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小说矩阵丨简媛:驻唱歌手
驻唱歌手
文|简媛
每周有五个晚上,阿元都会去湘江里餐馆驻唱。餐馆位于湘江东边,是一座占地五百平方米的院子,有高高的牌楼。里面有一座水池,水池周围建了几十座茅亭,亭与亭之间有巷有道,有商铺,茅亭是用餐的包厢,从那里的窗户可以看到水池上的景观。星期一晚上过来,一定会觉得这里冷清,但从周二晚上开始,一直到星期天,这里都人头攒动。只要你穿过牌楼,立刻就能听到歌声,而包厢里的人们,或站在窗口门边,或走出来倚靠栏杆,或坐在石凳上,交谈声与歌声自然相融。这歌声已经成为这个餐馆重要的一部分。或者说,来这里吃饭的,不少人其实是冲着阿元来的。
阿元个子高挑,皮肤细腻白皙,一头浅灰色的头发,她保养得很好,但毕竟是年近四十的人,穿在身上的裙子显得有点短,这一点更加明显。显然,她的身材依旧苗条,尽管她已经远离青春,但露出的大腿依旧平滑、紧实。她的两颊因为过于消瘦开始凹陷,眉宇间的川字纹也很明显。这让她的脸看上去有一点刁钻的苦相。但只要你有机会和她对视,就能轻易看出她眼神中竟然流露出她这个年龄难得一见的单纯与渴望。她和人交谈时,喜欢歪着头,蓬松的头发被鲨鱼夹松松垮垮地夹在脑后,目光锐利,若是第一次撞见这样的目光,难免会让人觉得有些不安。许多次,从五一路步行至坡子街时,从她身旁经过的陌生男人总会多瞄她两眼。事实上,她也算得上这座历史文化名城的网红驻唱。人们说到她时,总会这样起头:“阿元,那个在湘江里唱歌的女人。”此外,她曾经和一个叫银水的知名词作家相好。没有人刻意隐藏这件事,也没有人刻意宣扬这件事。
一个七夕的夜晚,阿元平时表演的舞台上,餐厅员工已经用玫瑰和心形气球装饰好。风吹来时,鲜花飘散出诱人的香味,气球左右摇摆,像一堆调皮的孩子。阿元平时坐的那张椅子被搬走了,改为秋千,摇晃的绳索上用粉红色的玫瑰和青藤装点,金橘大小的灯泡点缀其间,发出摇曳的光芒。
阿元这天穿的是纯白的长裙,V字领一直开到胸口。她头上戴着粉色的玫瑰花环,头发接了同色假发,发尾坠在腰间,洒在身上的金片,在灯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她走近秋千时,就像一个仙女,仿佛和她有约的牛郎正站在水池对面。
她和平时一样七点走进湘江里,眉眼含笑,嘴唇涂着粉色的唇釉,向前台经理皮丹和服务员小青打招呼,然后去了洗手间。年近五十的皮丹是湘江里的创始人之一,敏锐的观察力早就让他做出了判断,阿元每天来这里唱歌时,一定怀有某种约定。这解释了为什么只要她恰巧从你身边经过,你就能闻到她身上独特的香水味,也解释了为何她从来不在这里用餐。尽管这里提供晚餐和夜宵,湘江里的老板也经常友善地提醒她可以在这里用晚餐。“我不想因为吃饭毁了我的妆容。”有一天她对皮丹说。皮丹由此得出,阿元每天都在期待某个人来看她。
阿元除了唱歌很少和人交谈。她在五一路买了一间公寓,有车,住处到湘江里不算远,开着她的红色甲壳虫过去,不到半小时。夏天她穿白色的凉鞋,白色的裙子,背着看不出牌子的黑色小包。保安看着她把车开进湘江里的停车场,然后目送她走下那段斜坡,最后看她走过高高的牌楼,走进那座外墙上爬满了凌霄花的青砖大院——湘江里。
皮丹的判断是对的,阿元的确有她期待的人。自从她答应来湘江里驻唱的那天起,她就在准备自己,因此,她总是把自己打扮得美美地再出门,有时,她因为害怕自己变老了而犹豫要不要出门。但某种召唤让她恢复理智,也让她积攒起足够的自信开车前往湘江里,走上那立于水池上的方亭,坐下,取下话筒,唱歌。她坚持自己写歌词,这是阿元内心最骄傲的事,也是吸引人们来这里听歌的理由之一。她喜欢在她刚唱歌的时候有人鼓掌,那是人们真正会专心听她唱歌的时刻。因为那刻她成为全场的焦点,这让她兴奋。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会不断地创作新歌。仿佛这歌声是召集令,总有一天会让某个人听到。事实上,她并不喜欢被人打量,她在意的是唱歌,只要有地方让她唱,她就很开心,仿佛就此进入到一个永恒的世界。“只有爱是永恒的,”银水说,“我会一直爱你。”
阿元从来没有上过声乐课,可没有人相信这一点,她也就不再对此作出任何解释了。五岁那年,她站在海边时,便唱出了自己心中的第一首歌。虽然过去很多年,但她从来不觉得奇怪。“那些声音好像就在我心里。”十八岁那年她遇到银水,她对他这样说。那种感觉就和人饿了要吃饭一样自然。银水给她录了第一首歌,那是她第一次进录音棚。
阿元看着刚刚进来的一对情侣,是闺蜜和她的男朋友,心里涌出暖意,风吹动气球,在她身后左右摇摆,闺蜜在对她说:“节日快乐!”
如果只是两个人用餐,他们并不会选择来这里,但今天特别,他们直接订了离水池最近的包厢。闺蜜站在水池边向她挥挥手,手里举着一束玫瑰。闺蜜喜欢的歌是她多年前创作的《送你一束玫瑰》,阿元会尽可能在他们用餐到一半时演唱这首歌。来这里吃饭的人都有自己喜欢的歌,阿元有时候会为他们唱,但并不是每次都这样照顾他们的情绪。对待闺蜜不一样,只要她来,阿元一定会唱这首歌。而这样,阿元必然会想起银水。
一定是什么被唤醒了,今晚,阿元感到不安。她觉得身体沉重,像是突然掉进了水里。但她努力让身体看起来轻盈。有人以为她在寻找什么,事实上她没有看向任何人,除了坐在水池边卡座吃饭的王先生。卡座是今天特意添加的。服务员把鲜花送到阿元手里时,她刚向王先生挥了挥手。
银水曾经也喜欢给她送花。“以后,你只收我送给你的花。”过去,他在五一路阿元租的公寓里这样说。银水知道王先生是阿元的狂热粉丝。银水觉得王先生在有意挑衅他。没错,王先生的确喜欢阿元,当年他就给她写过不少情书,现在他已经结婚。自从知道阿元在湘江里驻唱后,他一周总会来这里几次,有时还给她带些小礼物,比如口红,或是恰恰能装得下手机和车钥匙的小包。他总是带着司机来,阿元要离开这里时,他总想送她回家,可她每次都会拒绝,于是他会吩咐司机开着车与她同行,然后再叫司机送他回家。
“真可怜。”皮丹曾经这样对阿元说起王先生,“像只哈巴狗般坐在那里等着别人扔骨头。”
阿元不喜欢皮丹这样说,但她什么也没有说。也许她觉得人们也会在背后说她“真可怜”。她记得清楚,在午夜难以入睡时,又或是盛大节日到来的那天,好像总有人在她耳边念这三个字,她会因此坐立不安,眼前不由得浮现许多情景——从她十八岁那年他们相识起,他坚持在每年的七夕带她去海边度假,尽管这件事只持续了五年。她记得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比如,“就让我们一直这样生活在一起吧”。他从来没有说过跟她结婚的事,她也从来没有提过。
阿元听见有人在大声说着“我爱你”,她漫不经心地看向前方,这时她看见一个穿着花衬衣的男人走了进来,坐在水池西边角落的一张休息椅上。他并没有看向她,好像他们并不相识,这种刻意伪装出来的陌生感让她一时心绪不宁。可是今晚,她注定是不会宁静的。
小青给她递来纸条,上面写着客人点的歌曲。“妹妹,”她让小青走近,小声说,“给我来杯本店自酿的果酒。”
“早就应该喝一杯了。”小青脸上挂着调皮的笑。她是个刚满十八岁的小姑娘,身材纤细得仿佛一阵风能刮走她。
果酒送来,阿元趁着副歌开始,一只手端起酒杯,另一只手还在弹吉他。她看向王先生,王先生对她眨了眨眼睛,今晚下班后,她要和他去喝一杯,她想告诉他父亲的事,也许她会提起父亲头上的摔伤,也许什么也不会说。
“有人点歌。”小青再次来到阿元身边,一只手托着放了两杯果酒的托盘,她把一张小纸片放进阿元手里。“他点的。”小青回头朝着一个方向指了一下,然后像条鱼般消失了。
纸片上写着:《再见小元》。阿元神情依旧,她没有看向小青所指的那个方向,而是按今晚的歌单继续唱歌。但她心里很乱,她招手要小青再给她倒一杯果酒。也许她不应该再喝,因为那个男人在盯着她看,他会嘲笑她终于变成了酒鬼。他就是银水,二十年前他就在五一路有了自己的音乐工作室。
多么美好的旋律,简直是天使发出来的声音。有人在赞美她的声音。她应该高兴。可她好像跌进了深渊,而对深渊的恐惧来自她父亲。他来了。她在心里提醒自己。可她根本无法做到像过去那样去吸引他的目光。
时间飞快到了九点,再唱一小时,阿元就可以离开这里了。就在这时,她做了一件一直想做但没有做的事。付诸行动的那刻,她问自己,是不是早就想这么干了?就像她一直想问银水,究竟是什么让他决定不再唱歌了?
到了阿元休息的时间,她向洗手间走去,出来时她迅速从镜子里扫视了一下自己。她走进一间茅亭,里面没有客人,也许已经离席。她不想惊动任何人。她掏出电话,拨通了银水的电话。虽然这个号码早就被刻在了心里,但自从他不再唱歌后,她一次也没有打过。等待接通前,她感觉心跳得厉害。她心想,二十年,无论对于谁来说,都是一段很长的时间,而她更像是穿越到了火星,立在那个冰冷又荒凉的世界里,如同雅丹那样成为光影里的永恒。阿元拒绝向任何试图打探这件事的人解释,它就像诗歌、音乐以及灵魂为什么那样难以触及一样无法解释。阿元早就放弃像其他女人那样去理解人生。
银水接通了电话。他的声音变了,她感觉出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失落。“银水,”她声音又低又轻,“我不再和你一起过七夕了。虽然舍不得,但我不能再这样过下去了。”泪水流下。这二十年来,她在不同的地方驻唱,年复一年,有时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问题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跳出来,这时她会无声地流泪,她并不擦拭,继续唱。朦胧的光影下,从来没有人看见过她脸上的泪水。
对方并不接话。或许他身边有朋友。“祝你节日快乐!”阿元说。
返回水亭的路上,她碰到了王先生。她微笑着看向他。
“我等你。”王先生含情脉脉地看着阿元,一脸憧憬。
是最后一首歌了。阿元唱了《再见小元》,她做到了,她一次也没有望向银水的方向。她唱得很投入,没有人发现她流了泪。
她冲着水池边的情侣微笑。眼前的玫瑰与彩色气球似乎都飞了起来。与心爱的人一起过七夕,她竟然二十年来都在期盼这个。她看着眼前的情侣,他们甚至可以天天相见,却还要庆祝这个节日。她能想象得到,玫瑰和气球明天早上都会被扔在垃圾桶里,枯萎的玫瑰,和其他废弃的杂物一样没有区别。
她还在唱《再见小元》,皮丹过来小声对她说:“今天不适合唱这首歌。”于是,她调整了一下坐姿,开始唱另外一首。可似乎有什么不对劲,明明这里充满爱的气氛,她却感觉出分别的悲凉。她意识到,唱《再见小元》是个错误,银水心里一定在嘲讽她。“你就是傻女人。”他这样说过。
事实上,他说过的话远不止这句。当她第一次受邀和他一起共进晚餐时,他说:“你走路的样子轻盈得像在跳舞。”那晚,他和她说了许多话,她感觉他的目光照亮了她内心深处的黑暗。
“你父亲一定因为有你这样的女儿而骄傲。”当他邀请她一起去唱歌时,她的父亲站在阳台上看着他们离去。“你是老天送给我的礼物。”那晚他送她到楼下时,他这样说。第二天,她就跟着他进了录音棚。
那时,她刚满十八岁。高考后同学们相约去那家酒吧,那时他正在酒吧唱《我在火星等你》,歌声撩动着她,好像他就是她寻找多年的那个人。
银水的歌声有点特别,但总让人觉得过于厚重。第一次听他唱歌时,她就听出他的歌声散发着荷尔蒙的味道。尽管她提醒过他,但他从来没有改变过。“太傻,”他说,“你就是太傻了。”
他有自己的工作室,来酒吧驻唱是个意外,本来只安排了一个月的时间,结果他在这里唱了三年。与阿元分手时,他说:“我感觉你父亲总是在监视我们,我受不了这一点。”分开一年后,他给她打来电话:“你父亲来找过我,他告诉我发生在你身上的一件事。”他犹豫了一下,又说:“他告诉我你生不了孩子。”
阿元感觉身体像突然被人掏空般无力,玫瑰、气球在风里晃动。她在发抖。她在十三岁就失了身,那年母亲也走了,因为车祸。关于她无法生育这件事,父亲并没有告诉过她。
水池边传来一阵响亮的笑声,阿元看过去,发现几个服务员在听皮丹讲故事,王先生微笑着看向她,似乎在提醒她只管享受唱歌就好。
阿元三十岁那年,父亲和她去海边过年,跨年钟声敲响时,父亲对她说:“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去找过银水,他现在不唱歌了,在解放西开了一家湘菜馆,店里晚上有歌手驻唱。”
“挺好的。”阿元说这话时,心里隐隐作痛。曾经当他知道那件事时,眼神中一闪而过的绝望,她永远也无法忘记。一个晴朗的周末,她对他说,十三岁时,姑姑来看父亲,姑姑一直没有生孩子,她想让阿元跟着她一起生活,这件事她曾经和父亲提过,还说姑父是北大毕业的高材生,可以帮她辅导功课。姑姑磨了父亲三天三夜,说她应该接受更好的教育,有宽敞明亮的房子,有鲜花四季盛开的院子,还有会像亲生父母一样爱她的姑姑和姑父。“好的,她是你的女儿了。”父亲最后说。多年后,阿元幻想若是那个噩梦并没有发生,一切将会有多美好。她走进了姑姑家,所有的房间都有书柜,书房有看不完的书。她庆幸自己来了这里。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她才明白,她是父亲的女儿,那里才是她的家。
银水看向她时,她也正看向他,他站了起来,一脸阴郁,不像皮丹或王先生看她时的神情。
他为什么要来这里?她猜想他是因为行业压力而来这里取经的,也许和她一样还记得发生过的事,或许还在夜幕下沿着他们去过的街道徘徊。他刚刚离婚?正在经受中年危机?来到这里,他或许有许多话想对她说,又或许他也想弄清楚为什么他们的关系变成了这样。总之,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出现在了这里。他总有办法知道她在哪里唱歌。
唱完这首歌。银水走上了水亭,走到阿元身边,最后他抓住秋千,站在那里,眼睛直直地看向她。
“大家好,现在由我的前辈银水老师和我一起为大家演唱今晚的最后一首歌。”她报出歌名,自然地介绍他。这次唱的是由她作词、他编曲的一首歌。
“大家好,我是银水,请多关照。”他戴着帽子,观众看不出他是否秃顶了。显然,他现在已经发福,不再是那个让人想多看一眼的男人,也许从前他也不是,可是这一点重不重要,并不由别人决定。就像阿元曾经穿了一件难看的大衣,却觉得自己很美。也就是说,左右你内心的并不是别人的看法。阿元早就悟出了这一点,就像这些年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等待。
而此刻,她只想好好唱歌。
“你怎么来了?”她笑着看向他说。
“对,我就这样来了。”他脸上有了笑,“幸好来了。”她心里一阵紧缩,他的眼神变得浑浊黯淡,不像曾经,那里总像是燃烧着火焰。“你看上去愈发美丽了。”他说。
“恐怕是夜色的原因。”
接下来,他们没有再说话,两个人都全身心地沉浸在歌声里。
歌声停下来的时候,他看了看手表。“你是十点下班吗?”
“是的,但我约了人去喝一杯。”她没有说抱歉,但她的胸口突然很痛。
“阿元,”银水站起来,“你竟然坚持唱下来了。”
她却说:“你还开湘菜馆吗?”
他点了点头。“它让我过上了真正的好日子。”
“那就好。”她转过身,微笑着看向王先生,王先生对她招了招手,没有催促之意。
银水已经走了,可他突然转身,回到阿元身边,挨得她很近。“你知不知道,一周前你父亲来找过我?”
阿元心跳得厉害。一周前,那天晚上八点,父亲从外面回来,到了该睡觉的时间,他却要阿元陪他喝酒,起夜时他摔倒在客厅,头上流了许多血。
“不知道他从哪里知道了我的地址,”银水像在说一个久远的故事,“我给他端来小炒黄牛肉、剁椒鱼头,他摆了摆手,要我为他煮碗面。我又为他端来一杯酒,这次他没有拒绝。等到酒杯空了的时候,他告诉我你仍旧一个人生活。”
阿元感觉身子突然软得厉害。
“我知道那不是你的错。可是我做不到。”
“再见,银水。”她微笑着看向王先生。
她穿着高跟鞋,一只手提着吉他,另一只手需要扶住路边的墙或别的支撑物,她才能走路。她明明知道王先生在等她,可她一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红色的玫瑰和彩色的气球此刻让她感觉这里异常浮夸。这些年,她一直等待银水出现,时间一年一年过去,她也慢慢明白了许多。她明白,二十年过去,如果银水还需要特意来告诉她自己有多幸福,那只能说明他的日子过得并不如意。她明白,当他从这里离开,坐在自己的餐馆里,手里端着一杯红酒的时候,他会因为看到她依旧形单影只而虚荣心得到满足。她也明白,无论他心里得到了多少安慰,却终究改变不了一个事实:一个曾经信誓旦旦说要唱一辈子歌的人,却成了湘菜馆的老板;听说他结婚后生了四个孩子,那个和他生活了二十年的妻子,或许从来没有真正听他唱完过一首他自己写的歌。
湘江里的客人陆续走了。阿元看着空荡的巷道,难得的幽静让这个夜晚变得愈发难得。她觉得今晚她还需要唱一首歌,于是她又走上水亭,在月光下再次唱起了《再见小元》。她看向王先生,他还坐在原先的位置,他在那儿对她挥手、微笑。
她用一只手抓起白裙的下摆,穿过湘江里的巷道,跨过高高的牌楼。她一点也不觉得热。尽管从额头流下的汗水已经花了她的彩妆。但有什么关系呢,她今天不用再见任何人了。
在停车场找车时,王先生追了上来。“今晚的月色真不错,我送你回家吧?”他的脸上已经泛红,眼神开始迷离。
“不用了。谢谢你。”她边说边用手机叫了代驾。
车沿着湘江边行驶,她打开了车窗,在这座不夜城,人群像灯火一样繁盛,远远看上去,橘子洲上还有许多人在为节日狂欢。她迎着风大声唱歌。许多事情已经释然。这二十年来,她很少像今晚这样唱得尽兴,尤其唱最后一首歌时,她感觉放下了多年背在身上的包袱。可此刻她又感觉虚空。身子轻得像一片枯叶,她抓住车门上的把手,仿佛这样才不至于被风刮走。
代驾司机把车停在楼下后,她走进了电梯旁边的安全通道。她脱下高跟鞋,步伐有些不稳,往上爬时不得不用手扶着楼梯扶手。
“你竟然一直住在这里。”
阿元掏出钥匙准备开门时,她看到了银水,他站在电梯边上,那里没有灯光。
“对我来说,你父亲比那个侵犯你的男人更可恨。”他边说边朝她走来。“他亲手把女儿关进了黑房子。”
“银水,”她低声说,“不要这样说。”
“是的。我说过要一辈子对你好。可那又能怎么样?”
她不再说话,抱紧身子坐在门口。
“你父亲比我更害怕失去你。”他说,“他真可怜!每次来见我都戴着墨镜,喝酒时他也一直戴着。”然后他走进了电梯,可很快他又出来了。“那不是你的错。放过自己吧。”然后他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有时候,男人比女人胆小。”
心还在痛,但她再也不会等他了。打开门,走进去,站在穿衣镜前,她看着自己,好像在看一个陌生的女人——阿元,脸蛋和身材都让人着迷,本市网红歌手。自从那件事发生后,她就一直和父亲生活在一起。
为什么一直没有离开父亲?她早就看出父亲在害怕,具体害怕什么,她一句两句说不清楚。但银水说对了,父亲的确比她更可怜。似乎从她十三岁那年起,父亲就一直戴着墨镜。母亲也在害怕,而母亲的死愈发加剧了父亲的恐惧。他在夜里哭泣。阿元又尿床了,醒来,床单冰冷,她听见哭泣声。母亲下葬的那天夜里,她站在卧室门口,看着父亲抱着母亲的遗像坐在客厅的地板上哭诉:“我和你一样被埋进了土里,看不见太阳了。”于是他宁愿女儿永远待在他身边。突然,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父亲那天摔倒在客厅里的情景随即出现在脑海里,她一时心慌意乱,或许父亲已经踏上了离开她的道路。
她站在那里,久久凝视镜子里的那张脸。她听见有声音在说:“你和他们比,例如银水、你父亲,没有本质的区别。你有执念,他们也有,就像王先生一直陪伴在你身旁。他又有什么错?这世界上总是会有人执迷不悟的。”明天,她会提前去湘江里,她想告诉王先生她父亲头上的伤和十三岁那年发生的事。“你想象得到吗?”她会对王先生说,“居然会有父亲那样去保护女儿。”
浴缸里的水快溢出来了,她抚摸着自己的身体,觉得自己等待得太久了。或许这是一段必然的过程,虽然她明白得有点晚,但总算是结束了。很难想象他听到她等了他二十年这个事实后,是否还能像过去那样平静地生活,这样想时,她把身子埋进水里,她要忘掉银水,忘掉父亲去找过银水这件事。即便她等了他二十年。这时她再一次唱起了《再见小元》,好像这首歌是专门为今天准备的。说来奇怪,就在这时,她隐约看见了父亲,他正从一间黑房子里走出来。这次,父亲没有戴墨镜,她再一次看见了父亲完整、清晰的面孔:鼻梁高挺、眉毛又粗又黑、眼神明亮。
(本文选自《创作》杂志2024年第3期)
【作者简介】
简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四十届高研班学员。出版有长篇小说《空巢婚姻》《棘花》、小说集《去南方》、散文集《人生缓缓》。有作品被《小说选刊》等刊物选载。曾获长沙市“文艺新人”奖、长沙市“五个一工程”奖、梁斌小说奖一等奖等奖项。入选湖南省文艺人才扶持“三百工程”文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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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星辰在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