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小说矩阵丨张全友:镜子里的火车

小说矩阵 | 2024-12-11 10:02:21
星辰在线 | 作者:张全友编辑:周婷值班主任:邓婷值班编委:林之乐

镜子里的火车

文|张全友

                     

  傍晚,漫天晚霞将道场的红,都挂到爱想心事的女人的脸上了。一直爱给自己脸颊搽油抹粉的刘红霞,这会儿安顿好琐碎的手头事。她找出那面镜子,放到窗口,让阳光浸染的晚霞不仅染红她的两鬓,也溢到那镜子里。然而诡异的是,那里面竟然开来一列火车,冒着浓浓的黑烟,哗啦地从她心间开过去了……

  人为什么会容颜衰老?刘红霞看着镜子里满是皱纹的眼角,忽然想起初嫁时候的自己。那阵儿,天天都有一列火车从心间开来,可是很快,火车消失了,只留下满脸的皱纹和辛酸的念头,催促着她站到村边上,朝着那条大路望啊望。

  那是一条通往西南方向的路,稍一拐,就进入一片老树林了。

  入春时节,树林里绿意盎然。

  这天,该是丈夫王海江回家的日子,一想起这些,刘红霞的心就突突地跳个不停,她朝着那条两边泛着些绿意的路上看去。做家务时,所有的动作都在下意识间完成,眼睛却不时地朝着那边看啊看。后来,刘红霞觉得实在无事可做了,她就坐在一方窗台前梳头。镜子里的她,前后左右,把自己的发式摆弄得不能再好看了,完毕就往脸上搽霜。刘红霞眉宇间有几颗淡淡的雀斑,若不去留意,谁也看不出有什么不顺眼处。但刘红霞是个细心的女人,她总希望自己能够完美。刘红霞的丈夫王海江,在西山一家煤矿上班,每次假期回家,把手里拎的大包小包放下后,第一件事就是抱着刘红霞亲个没完没了。王海江亲她时有个特点,总爱去亲她的几颗淡淡的雀斑。刘红霞就恼了,她用手背擦着脸上的湿迹,捶打着王海江的背说,你真是的。但她还是不愿从王海江的怀里挣脱出来。她伏在丈夫王海江肩头,竟然哭起来,身子一抖一抖的。刘红霞说,你是不是又嘲笑我很丑呢?王海江哄小孩似的抚摸着她的长发,说不是的不是的,你说这事也怪,我还就是挺喜欢你这几颗淡淡的雀斑,要没有这几颗精灵点儿,我就真的不喜欢你了。

  王海江在西山一家煤矿开火车,刘红霞是冲着他人老实厚道,又有这么一份好工作才嫁给他的。刘红霞在家里排老三。她看着大姐二姐先后出嫁,丈夫都是在村里耕田种地的,就觉得没出息,想往外面跑。娘家胶泥沟距离蓝家窑八十里之遥呢。有个表哥在西山煤矿也开火车,就给她介绍跟他一块儿工作的王海江。看过王海江后,表哥问她,怎么样?刘红霞只是笑而不答,背过身去看屋顶,有些羞涩。表哥就知道有门儿。又去另一间屋问王海江。王海江只管给他手里塞烟,点火,然后还把一包没开封的烟硬往他怀兜里揣。过了好一阵,王海江才说了句,咱哥们的心思,你还不知道?表哥心中就有了数儿。似乎这事儿已经成了七八成,他扬着笑脸去问姑姑姑父。两位老人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脸拉得老长,像那天的天气一样阴沉,说,蓝家窑,远,太远了。表哥说,远啥远,才八十里路,坐汽车不用两钟点就上了炕头,再说,现在啥时代了,孩子有那个意思,我看你们最好不要拦着她。表哥看了看二老的脸色,又说,你们再瞧女婿,有人品,有身材,工作又好,打上灯笼去哪儿找?说话工夫,刘红霞莽撞跑了进来,她并不对着爹妈说话,眼瞅着墙上的一张贴画儿,黑着脸说,表哥,我的事儿我自己拿主意,你去放心地给我问,只要他愿意,我死活跟定了他。妈似乎要抄起炕上一个扫帚子扔来,却什么都没做,嘴上愤愤地说,反了你了,没大没小,怼上你表哥,敢顶撞你爹?爹却笑了,把一截烟屁股用鞋后跟踩灭,说,我的女儿都这样,她爹脾气就不好,孩子也好不到哪儿去,红霞两个姐都是我和她妈做的主,这回轮到她了,让她自己为自己做主吧。

  事情也就这么顺当,刘红霞就成了王海江的媳妇。刘红霞有时和王海江撒娇说,人啊,上天入地都由不得自己,你说我们这算不算是一种缘分?王海江只是笑笑,不去说什么缘分不缘分的。

  王海江半月才能回一趟家,结婚头些年,刘红霞有点不太习惯这种生活。他们的房子不是很大很宽敞,也就那么三间泥坯屋,丈夫王海江走后,刘红霞总觉得屋子里空落落的,让她心烦意乱,慌得不行。开始还好,等到十天后,她的周身简直像爬满虼蚤似的,奇痒难挨。刘红霞用两条胳膊把自己的肩抱住,就像王海江箍着她一样。这样挨上一阵,也就平静下来。等到十五天头儿,王海江如期而至,早早就梳洗打扮好的刘红霞,听到门声一响,她就紧跑几步迎了上去,趴在王海江怀里,像个小孩儿似的,馋馋地吃着他的两片嘴唇,舔他的两腮黑胡子。王海江自然地去吻她的几颗雀斑,然后,他们就打笑起来了。

  王海江每次回家,都穿着一身瓦灰色中山服,有棱有角,头发梳得黑油瓦亮的,皮鞋擦得放些贼光儿,蛮像个国家干部。刘红霞就爱丈夫这样齐整的人,看自己的男人周周正正,走在人前也会露出不少得意和自豪来。

  腊月二十三,要过年了,刘红霞领上丈夫王海江一块儿回了趟娘家。王海江自然没忘记给老丈人捆几瓶好酒,捎几条香烟。他们买了数百元的年礼回来。爹妈见他们来了,一脸喜气迎出门外,像早年招待下乡干部一样,缩手缩脚地招待女儿女婿。王海江说,爹妈,你们甭忙了,叫我们心里不安。刘红霞却拉拉他胳膊肘儿,偷挤着眉眼儿,叫他不要说。爹蹲在地上一边哐嗵哐嗵拉着风箱儿,一边说,娃们回来了,应该的。妈在灶口切肉剁菜,迎合着说,甭笑话咱这小村儿,少油没醋的,哪能比上你们大矿区呢。

  晚上,刘红霞给王海江夹过来一床崭新的被褥,伏在他耳边悄声说,爹妈可从来没对咱的两个姐夫像对你这样好过。然后扬着脸嘻嘻笑了。又说,这还是老人们成亲时候盖过的被褥,都三十几年了,你看看,还跟崭新的一样哩。王海江一听,心里酸乎乎的,说,还是留给老人们自己用吧,我随便。刘红霞却说,你个肉头,给你福你不会享。接着就为他平展展地把被褥铺在炕中央了。

  那一晚,王海江睡在这床被褥里,好歹睡不着,像是躺在麦芒窝里似的,翻来覆去的。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和两位老丈说,矿上忙啊,我们得回去了。刘红霞却不依不饶,哭着闹着说,大腊月的,来了我妈家里,咱们最少也得住十天,要不然就你自己回,反正我不回。王海江给她闹得实在没有办法,连说好好好,你说住多久,咱们就住多久。王海江抓着头皮想,哦,这个女人好厉害哩。

  门前这条大路,是王海江每回去西山上班必走的路。矿区距蓝家窑十里多路程。刘红霞只听王海江说,这条路过西山的大路,往里走就蜿蜒坎坷了,所以不能骑自行车,要步行的。蓝家窑在矿区当工人的不下十几号人,有凿井的,有打眼放炮的,有清渣石运枕木的,有做杂务搞保卫的,都要走这条路去上班。刘红霞就暗暗地做比较,觉得自己丈夫在人前精神抖擞的,很英俊,工作又不同于他们,是开火车的,刘红霞心里自然无比高兴。还有,蓝家窑其他在矿区上班的工人,家属不出三五天,就往矿上跑一趟,说是给矿区干活的丈夫儿子送饭去,不为别的,只为饭菜可口。矿区食堂大,狼多肉少,吃不好。刘红霞听了人们这样的话,就问王海江,是不是真这样,要真是这样的话,我也给你隔天送一回饭,给你改善改善?王海江笑笑,摇着头,坚决不让刘红霞给他去送饭。王海江说,你甭听他们哄你,矿区食堂可大哩,好得很哩,好吃的多得是,他们为啥给自己的男人们送饭去,你想想?刘红霞很天真,她真的想了想,想不出个头绪,就摇头。你再想,王海江说,你这样精明伶俐的人,怎么能想不出来呢?刘红霞就又想老半天,眼睛眨巴眨巴。王海江觉得媳妇刘红霞想事情那种傻呵呵的样子真逗人,心里升起一种温暖的感觉。突然,刘红霞似乎想起了什么事儿,说,莫非……她们想老公了,就找个借口去解闷儿,对不对?刘红霞用肩靠着王海江问。王海江也给她说的逗笑了,说,你说是,就算是吧。两个人觉得情趣上来了,就又是一阵亲热纠缠。罢了,刘红霞又说,其实,我也好烦呢,你上班走了才不过三天,我心里就觉得空落落的,一个人在家,真的是烦透了。王海江又是一阵规劝,说,挨着点,等我们矿区发展得好了,建成家属区了,我就接你过去住,那时候,我们天天都能见面了。又说,刚才你还是没猜对,咱们村里那些工人的家属给家里人去送饭,无非为了能省下几个钱,回来过日子,我呢,还算挣得比他们多些,你就不用去费那份心思了。说得刘红霞又为丈夫自豪了几分。她为王海江收拾好上班走时要带的东西,把丈夫的衣服抚了又摸,觉得没有任何不满意处了,就把王海江送出了院门外,直到从那条路上再看不到他的身影了,刘红霞才捩转身子回屋去。

  但王海江一走,刘红霞该慌的时候还是慌。刘红霞想,自己真是不争气呢,不就半个月吗?

  路过西山的这条大路,常常有些拉煤的汽车,来来往往,黑尘滚滚。刘红霞呆呆地站在门前,看着那路上稀疏的行人,和那些车辆沉思。她又想起丈夫在家时同她说过的话,王海江说,媳妇,你不要去找我,你要是真想我了,你就当我在你的肚子里呢,前些时你不是说有了吗?你就当你肚子里的那个小家伙就是我,你拍自己的肚子就当是在拍我的头哩。此时,刘红霞真的就去拍了下自己的肚子,可是她不拍还好,一拍,肚子里竟然还给闹腾上了,像有个硬硬的锤头似的,上下翻滚着。刘红霞就有些疼了,她真的以为王海江就在她的肚子里翻滚呢。刘红霞咬着牙,心里暗骂并求饶着,你不要再闹了,我不敢再去想你,你这个该死的冤家啊。

  一辆拉煤汽车轰隆隆滚过去,又一辆拉煤汽车同样震耳欲聋地滚过去。它们像一阵阵黑色的旋风,吹来吹去的,把那些临近路边的树,都吹得灰头土脸的。

  太阳滑落西山,细风从西面的山坡上出溜下来,一阵阵的凉风擦裤脚儿吹进了腿肚儿。刘红霞打了个寒噤,觉得自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就于浅粉色的暮昏中惆怅着,回屋里去了。

  三月三了,遍地已经铺满了绿葱葱的车前草。蓝家窑村里又有女人们给自己的丈夫往矿区去送饭了。她们一拨一拨的,从这条路上走过去,边走边还打笑地说着什么,远远都能听得到那些顺风刮来的疯话儿。路过刘红霞门前时,她们戏说着,红霞,你不去吗?去看看你的海江去,我们一块搭个伴儿。刘红霞白了她们一眼,脸颊却泛起了红晕,说,我家海江说了,他在煤矿好着呢,不缺吃不缺喝的,他不叫我去。路上的女人们说,啥缺不缺的,你又不在他跟前守着,看看他脸瘦的,不就知道了。说着,这些路上的女人就过去了。刘红霞愣怔着,看她们走得也并没有多欢实,不一会儿,她们就朝西拐进那片茂密的树林里。刘红霞再也望不着她们了。

  刘红霞寻思着刚才那些女人的话,想想自己丈夫王海江的面容,确实有些憔悴。她突然觉得,一个女人,不能完全去听男人的话,听话不一定就是男人的好女人。王海江不让她去送饭,或许是怕把她累着呢。三年了,也没有给他送过一回吃的,就连去看看他也没有,刘红霞似乎觉得亏心了。

  刘红霞回屋去生起了火。她把发好的面团揉了又揉,揉得十分仔细认真,然后,上笼屉蒸成十几个白生生虚凸凸的馍,又去院儿扑腾腾抓一只不肯下蛋的芦花鸡,宰了,清炖成鸡汤,入了罐儿。完毕,又踩一只高脚凳子,去檩头儿取下了竹篮,把东西收拾好了,给竹篮上再罩一层素底白花的小苫布。就又出门去看看,看有没有人再往矿上去送饭。她想,若真有个伴儿同她一起去,路上少些寂寞,又好认路。她可是一次也没有去过矿区的人,一个女人家,路上多不方便哩。但此时,路上早没了有去送饭迹象的人,有的只是些出地或者回家的庄稼汉。他们肩头扛着镢头、铁锹什么的,呆呆愣愣地走过去。刘红霞有些失望。再一抬头看太阳,才知道已经快近晌午时分了。忙活大半天,早过时辰了。

  蓝家窑村要去矿区送饭的女人们,大都是从一早就爬起来,收拾好要给自己男人带的东西,然后三五成群,嚷嚷闹闹就动身了,哪有这个时候才准备起身的道理?刘红霞后悔自己太心高,瞧不起那些送饭的女人,要不然本该是昨日就和她们约个话,把刚才的那些活儿推在清早做妥了,同她们一路去矿区……唉,想这些还有什么用哩,难道,没人和你做伴儿,你就去不了矿区了?不就才十几里路吗?大白天的,一个人走路不是更自由,还能顺便看看山上的风光呢。其实她更心疼那只芦花鸡,要不是为了给王海江去送一次饭,她是绝不会亲手去杀它的,虽然这只母鸡不怎么下蛋,但那也是她结婚以来的手心肉哩,只有给王海江吃了,刘红霞才心安。

  收拾好屋子,刘红霞就把篮子挎起来。要出门的时候,她没有忘记给门上好锁。现在虽说没坏人,但防人之心不可无。自从来到蓝家窑,三年来她可是第一次离开家沿着这条路往山里走去。

  太阳白晃晃的,却不怎么热。刘红霞记得当地有首好听的民谣:三月三,红缨凉帽单布衫。入了三月,是该穿单布衫的时候了。刘红霞笑自己还穿着这样臃肿的夹袄子,有点热。

  刘红霞走到了大路与树林子的边儿,稍一西转,就进入那片树林。树林子绿莹莹的,树叶们啪啪鼓着掌,原来这里好热闹哩,有各种啼叫的鸟儿。它们仿佛在唱着歌儿欢迎她的到来呢,叽叽喳喳的,刘红霞听不懂它们唱的是什么歌,她循着传来的声音找过去,看到那些绿叶掩映的枝丫上,正在上下翻飞起舞的小鸟们。刘红霞是受不了这样的诱惑的,她有一副清脆的好嗓子,自然而然地就唱上了。

  刘红霞想起幼年时,她轻轻伏在奶奶的膝上,听着老人用掉得没有一颗牙齿的嘴哼唱儿歌的情景。那时,她不懂什么女人出嫁不出嫁。现在呢,刘红霞仿佛才对奶奶唱的歌有了些理解。

  突然,刘红霞脚下一滑擦,差点把手中竹篮给落入草丛,却惊飞几只正在觅食的斑鸠。这些笨鸟呱呱呱呱地叫着,朝林子的深处飞去了,吓得她心突突地跳。她站在原地镇定一会儿,嘱咐自己不敢再心野了。

  十几里山路,也真够累人的。刘红霞不时用手背擦着两鬓的汗珠,走走,停停,停停,又走。渴了,山路旁有清凌凌的小溪,水哗啦啦,她就过去,把竹篮小心地放稳,跪下去,用手掬一捧喝。山中小溪的水,喝下肚凉透了心,甘甜呢。细风吹过来,周身都湿津津的,好爽快。再走,刘红霞就隐约听到了机器轰隆声。她想,矿区大约就在前边了。

  刘红霞紧赶几步,就看到了一个黑黑的山坡。从那山坡上下来几个肩扛着钢钎大铁锤的黑脸汉。

  刘红霞上去问他们,你们谁认得王海江吗?

  认得,死了连骨头我们都认得。一群黑脸汉们笑笑说。

  他们知道,这又是一个给男人来送饭的小媳妇儿,嘴上就说了些让刘红霞有点脸上挂不住的荤话。

  刘红霞骂了他们几句,就走了。再往前,她看到一个黑黑的方斗,上面满满装着大小块的煤,吱吱呀呀,顺着两根铁轨滑下来。等到近了,刘红霞才看见,那斗儿的后面竟然还蹲坐着一个石头墩子似的人,那人黑乎乎的,活像是一块会动的炭。

  刘红霞上去问他,你可认得王海江吗?

  像炭一样的人,两只眼球放出些惨白的光亮,一说话,牙也是让人寒飕飕的白。刘红霞就觉得好吓人。

  那人说,在后边呢。还给她指了指后边一溜儿同样黑黑的方斗。

  刘红霞想,我该去找火车的,我家王海江是开火车的。可是,这座煤矿的火车在哪儿呢?刘红霞四下环顾,她又走了两个来回。火车,火车,火车……刘红霞要找到火车,只有找到了火车,才能找到自己的丈夫啊。可是她找遍整座矿区,就是找不到一个火车的影儿。又来到一个黑乎乎的洞口前,又问了几个像炭一样的人,他们用手指了指说,那不是王海江吗,他下来了。刘红霞朝着这些人指的方向看,却见还是刚才那些炭样的方斗,炭样的人,黑乎乎的,吱吱呀呀,像个滚动的黑球,朝这边滑溜下来。近了,刘红霞才看清楚,那个斗子后面,一根磨杆儿上坐着的人,竟然还是刘红霞第一个问话的那位。刘红霞左看右瞧,都觉得不像。这人黑不溜秋,像个乞丐似的,他哪里是我家王海江?王海江是个干干净净、周正英俊的火车司机啊。

  那像炭一样的人说话了,一说话牙也是让人寒飕飕的白。刘红霞觉得好吓人。只见他说,你一个女人家的,来这里做什么?

  刘红霞说,我找我男人,我找我家王海江,这你管不着。

  那人说,你是来找我的,我不管你,谁管你?

  你是我男人?

  你是王海江?

  王海江说,对啊,我是王海江。

  开火车的那个王海江?

  一点没错。

  那你的火车呢?

  腚下坐的,不是火车是什么?

  这就是火车?刘红霞说,这就是火车?

  刘红霞说,只记得村里人说,火车是呼呼呼地往外冒烟的一种车,却原来是这样啊。

  你说的那是大火车,我开的这是小火车。王海江用手比画着,凡是能够在这两根铁轨上跑的,都叫火车哩。

  哦哦,原来这也叫火车。不会冒烟的火车,我还是头一次见!

  刘红霞若有所思。

  这时候,一伙儿人早都涌在近前,他们听着这对夫妻谈论着什么大火车小火车,就觉得很无聊可笑,便说,王海江啊王海江,你老婆大老远给你送饭来了,你不叫人家回窝棚去歇一歇吗?你还站在道上扯你的狗屁火车呀,腾开腾开,甭占大家的道儿,你要扯就回家去扯吧。

  王海江这才从车斗上跳下来,领着刘红霞,朝一排低矮的窝棚子走去。

  一条通往西山的路,从此就成了刘红霞往来于蓝家窑与矿区间的必走之路。无论刮风下雨下雪,刘红霞都坚持往矿区跑。

  刘红霞每回给王海江送饭,都尽量把饭菜做得可口好吃,可是任她做得多么可口,王海江面容还是那么憔悴。

  刘红霞心疼王海江,她觉得王海江开的那种火车,是这个世界上最难开的火车了,没有个人去疼他,日子怎么过下去啊。

  又到了腊月,刘红霞已经有了个会呱呱哭叫的女娃儿。

  王海江说,要过年了,去看看咱爹妈吧?

  刘红霞许久都不作声。

  王海江又说,你听到了吗?我们带上孩子,去看看爹妈,让他们见见外甥女。

  刘红霞说,算了,有两个姐姐守着他们,我们又这么远……

  王海江说,你是怪我哄了你,又生我的气了吧?

  刘红霞把头低下,两手相互交叉着。她低声嘀咕说,这也不能怨你,都怪我命不好,一样的铁轨上,竟跑着两样火车。

  刘红霞又要给王海江去送饭了。一大早,她把要带的东西安排妥当,完毕了,就坐在一方窗台前梳头。这面镜子,映出一张清秀的脸。只是自己眉宇间那几颗讨厌的雀斑,老是在她的眼前跳动。这几颗从娘胎里带来的精灵斑点,碍眼,还是该把它们隐了去的,那样才完美。

  刘红霞往脸上搽霜。最近她还学会了画眉、涂口红。白嫩嫩的一张脸上,画一对柳叶儿弯眉,再画上鲜红的两片红唇,透过镜子去看,真是好看。难怪刘红霞每回去矿区,那些黑不溜秋的煤矿工人都是白眼珠子只盯着她看,那些人馋馋地看着她发愣,眼仁儿放出的光都有些怕人了。但这张面皮,已被她描来画去,都变了形,早不是原来那样的了。刘红霞想,人们为何总喜欢一张贴在脸上的画皮呢?

  刘红霞背上孩子,右臂挎着竹篮。她刚走到大路与树林接壤的地方,正要西转,却迎头撞上了一伙山上下来的人。那些人莽莽撞撞的,近了她才知道,那些人原来还抬着另一个,再近些,他们也看到了刘红霞,都嚷嚷着,来了来了。这时,刘红霞才知道,他们抬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她丈夫王海江。

  刘红霞一下愣住了。她脑子里片刻像钻入些蚊子似的,听着这伙王海江的工友七嘴八舌向她介绍,说王海江的小火车断了磨杆,跑坡了,幸亏是跑到堆满了煤面儿的大慢坡,要不然,人就没有了。

  王海江一连昏迷了三天,第四天,他才动了眉眼儿。倒也没咋伤着筋骨,只是脸肿得像个猪头,浑身红一块紫一块的,净是些赤紫疙瘩。

  王海江一醒来,就摇开了头,他直叹气,说,坏事了,前几天就说好的事,怕是要给误啦。刘红霞问,啥大不了的事,你都成这样了,有命比啥都强,还惦记其他做啥哩?王海江说,大事,是大事。刘红霞又问,你就不要再卖关子,到底啥大事?说说看。王海江说,是给你表哥介绍对象的事,终身大事,你说大不大?咱欠人家的一份人情,不能不补上。刘红霞一听,气上来了,说,噢,原来你们是做交易呀?刘红霞心里一下酸酸的,好想痛痛快快哭一场。

  夜间睡下后,刘红霞又伏在王海江耳边问,你给咱表哥说的哪儿的?

  王海江说,胡岭村的。

  刘红霞说,是我们的一个亲戚吧?肯定是。

  王海江就捏了她脸一把,红霞,你真精明,一猜就对了,是胡岭我堂舅的二闺女,不想待农村,也想出来找婆家。

  刘红霞“唉”一声,心想,世上的女子真太傻了,一听说人家是工人,开火车的,就迷窍了。其实,谁把姑娘介绍给你们这些黑不溜秋的家伙,都葬了八辈子良心。但她回头又想,表哥孤身一个,都三十大几,至今没个媳妇守在身边,同在煤矿一块做工的,这个的老婆去看,那个的给送饭去,他却只一个人,在一坡煤堆旁蹲着抽闷烟,也真够恓惶可怜的。刘红霞有些话,就没说出口。

  躺过八九日后,伤好得差不多了。这天,王海江一起来,就洗头刮脸,换新衣服,说,今天横竖也得和表哥去一趟胡岭村。刘红霞说,你行吗?王海江用拳头捶了捶胸说,皮破出血,本来就不是啥大不了的事。

  饭毕,王海江稍做安顿,还吩咐刘红霞,晚上你多做一个人的饭。说完,他就朝着那条路走去。

  天刚擦黑,王海江和表哥早早就回来了。他们还提回来一瓶高粱酒。

  一进家门,王海江就嚷嚷着说,饿了饿了。又去灶台忙慌慌盛了一碗面条吃起来。刘红霞先安顿表哥在堂间饭桌前坐下,随后到王海江那边去,低声问他,看得怎样?王海江一边往嘴里扒拉面,一边诡秘地笑,说,差不多,已经成了七八成。又说,表哥矿区上班离家远,路上我们商量好了,等哪天他们办了喜事后,就迁来住咱空着的西耳房吧,也好和你做个伴儿。刘红霞没吭声,只略微点了下头,随后,长长叹了口气。她又琢磨,这事儿闹的,真是巧合,未来自己的一个表嫂,叫自己也该是表嫂!过后,天天都住在一处院儿,俩人怎么互相称呼呢?

  王海江这时去了堂间,他和表哥坐在一起说着不搭边的话。隔一会儿催她快点上菜。

  刘红霞将早炒好的几碟菜给他们端上桌来,并招呼表哥下酒夹菜,还说,这下好了,等表哥娶了表嫂,我们就住在一起了,这样也好搭伴儿给你们去送饭。王海江一听刘红霞这样说了句,就去看表哥脸色,只见表哥伸出去夹菜的手停在空中,半天都没落下。王海江觉得局面有些尴尬,对刘红霞说,你先过灶台收拾去吧,我和表哥喝酒,有些话要说。刘红霞说,那你们先吃,菜做得不好,可得吃好喝好。

  刘红霞没去灶台。

  夜深了,天气有些微凉。她过东房给睡熟的孩子身上加盖了件夹衣,之后,朝院子外面走去。她想独自一个人凉快凉快。

  刘红霞来到了院门外。门前那条指向西山的路,白天多么喧嚣热闹,这会儿天色晚了,路上什么也看不清楚。刘红霞茫然看向大路指去的方向,那里什么也没有,甚至静寂得有些吓人,不过她倒是希望那路上有点东西出现。片刻间,她似乎有了某种错觉,突然看见路上正走来一个女人,胳膊挎着个竹篮,行走如风。那女人或许也是给她男人去送饭的吧?她的心思,一定也像刘红霞第一次给王海江送饭时的一样,有种说不上来的逍遥快活……

  一会儿,她又觉得那路成了一条清凌的大河,路上走着的男女,都变成了河里游动的鱼儿,游啊,游啊,一群游过去,另一群又游过去……

  刘红霞被自己的这种幻觉惊到了,一阵眩晕,靠在一棵大树的树干上。过一会儿,感觉好了,她就回屋去收拾一片狼藉的碗盏儿。

  夜静得出奇,盘皿碗筷在水中碰击的声音,仿佛一首优美的乐曲,回荡在了整个西山。

(本文选自《创作》杂志2024年第2期)

      【作者简介】

  张全友:本名张全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小说在《山花》《飞天》《芙蓉》《清明》《黄河》《野草》《中国作家》等刊物发表。出版小说集《阡陌》《豌豆黑豆和扁豆》。

(扫码关注更多《创作》作品)

【来源:星辰在线】

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