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小说矩阵丨田兴家：被点亮的夜晚

被点亮的夜晚

文|田兴家

　　还有几分钟才下课，但刘华已经停止讲课，学生开始叽叽喳喳。手机冷不防地震动起来，是校长打来的电话，刘华犹豫一会还是接了。校长开口就问，你在上课吗？刘华说，是的。校长说，那你先上课。刘华最受不了这种有话不说的情况，于是问道，龙校长有什么事吗？校长说，下课后来我办公室一趟。刘华放下手机，回忆自己哪里出错，大脑却瞬间一片空白。学生越来越吵，他大吼一声，安静点。学生没有安静，反而更吵了，他也懒得再管，打开手机上的“时钟”，看秒针一步一步地走动。

　　下课铃声准时响起，刘华取消振动模式，突然想起校长曾在会议上反复强调，上课不能随意接打电话。难道刚才校长是在试探而他上当了？这个学期学校换了校长，上任不到一个月就约谈了三个老师。刘华做一次深呼吸，想着待会该怎样应对。走进办公楼大门时，一位老教师恰好从侧门进来，笑着问，还有课吗？这位老教师即将退休，见谁都是笑容满面的。刘华挤出笑回应道，没有了。他们一同上楼，相距两步台阶，老教师在前、刘华在后，脚步声有节奏地响着。刘华尽量让自己走得慢一些、轻一些，很快他们就相距四步台阶了。

　　一、二楼是各学科办公室，三、四楼是各部门办公室，他们的办公室都在一楼。走到二楼时，老教师好像才发现身后有人，转动粗短的脖子回头看。刘华有点不自在，问道，你要去？话还没说完，老教师就说，去教务处一趟，你去哪呢？刘华说，去校长办公室。稍停片刻，老教师问，校长约谈你？刘华尴尬地说，是呀。刚说完他就后悔了。已到三楼，老教师没再说什么，走进正对着楼梯口的教务处。刘华继续往四楼走，头部慢慢燥热起来。他预感到老教师很快就会将校长约谈他的消息传出去，不一会同事们将议论起此事，估计有个别同事还会来问他来龙去脉。

　　刘华闷闷不乐地走进校长办公室。校长正在打电话，指着椅子示意他坐下，说完“好的好的”随即挂了电话。刘华坐下后靠着椅背，努力调整情绪，让自己显得轻松些。校长问，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刘华摇头说，不知道。校长问，你是高三(13)班的班主任吧？刘华点头说，是的。校长说，升旗仪式结束后，你提前走了，你们班的学生很吵。刘华恍然大悟一般，他想了一下说，你通知老师提前解散，所以我就走了。校长顿了顿说，我是通知老师先解散，但政教主任还在对学生讲话，你作为班主任应该在场维持秩序。

　　虽然非常不舒服，但刘华知道跟校长对着干没好处，他把语言组织好，像做检讨那样说，我当时没多想就先走了，以后我会注意，保证不再出现这种情况。校长似乎感到很满意，口若悬河地谈起教育理论。突然微信响了一声，刘华拿出手机，是前妻发来的信息：媛媛在医院。刘华问：怎么回事？离婚以后，前妻从没主动联系过他，难道现在事情有点严重？他焦急起来，但又必须表现得在听校长讲话，时不时“嗯嗯”附和。前妻回复：发高烧，住院两天了。刘华心里一紧。校长说，你有事就去忙吧。他逃一般地出了校长办公室。

　　他提着奶粉和纯牛奶到病房，女儿侧身躺在床上，前妻坐在一边看手机。刘华放下东西，上前摸女儿的额头，轻声问道，媛媛好点没有？女儿一动不动，没有说话。前妻说，已经退烧了，医生说再输一次液就可以出院。刘华问，什么时候输？前妻说，下午。刘华说，都住院两天了，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前妻没有回答，只顾滑动手机屏幕。刘华说，媛媛想吃什么，爸爸去给你买。女儿依旧不说话。前妻说，我刚买粥给她吃了。刘华说，媛媛，我是爸爸，你不认识了吗？女儿的嘴唇动了动，奶声奶气地说，你不是爸爸。

　　刘华仿佛被一拳击中胸口，身体不由自主痉挛起来，心脏绞痛了几下。前妻竟然不教女儿认他，那为何还要叫他过来看望？他想责怪前妻几句，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前妻终于放下手机，抚摸女儿的头发说，这是你亲爸爸呀，快叫爸爸。女儿没有叫，也没再说什么，刘华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先后进来两个病人，五六个家属，狭小的病房拥挤不堪。刘华对前妻说，下午输完液给我说一声。前妻说，你先去忙，已经好多了，不用担心。出了医院，刘华转一千块钱给前妻，备注是医药费。他想，希望有一天女儿会明白。眼角不禁湿润了。

　　他和前妻是高中同学，他们是在高考前一个月谈的恋爱，用他们后来的话说，稀里糊涂就在一起了。刘华考上贵阳一所大学，而她的分数却低得可怜，商议一番后她选择去贵阳打工。先在餐馆当两年服务员，后到服装店干两年销售，待刘华毕业后回了老家。刘华考进县高中当老师，她则在县城服装店打工。两年后，在双方父母的催促下，他们结了婚。刘华交过去的彩礼，岳父岳母一分不差地退还给他们，再加上婚礼收到的礼金，已经足够付首付，他们便用公积金贷款买了房。他把存了一年的钱取了出来，又跟妹妹借了五万，简单把房子装修好，便搬进去住了，半年后女儿也出生了。

　　婚姻有时候真的很奇怪，能让两个人的感情变淡。离婚的原因当然很多，都是逐日积累起来的，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双方都觉得过不下去了。离婚时女儿刚学会喊爸爸妈妈，整天“爸爸爸爸”地叫个不停，可两年后女儿连他都不认识了。刘华争取过女儿的抚养权，前妻先是不同意，后又做出让步说，现在还小先跟我，等长大后读书了可以跟你。不到一年前妻就再婚了，刘华想看女儿只能叫她带出来。有次刚带出来一会，她的现任丈夫打来电话，大发脾气叫她赶紧回家。此后刘华不再要求见女儿，只是偶尔打视频通话过去，可女儿很少看镜头。

　　刘华想约郭晓琳吃午饭，顺便倾诉心中的苦闷，打电话过去无人接听，才想起她今天有第四节课。还有十五分钟放学，可刘华不想再等，他不确定郭晓琳是否会出来。调转车头开进商贸城，他喜欢在那里吃东西，因为停车方便。车是离婚后不久买的，三万块钱的二手车，开到现在没出过毛病。走进常吃的那家小餐馆，老板娘笑盈盈地问，豆花粉吗？刘华点点头。他的踝关节偶尔会痛，大有可能是痛风，以前妻子不准他吃豆类食物，但现在没有人阻止他了，他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离婚后他极少做饭，吃过一段时间学校食堂，厌倦了便经常在外面吃。

　　饭后回到家，郭晓琳没回电话也没发信息来，刘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早上的遭遇让他感到沮丧。偌大的房子空荡荡的，前妻留下的东西他早已扔掉，只保留女儿的一个玩具，是只趴着的小狗。有时候想念女儿了，刘华就拿出玩具拧紧发条，放在桌上看它往前移动，待停下后他又拧紧发条。他好几次说带郭晓琳回家坐坐，都被她婉拒了。郭晓琳比他大一岁，是县里一所小学的老师，离异带着正上幼儿园的儿子，但她说儿子归前夫，她只是现在带着而已。他们认识将近一年了，是朋友无意间介绍的，断断续续地联系着，始终没有走到那一步。

　　午睡时刘华没有调闹钟，下午没课也没其他事，他不打算去学校。以前的校长不怎么注重坐班，只要按时完成该完成的工作就行。现在的校长比较重视这一块，要求每天打卡签到签退共四次，一周可免打卡四次，此外未打卡一次就扣五块钱。刘华想，一个学期拿五百块钱来扣。入睡后便开始做梦。他在草地上等郭晓琳，郭晓琳没来女儿却来了，父女俩互相追逐着玩，女儿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女儿跑着跑着腾空了起来，越飞越高，最终不见了。他半张着嘴还没回过神，被人一拳打中头部，身体摇晃几下，他看清是前妻的现任丈夫，前妻在一边捂嘴偷偷笑。

　　他被手机铃声吵醒，是母亲打来的电话。虽然父母都已六十多岁，但是身体健康，不愿进县城住，留在老家种一点地。一家人性格都内向，没事一般不会通电话，刘华每个周末都回老家，有时住一晚上，有时看一眼又回来。母亲说，你一个表哥想把孩子转去县城读书，你看能不能帮他安排？刘华愣了片刻，吞吐着说，这事我安排不了。母亲说，我已经拿你的电话给他了，等他给你打电话你跟他说。接着母亲又催刘华找对象，说随便找一个吧，离婚带孩子的都行。刘华有些不耐烦。母亲哽咽着说，你和你妹都离婚，村里人经常讲闲话。

　　妹妹比刘华小两岁，她十六岁去浙江打工，十八岁嫁到湖南，二十岁生了个儿子，二十三岁离婚，到现在还没再婚。离婚是妹妹提的，她也说不清原因，反正就是想离。起先她春节时还会回家，现在已有两年没回来过。有时父亲喝醉就朝母亲骂，你姑娘儿子都教不好，我在村里一点面子都没有。母亲不敢回应，只能默默流泪。父亲已过耳顺之年，脾气好了很多。刘华年幼时，父亲经常因为一点小事就对他们大打出手，母亲带他和妹妹跑进树林躲，直到后半夜才敢回家。刘华经常想，他和妹妹的性格都有缺陷，估计是因以前被父亲家暴而造成的。

　　一个陌生电话打进来。刘华做一次深呼吸，过了将近二十秒才接听，他没有猜错，正是表哥。表哥仅比他大五岁，但他们却像是两代人，平时几乎没有联系，见面也只是问候几句。刘华还记得高中时，有次在路边等去县城的客车，表哥骑摩托车带着一个时尚女生，经过他面前时猛踩油门。等表哥把事情说完，刘华就拒绝道，这事我帮不了，县城的初中老师，我一个都不认识。表哥说，你还是想想办法，你怎么能忍心看你侄儿在镇上混下去？刘华说，只要认真学，在哪都能学好的，我初中也是在镇上读的。想不到表哥如此难缠，十多分钟才把他打发掉。

　　年幼时家庭贫困。刘华记得有两个学期，开学时家里一分钱都没有，找亲戚借也没借到，母亲只能去学校求老师，说先让孩子上学，学费缓一段时间再交。好在刘华的成绩不错，老师答应得很爽快。高一时为了留五块钱的车费，刘华星期五饿一天，星期六早上开始头晕，他喝几口自来水，坚持走到车站，回到家妹妹正在煮饭，他吃下一碗半熟的米饭才恢复。那时候亲戚们都去哪了？考进县高中当老师后，时不时会接到亲戚的电话，说孩子想进城读书，请他帮忙联系学校。刘华的人缘不好，几乎没有朋友，这些忙他帮不了。好在他已学会应对亲戚。

　　前妻发来信息，说马上就出院。又发来一段小视频：媛媛坐在床上，气色好了不少。刘华问：他去接你们吗？前妻回复：他去贵阳还没有回来，我们自己打车回去。刘华说：那我去接你们吧，顺便陪媛媛一会。前妻没有及时回复，估计是在犹豫，刘华心里起伏着。几分钟后她回复了个“OK”的表情。他赶紧起床洗漱，得让自己精神些。刘华心里充满喜悦，不禁哼起歌来。顺利到达医院，前妻和女儿站在门口，脚边放着他早上带去的东西。他下车把女儿抱进后座，女儿有些许不愿，吵着要出来。前妻把东西放在后备厢，也坐进后座，女儿才安静。

　　刘华把车开进超市停车场，说要带女儿去买点东西。前妻说，你带她去吧，我在车上等你们。他把女儿抱下车，女儿发现妈妈没下来，喊着“妈妈妈妈”不跟他走。前妻说，媛媛乖一点，跟爸爸去买糖和玩具。他说，媛媛喜欢什么玩具，爸爸带你去买。女儿仍不愿去，伸着小手准备爬上车。前妻把女儿的手移开，轻轻关上车门，打开车窗说，媛媛听话点，快跟爸爸去，妈妈在这等你。刘华抱起女儿，往超市入口走去，女儿突然大哭起来。他没有办法，只得回来对前妻说，你跟着去吧，十多分钟就买好，不会遇见熟人的。前妻默想片刻后下了车。

　　小孩子的脸变得超快，上一秒还哭得稀里哗啦，下一秒就能眼泪全无。显然女儿来过这家超市，她兴奋地跑在前面，刘华紧跟着扶她的手臂，以防她摔倒。女儿四处看看，朝购物车跑去，试图往上爬，刘华笨拙地把她抱进去，缓缓推着往前走，前妻与他们保持适当距离。在玩具区，刘华操纵遥控车，车撞到边沿，四轮朝天，女儿开心地笑起来，笑声跟他在梦中听到的一样清脆。选了两款玩具，来到零食区，女儿左拣一包、右拣一包，购物车很快就满了。刘华准备买衣服，前妻说，衣服多着呢，先别买了，她正在长身体，一段时间就穿不下了。

　　付款时，前妻仍跟他们保持距离，女儿朝她喊道，妈妈，手机手机。收银员夸道，太聪明了，这么小就知道用手机付款。刘华对收银员笑笑以示回应，然后把手机在女儿面前晃了晃，说，手机在这，爸爸来付。女儿抬头不解地看他。回到车上，刘华提议一起吃饭，前妻婉拒。刘华一直说，在包间里吃，没事的。还诱导女儿，问道，媛媛要不要吃火锅？前妻有些不高兴，打开车门说，要不我们自己打车回去吧。刘华只好作罢。他叹了一口气，启动车子，缓缓开出停车场。前妻说，对不起，你要理解我。他瓮声瓮气地回答，非常理解。

　　两人都沉默着，只有女儿咿呀唱些什么。路上车辆多，刘华开得很慢。女儿突然说，这车没有爸爸的快。他愣了一下，随即平静下来。前妻没有说话，他也不出声。过了交通拥堵的路段，刘华稍加油门，换到四档，对女儿说，媛媛，现在快了吗？女儿开心地说，我们去寻找发光的长颈鹿。小孩子说话竟然这么有趣，他跟着开心起来，问道，发光的长颈鹿在什么地方呢？女儿说，在树林里，天黑后它们就发光，点亮夜晚。刘华被吓一跳，这话确实是从女儿口中说出的。他笑着说，我姑娘想象力真丰富。前妻似乎也开心起来，说，她是电视看多了。

　　眼看就要到了，刘华把车速放慢，对前妻说，有那么一瞬间，我后悔离婚了。前妻说，现在还说这些干吗，赶紧找个合适的结了吧。到楼下停好车，刘华回头说，媛媛，先叫一声爸爸再下车。前妻已经打开门，又把门关上，对女儿说，快叫爸爸。女儿没叫。前妻说，你不叫爸爸，后备箱的东西就别想拿走。女儿还是没有叫，还试图打开车门。前妻抱住女儿哄着，女儿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叫又开不了口。前妻有些不耐烦了，松开女儿吓唬道，你不叫爸爸，我就不要你了。女儿做出想哭的表情。刘华失望地说，好了好了，你们下车吧。

　　她们走到大门边时，女儿突然回过头来，挥着小手喊道，爸爸拜拜。刘华也赶紧挥手，微笑着说，媛媛拜拜。接着她们走进大门，不见了，他的眼睛瞬间湿润，赶紧关闭车窗。高兴和难过交织在一起，在心里不停翻涌着。刘华一时无法控制情绪，趴在方向盘上哭出声来。微信响了一声，他没管，几分钟后又响了一声，他才拿起来看。是前妻发来的信息，一共两条：你还不走？你为什么还不走？刘华回复：马上走。估计前妻在窗前看他的车，他抬头往楼上看，没看到前妻和女儿，不知道她们住在几楼。他调整好情绪，启动车子开出小区。

　　一声“爸爸”竟有这般魔力，让刘华心里甜如蜜，上午的不快都抛到九霄云外。回到家他打算自己做晚饭，待会还可以自酌一杯，以示庆祝。准备着手时，妹妹发来信息：哥在忙没有？刘华和妹妹已有半年多没联系。跟妹妹借的那五万块钱，先后还了共三万，她说不急用钱，剩下的两万就一直没还。难道现在妹妹急用钱了？他赶紧翻短信查看银行卡余额。妹妹又发来一条信息：我刚给妈妈打电话，妈妈哭得很厉害，她是不是过得不好？刘华松一口气，想了想回复道：我们都离婚，村里人经常讲闲话，爸爸偶尔喝醉就骂妈妈，她心里难受。

　　妹妹说：爸爸的脾气怎么一直不改。刘华不知怎么回复。妹妹几乎不发朋友圈，偶尔发一条动态也只是风景照，他不了解妹妹的近况。思虑一番之后，他对妹妹说：你快三十岁了，找到合适的就再婚吧，女人年纪大了生孩子会有困难。妹妹说：过两年再说吧，有可能这一生都不找了，我现在住在观里当义工。刘华半张着嘴，好一会才回复道：你怎么了，没事吧？妹妹似乎表现得很平静，说：没什么大事，我已经到观里住了三个月，在这里面能让我内心安静。刘华问：你给妈妈说了吗？妹妹说：没有，他们绝对接受不了，所以你不要告诉他们，你要理解我。

　　刘华能理解妹妹，当然也能理解父母。和妹妹结束聊天，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他完全没了食欲，陷坐在沙发上，想着家里的各种事情，此后的重担都得他一个人扛了。天色渐渐暗下来，刘华做一次深呼吸，起身走到窗前，街上车水马龙。郭晓琳打电话来了，慌里慌张地说，快来学校门口接我，和我去办点事情。刘华问，什么事这么急？她说，别问那么多了，你快来吧。刘华赶紧换鞋下楼去开车，赶到郭晓琳的学校时，她已等在门口。她一上车就说道，开去领秀国际三组团。刘华调好头，才想起郭晓琳的前夫就住在那里。

　　郭晓琳不停咒骂着前夫，刘华问半天才问出缘由，原来今天下午，她前夫到幼儿园把儿子接走了。刘华说，你不是说儿子跟他吗，他接走是合情合理的。郭晓琳说，可是他没跟我说一声，是后来幼儿园老师跟我说的，我打电话他不接，发信息他不回，我越想越气，所以要去找他闹。刘华把车靠边停下，规劝道，没这个必要。郭晓琳说，你只管把我送到楼下，你在车里等，我自己上楼。刘华说，这不是成年人的办事风格，况且你还是老师。郭晓琳盯着他，说，你开不开？不开我就下车，另外喊人来送我。刘华摇头轻叹，开动车子，继而加快车速。

　　郭晓琳仍骂着粗话，滔滔不绝地说，他带女人回家睡，被发现后我都原谅他了，可他不但没有改，反而越发严重，甚至当着我的面带那个妖精回家，我实在无法忍受只能离婚，以前我算是被欺负够了，现在不能再容忍别人欺负我。车很快就到了，郭晓琳下车时说，如果那个妖精敢上前，我要撕烂她的嘴，如果二十分钟我还不下来，你就替我报警。刘华在车里等着，时不时看一眼时间，还好不到十分钟郭晓琳就下楼了。她看起来心情舒畅多了，说，老太太过生日，所以他把儿子接回去，他们正在吃饭，我骂半天没人敢回一句，我都不好意思再骂了。

　　得知刘华还没吃饭，郭晓琳决定犒劳他，说，开车去你楼下吧，我请你吃烤鱼，顺便喝两杯。刘华说，我喝酒，谁送你回去？郭晓琳故作生气说，我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还听不出来？随即笑着说，开玩笑的，待会我打车回去。刘华有些伤感地说，好多次想带你回家，就只是坐坐而已，你都不愿意。郭晓琳望向车窗外，说，其实你挺适合过日子的，但不知为何我总有一种恐惧感。刘华疑惑地问，恐惧我？郭晓琳摇摇头。刘华又问，恐惧婚姻？郭晓琳摇摇头，说，恐惧人生。刘华一惊，突然想到妹妹，她对人生一定感到很恐惧。

　　刘华长时间不喝酒，几杯下肚就头晕了。郭晓琳给他夹烤鱼，说，先吃点东西，饿肚酒容易醉。刘华吃了一口，说，我想给你讲个故事。郭晓琳微笑着说，洗耳恭听。刘华端起酒，跟郭晓琳碰一下，仰头一口喝尽。稍停片刻，他清清嗓子说，从前有一对兄妹，他们的父亲有家暴倾向，经常发脾气就追着他们打，母亲总带他们跑进树林躲，有一次躲到后半夜，母亲突然说这种生活过够了，想上吊一死了之，兄妹俩流着泪紧抱母亲，发光的长颈鹿就在这时出现了，在他们面前跳起舞，点亮了整个夜晚。说到这里，刘华的声音哽咽，他停下来克制住情绪。

　　郭晓琳安静地看着他，轻声问，后来呢？刘华说，后来这对兄妹长大了，而且各自成家立业，可才过不久他们先后离婚，母亲常遭受村里人的闲话和父亲的责骂，每次跟他们通电话都哭，妹妹估计对人生感到十分恐惧。刘华擦着眼泪，停了一下继续说，如果母亲知道这事，精神估计会崩溃，我真的无法想象那种场景。郭晓琳坐到刘华旁边，轻拍、抚摸着他的背。刘华说，不好意思，我有点激动。郭晓琳微笑着说，我听懂了这个故事。刘华平静下来后，倒满两杯酒，郭晓琳抬起酒杯跟他碰，说，喝完这杯我们去放孔明灯吧。

　　刘华打车到郭晓琳的宿舍取孔明灯，又打车到新建的公园。公园平坦宽阔，如果孔明灯意外掉下，能及时跑去处理，不会发生火灾。儿子在快手看到有人放孔明灯，吵着也要放，郭晓琳便在网上购买。本来只打算买两个，娘俩每人放一个，但儿子说他要给爸爸放一个，于是买了三个。郭晓琳说，早就说好今晚带我儿子放孔明灯，可他要在那边住一段时间，我就先帮他放了，等他回来再重新买。走进公园才发现没有打火机，刘华跑回入口处买了一个，顺便买了一支签字笔。郭晓琳把一个孔明灯递给他，说道，我放一个，帮我儿子放一个，剩下这个给你。

　　吹一会凉风，郭晓琳的酒劲上来了，她蹲在地上想吐，但没有吐出来。她在绿色的孔明灯上写“前夫去死吧”，举起来让刘华点火，孔明灯没飞多高就莫名熄灭，不知掉哪去了。她在紫色孔明灯上写“儿子我爱你”，举起来让刘华点火，然后轻轻松开手，孔明灯缓缓飘向夜空。刘华思虑一番，在粉色孔明灯上写“媛媛我爱你”，举起来让郭晓琳点火，然后轻轻松开手，孔明灯缓缓飘向夜空。刘华突然想到父母和妹妹。他闭上眼睛，似乎看到妹妹在为儿子放孔明灯。他睁开眼睛，似乎看到父母在为他和妹妹放孔明灯。

　　郭晓琳如少女般，指着孔明灯喊道，你看，夜晚被孔明灯点亮了。刘华微笑着说，是呀，整个夜晚都被点亮了。他给前妻发信息：我想跟媛媛开视频，方便吗？前妻没有回复。刘华便举起手机录像，他想为媛媛留下这个夜晚。孔明灯越飞越高、越来越小，最终不见了。刘华把视频发给前妻，紧接着又发一句：夜晚被点亮了。他幻想前妻把视频给女儿看，并对女儿说，这是你爸爸为你放的孔明灯，他爱你。一阵凉风吹过，刘华回过神来，发现郭晓琳坐在地上，泣不成声。他也坐下来，紧紧地抱住她。许久后郭晓琳说，刘华，今晚带我回家吧。

（本文选自《创作》杂志2024年第3期）

      【作者简介】

　　田兴家：1991年生。作品发表于《民族文学》《山花》《湘江文艺》《作品》《西部》《野草》《广州文艺》《湖南文学》等刊物，有小说被《小说选刊》转载。获第三届贵州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金贵奖”(新人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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