、高校、银行及社会团体和工会组织提供“美物”农产品配送,并取得了不菲的业绩。当然,四间屋的这个农场只是展示“美物”农产品的窗口,事实上,“美物”更广大的产业链已经延伸到内蒙古草原、祁连山牧场和北大荒万顷良田,以及全国数个绿水青山间的森林康养基地和深呼吸体验地。“千里万里追寻着你”——凡美处必有美物,而美物背后必有美的故事啊!

  在常小刚看来,俞敏洪是自己最敬佩的人。逆境中,搞直播带货,他居然搞得风生水起。常小刚说,这个世界不缺少聪明的人,但缺少真诚而又认真做事的人。

  转来转去,天就到傍晚了。

  到了这个时候,晚饭不能不吃了。哈呀,餐桌上的菜已经摆好了——硬菜呢,除了蒙古手把羊肉,还有铁锅炖大鹅。别的菜呢,有凉拌马齿苋,有凉拌黄瓜,有蒜蓉烧苋菜,还有金黄金黄的摊土鸡蛋。主食呢,是香喷喷的葱油饼。

  我问常小刚,腾格尔来过你的农场吗?常小刚摸摸脑袋回答,还没有。我说,应该把他请来,吃蒙古手把羊肉和葱油饼,然后,你们两人吼一曲《蒙古人》。常小刚笑了。

  是的,在常小刚的农场里,我感受到的是一些新的东西,那是一些与我们这个时代息息相关的东西。或许,那些东西有别于以往我们对传统和现代的理解,有别于以往我们对土地和农事的认知。

  那些东西具体是什么?

  ——不好意思,我一时还很难说清楚呢。

  

张双锁

                  

  小营西路光大名筑园,气息别样。

  在小区居民的印象中,他从不说不,总是设法解除问题,解决困扰。纵使不是他分内的事,只要找到他,他也会在第一时间上门,找出问题所在,能解决的解决,不能解决的就出主意想办法,提出处置方案。

  因此,无论什么时候,张双锁一出现,问题也就不是问题了。

  张双锁是光大名筑园小区物业(中海物业)的管道维修工。

  他每天面对的是小区居民,是报修单上千奇百怪的问题。十余年来,他在看起来琐碎,实际上也相当琐碎的日常状态中,修好了一个个水龙头、一个个排水管,疏通了一个个堵塞的下水道、一个个气味刺鼻的地漏,处置了一个个屋顶渗漏点不明的防水层、一个个生锈淤堵的冰冷的暖气管。他解除了居民的烦恼、忧愁和困顿,让生活的每一天闪闪发光。

  他勤勤恳恳,尽职尽责,任劳任怨。不嫌脏不嫌臭不嫌凉不嫌累,常常是在阴暗潮湿中探查,在屎尿淋漓中作业。有时,需要检查地下铺设的管网,齐腰深的大坑,他说跳就跳进去,一点不犹豫。他遇事不过夜,不敷衍不推诿,即接即办。当晚小区居民家里的水管突发漏水情况,打来维修电话,只要是他值班,他便立马拎上工具箱,前往处置,从不“明天再说”。

  1965年9月23日,张双锁出生于哈尔滨市双城县(今双城区)。他家的老屋与第四野战军司令部旧址只隔着一条小巷子。解放战争时期,“四野”司令部院落里,持枪的战士进进出出,红色电波整日嘀嘀嗒嗒响着。毛泽东的指令一个接一个送来,林彪指挥前线作战的电令,一道一道发出去。“四野”司令部有房屋35间,分东院和西院,中间有月亮门相通。

  说起“四野”司令部,说起自己家的老屋,张双锁的话就多起来。爷爷是开小烧锅的(酿酒作坊),造酒,也卖酒,是一个小业主。早年,家庭条件还算殷实。爷爷见过林彪和刘亚楼,还跟他们聊过酿酒之法。林彪和刘亚楼喝过爷爷造的酒吗?张双锁出生的时候,爷爷奶奶都不在世了,爸爸妈妈也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过他的问题。

  张双锁小名叫压子。妈妈说,他出生的时候,爸爸把一只鸭子(取其谐音)抱来,让他用小手抓几下,他却吓得哇哇直哭。他有两个哥哥,二哥夭折了,所以他一出生,家人就寄希望他能压住气场,不出问题,一顺百顺。他大名唤作双锁——锁住自己,也锁住他下面出生的弟弟妹妹,平平安安。

  爸爸妈妈都是亚麻纺织厂的工人。高中一毕业,大哥接了父亲的班,他接了母亲的班。亚麻纺织厂属于大型国有企业,是20世纪50年代,苏联援建的重点工程项目,被称为“新中国纺织工业的摇篮”,在纺织行业里绝对是响当当的“巨无霸”。

  在亚麻纺织厂上班,穿厂服戴厂徽,每天体体面面。食堂的伙食也不赖,午餐的红烧肉、炸带鱼、排骨炖豆角、醋熘土豆丝都是张双锁喜欢吃的菜。汤呢,在一个不锈钢的桶里——海带豆腐汤,随便盛,随便吃,随便喝。戗面大馒头,暄腾腾的,两个三个的可劲儿造。另外,工资高不说,劳保福利待遇也相当好,过年过节还发带鱼、啤酒、大米、木耳等等,一发就是一两箱子。职工有自豪感,个个欢天喜地。

  唉,都以为这就是铁饭碗了。可是,不久,亚麻纺织厂改制,一夜之间,他和哥哥成了失业者。困顿落魄的张双锁,在床上躺了一年——他想不通啊!第二年,他不能再躺了,再躺下去家里人吃饭就是问题了。无奈,他只好摆地摊,卖袜子卖手套卖围脖儿卖内裤贴补家用,维持生计。

  将来怎么办?人生的路就是摆地摊吗?张双锁自己问自己。必须掌握一门技艺,才能养家糊口。于是,他报考了双城技校,踏踏实实地学了三年,获取了多项技能资质证书。后来,在北京工作的女儿张迪给他打来电话,要他来北京。女儿张迪说,北京是首都,各方面机会更多一些。一个春日,张双锁背着行李,用网袋提着脸盆和牙具就上了去北京的火车。女儿家住在顺义,他想,自己也不能吃闲饭啊,就买了一套工具,帮助小区居民修理一些坏了的马桶和水龙头。有一天,女儿张迪下班拿回一张报纸,读完后就扔在了桌子上。张双锁不经意地瞥了一眼报纸,报纸上的一则招聘广告,却改变了他日后的生活。

  2012年7月1日,张双锁到光大名筑园物业工程部正式上班。从此,他融入了北京城和北京人的生活,而不是旁观者甚至无关的人了。

  光大名筑园地处北四环外亚运村东端。小区里绿树葱茏,花朵芬芳。小区里住着政府官员、企业家、高校教师、作家和艺术家等,是文化品位和艺术品位较高的小区。

  小区11号楼一户居民居住顶层,每到雨季屋顶就漏雨,请来施工队修一遍,依然漏,再修一遍,还是漏。新装修的房子地板被泡了,墙皮脱落了,顶棚脱落了。房主找到物业,物业指派张双锁处置。张双锁在现场细细勘察,寻找漏点,用工具敲,用眼看,用手摸,用鼻子闻。他通过蛛丝马迹,以及手指触摸到的湿度和气雾变化,来判断和定位漏点,然后做出了防水防漏防渗处理。从此,无论下多大的雨,屋顶再也不漏了。

  某年,农历腊月二十三,俗称“小年”之日,小区内的中水管线爆裂了,没了约束的水肆意横流,汪洋一片。毕竟是寒冬腊月,四处喷溅的水流很快就结了冰碴,踩在上面嘎吱嘎吱直响。一时间,居民用水成了问题。

  本来,张双锁已经订了回老家双城的火车票,正在超市购置年货,下午就乘火车回家过年了。接到任务指令后,赶紧退掉火车票,赶到小区现场进行抢修。管线爆裂,必须找到爆裂点,然后更换新管,才能解决问题。但管线都是暗管,深埋在地下。张双锁冒着寒风,硬是用铁锨和头,挖出了3米多深的土坑,一点一点地排查,找到了爆裂点,进行了妥善处置。直到小区重新恢复供水,张双锁整整在寒风中奋战了36个小时。

  冬天值班时,常常有人半夜打电话,反映暖气跑水漏水,他就得起来赶紧拎起工具箱,前往处置。很多住户都是七八十岁的老头或者老太太,一个人在家,行动不便,有的走路都费劲,颤颤巍巍。暖气管修好或者下水道搞通后,居民往往会问:“多少钱啊?”双锁看看对方的情况,回答:“不收钱,助老了!”

  张双锁说:“我是管道维修工,不是车辆修理工,也不是木匠师傅。可是,小区里的居民有这方面的求助,你能说我修不了,这事不归我管吗?我说不出口呀。”

  在小区里居住的一位老人,电动代步车的前轮轴承坏了,无法使用。老人找了多个修理部修理,还是不能正常使用。为此事,老人整天愁眉苦脸。在小区里,老人遇到了张双锁。张双锁将电动代步车前轮拆卸下来,一个一个地检查轴承里的滚珠,将坏的抠出去,换上好的,又往沟槽里加注了一些机油,然后,重新安装上。电动代步车的前轮又可以转动了。

  居民家的木器用具坏了,也常常找他修理。一户居民家里是复式木质楼梯,因使用时间长了,木质楼梯的扶手脱落。家里人上上下下,既不安全,也不方便。主人找了许多修理部,都因没有合适的配件,没有修好。后来,又找了厂家,而厂家经营不善,早已经倒闭了。

  张双锁上门看了情况,说:“无碍,我用铁器制作一些配件试试,也许能修好。”下班后,他找出斧子、锯、凿子、焊枪等工具,叮叮当当地鼓捣到半夜,用土法制作出了配件。

  次日清晨,他来到那户人家,很快就把配件安装上去,又是对缝,又是合卯,又是接榫,又是一阵敲敲打打,各个部位加固之后又涂了清漆,终于,复式木质楼梯的扶手恢复如初。

  女主人高兴得手舞足蹈,她说:“张师傅呀,你太厉害了!你有一双神手啊!”女主人削了一个苹果,递给他。张双锁摆摆手拒绝了。他说:“我们有纪律。”

  张双锁的衣服裤子上尽是兜兜,鼓鼓囊囊。他随手就能从里面掏出扳手、钳子、钢锉、改锥、螺丝、螺母、垫圈、胶条等等。兜兜里应有尽有。他像变魔术一般,让那些工具和小配件,在需要的时候,尽显功用。

  2020年,张双锁被北京市朝阳区物业协会授予“最美物业人”称号。接受表彰那一天,他披红挂彩地走上台去,脚步有点散乱。因为,他不知道,上主席台那一刻,是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呢?

  张双锁不过是一个管道维修工,但是,在他身上,我看到了烦琐和细节里,耐心和精准中,什么是真正的工匠精神。在他身上,我也看到了一个普通劳动者所具有的真诚、勤劳、温暖、善良等一些美好的品质。

 (本文选自《创作》杂志2024年第6期)

     【作者简介】

  李青松:生态文学作家,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长期从事生态文学研究与创作。发表生态文学作品五百万余字,代表作有《开国林垦部长》《北京的山》《相信自然》《万物笔记》《粒粒饱满》《一种精神》《茶油时代:中国南方乡土文化的美丽符号》《大地伦理》《薇甘菊:外来物种入侵中国》等。曾获新中国六十年全国优秀中短篇报告文学奖、徐迟报告文学奖、北京文学奖、百花文学奖、呀诺达生态文学奖。第六届、第八届鲁迅文学奖评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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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星辰在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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