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小说矩阵丨西洲:大减价
大减价
文|西洲
晚上的菜是海带烧鸭边腿,海带是年底吃剩下的,鸭边腿是在市区新开的那家大型超市买的。新开业,有些优惠活动,王羽下午交了稿子就去逛了一圈。超市很大,但是超市里的人不多,已经是第四天了,新店开张的热乎劲过去之后,就显得有点冷清。天花板还没有装修好,有的地方还滴滴答答地漏水。王羽随便转悠,看看有没有什么生活用品在打折。转到卖洗衣粉那一块的时候,一个小姑娘向他殷勤地介绍了起来,先生是要买洗衣粉吗?王羽盯着洗衣粉看了一会说,我看看。说着慢慢地踱着步子,想要转过这一块去。那小姑娘跟着他,向他介绍了一长串各种品牌的洗衣粉,说什么超市新开业,在做特价,原价十五块八的洗衣粉,现价只要九块九。王羽有点心动,洗衣粉家里是还有一点,但是这个东西也不会放坏,不如趁便宜买一袋,于是就拿起一袋看配方、说明。看了一会,王羽又把洗衣粉放下了。这个牌子的不好,太伤手。他心里想,于是就放下走了,小姑娘还跟在他旁边不停地说这洗衣粉的优势。
王羽转到另外一边,拿了一袋十四块多的洗衣粉,仿佛比那个洗衣粉好些似的。他提着洗衣粉走过去的时候,警惕地看着导购,生怕被发现。不知为什么,他心里竟有一点愧疚感:没有买那个牌子的洗衣粉,觉得很是辜负了人家小姑娘苦口婆心的介绍,但是,一想到那个洗衣粉比较伤手,他也就狠下了心不去想那个小姑娘的事儿了。
就是在这个时候,王羽看见了正在打特价的鸭边腿。黄色的底牌上赫然写着:鸭边腿,10.99元/公斤!他忽然想起小秋来,觉得倒不如买点鸭边腿,叫小秋来家里吃饭。他一下子买了四只。
从超市出来,王羽一边骑车一边给小秋打了电话。路上的郁金香有点残败了,枝干顶端装着种子一样的东西,不好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两旁空旷的街道被榆树繁盛翠绿的叶子填满了。真是叫人吃惊,春天来得迅速,走得也如迅雷一般,眼睛鼻子都没有准备好呢,春天就过去了。
回到家,王羽并不着急做饭,打开电脑,看一会新闻,在厨房洗手间阳台转一圈,拿个喷壶给他养的那些花花草草喷喷水。他总是喜欢磨磨蹭蹭的,平时上班也总是迟到,直到主任下了最后通牒:开晨会迟到者罚款二十!他才有所收敛,毕竟关系到钱,一个月才一点工资,花都不够花,再扣上一次两次,真的连菜都吃不起了。当然磨蹭迟到,倒也不是他懒,只是一个人拿起这个觉得不顺手,摸起那个也不顺手,就干脆站在那里什么也不做了,空愣着。这不,叫小秋来吃饭,也没有早早做饭等着,直到小秋打电话说已经在路上了,他才开始洗菜。
小秋到了家里,要洗手帮忙,王羽拦住了,开了电视叫她看,自己就关了门,乒乒乓乓一阵砍剁,间或小秋进来看看。他就对她笑笑。
王羽的菜做得还是很不错的,尤其是荤菜。刚参加工作那会,他还买了几本菜谱,没事就翻翻看,看到特别想吃的,就瞅着便宜的买点回来研究着做。他刚来的时候,住的地方条件差,没有做饭的家伙,也没有钱配齐,就买了一个小电饭锅,二三十块钱,回来的路上又买了一大包土豆,很是兴奋,觉得终于可以自己做饭了,可是回到住处,却发现这也忘了,那也忘了。比如,油盐酱醋,一些必需的作料都忘了买。最后在一个小小的壁橱里找到了半袋十三香,也许是上一个房客留下来的。跑了一天,他一步也不想再挪动,就洗洗土豆,切成大块,放在电饭锅里煮,半袋十三香全都倒了进去。等到土豆和十三香的味道透过电饭锅的蒸汽冒出来的时候,他已经饿得不成样子了。就是那样的土豆,他竟然也吃得十分香甜。第二天出去的时候,他买齐了作料,只是以后再也没有买过十三香。每天在电饭锅里头煮稀饭,煮干饭,煮面条,想炒菜了就先炒菜,炒完菜再煮饭。就这样过了两年,直到有了找对象的想法后,才找了一处好一点的房子,买了一个煤气灶,买了炒锅,买了稍微高级一点的电饭煲。超市做活动的时候,他还买了一个紫砂煲。请女孩子来,总要有像样的厨房,才能做出像样的饭菜吧。
做好饭已经十点半了,王羽正和小秋准备吃饭的时候,老爹打电话来了。王羽没有接,他知道老爹是要说小秋的事。
两个人吃好饭,小秋坐了一会,王羽骑车子把她送回去,再回来已经快一点了。他给老爹发了个短信:刚刚的电话没听见,我明天再给你打。
王羽知道老爹的想法,前几天,刚和小秋确定关系的时候,王羽给老爹发了个短信,说找了一个女朋友,并将小秋的情况简单介绍了下。
小秋学历不高,只上了初中,现在在一个裁缝店里做衣裳。老爹反对是因为她的学历,他总觉得,他儿子堂堂大学生,又是个记者,怎么说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怎么能找个小裁缝呢!肯定不行的。
王羽一开始也是这种心理。自己好赖算个大学生,好赖算个记者,就像他爹说的,好赖有头有脸有单位啊,找个初中学历的小裁缝算个什么事呢?但是后来随着交往加深,他也想通了,虽说自己是个什么记者,但也只是个临时工啊,报社人满为患,这样聘用来的记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没有了阵地。再说工资也不高,满打满算一个月还不到一千八,小秋虽说是裁缝,可工资比自己高多了,两千往外冒呢。这是其一。其二呢,小秋人小,心地善良,既贤惠,又会过日子。她对自己可是真心实意地崇拜加热爱的。小秋长得也好看,以王羽的条件,离了小秋再找一个这么好的姑娘,几乎没有可能了。他已经二十九了。
老爹刚开始说,王羽还跟他解释这解释那,说小秋这儿好,说小秋那儿好,可是老爹每天打一个电话来问这问那,最后还总结一句话:儿啊,爹不叫你找个条件多好的,最起码也得高中大专毕业吧。得,还是学历的问题。
现在学历有什么用呢,大学生满街都是,可是工作起来情况怎样呢?即使是所谓的记者工作,又需要什么学历的人呢?有一次开会,领导说,你们不要觉得自己当个记者就了不起,其实你们干的这些活儿初中生就能干好。王羽刚开始听还挺反感,但是工作时间长了,也就渐渐觉察到,这真是没有技术含量的工作。王羽做的是社会新闻版,负责《社区直通车》这个栏目的工作。其实也就是每天跑社区,居民遇到马桶堵了,停水了,断电了,没暖气了,房子漏水了……诸如此类,都打热线到报社去。王羽就得去了解情况,然后联系有关部门,找解决的方案。总是跟社区的老头老太太打交道,时间一长,他们都认得他了,就直接打他的手机:王记者啊,我们楼上有人装太阳能,不做地坪,我们的房子要漏水的呀,你来看一看啊;王记者,小区的垃圾放了一个星期,物业也不管,你来管一管啊……诸如此类。要是别的记者,十次能去两三次就不错了:这样的稿子不好发,社区的那些人又太难缠,去一趟,半天的时间就没有了。可是王羽每喊必到。他絮叨起来,和那些老头老太太都能比一比的。
不管事后有没有见报,事情一通过记者联系,就好解决多了,当然也有记者不管用的时候,那些老头老太太也不怪。有时候他们还安慰起他来,社会嘛,就是这个样子的,你还年轻,我们什么没见过……
王羽刚到报社的时候,壮志满怀,慷慨激昂,也许这是所有毕业生初始的状态。即将要成为一名记者了,他十分兴奋,他想着要“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他想着要以新闻人独特的视角、独有的操守,去关注民生,关注百姓,关注每一个角落里需要帮助的人。
刚到这个陌生的城市,一点头绪也没有,但是这并不妨碍王羽理想的喷薄,就像那段时间每天早上九点准时流出的鼻血,叫人莫名地紧张又带着对未知的兴奋。
三个月的实习期满转正后,报社正好改版,原先的民生版分了几个区域,王羽就负责了社区那一块,主持《社区直通车》栏目。每天处理些鸡毛蒜皮的事儿,和老头老太太们打打交道(每个小区出点什么事儿,出头的总是老头老太太们,他们退休了,三五成群,热心过了头),倒也自得其乐。王羽的热心让他收获了好人缘,他们都很喜欢这个小伙子。
混熟了,社区大妈们看着这么好的一个小伙子一直单身,独来独往的,就给他介绍对象。但是一开始,王羽是不想找对象的。他这人还算是有自知之明,觉得工作刚刚稳定下来,手里头一毛钱也没有,怎么找女朋友啊,找女朋友要约会吧,要吃饭要过节要送礼物吧,哪里来的闲钱呢。刚工作的时候,和一个女孩暧昧了几个星期,差点就要确定关系了,却毁在了一个汉堡上。
乡下来的王羽,省吃俭用,什么馆子也没有去过,别提什么肯德基、麦当劳、德克士之类的了。大学几年他也不知道汉堡是个什么滋味,什么价格。某天中午,王羽和那女孩正好经过肯德基门口,女孩说想吃个汉堡,可不巧,王羽口袋里只有二十块钱了,他哪里知道一个汉堡要多少钱,以为几十块钱,万一点上了餐,不够付钱怎么办?他就没有同意。后来也不知是不是那女孩说的,王羽连个汉堡也不舍得给女孩买,这名声就来了。
王羽哪里是舍不得,既然有这个发展意向,又是女孩第一次要求,即使那汉堡五十块一个,他也会买的,他只是被想象中的价格和口袋里的人民币吓到了,怕自己付不起,多丢人。有同事给他出馊主意,说,王羽,你想不想报复一下那女孩?我给你出个主意。你把工资取上,约她去肯德基,买上几十个汉堡往她面前一放,姑娘,你不是爱吃汉堡吗,给你吃,吃不完兜着!
王羽哈哈哈大笑。
不过经过汉堡事件,王羽对那女孩也死心了,他心想,不过是一个汉堡而已,就考验出你的心了,莫非我也就值那一个汉堡?
渐渐地工作也稳定了,房子也准备买了,王羽自然就想在此地安家落户了。说起来,这算是一个很不错的城市,虽说离老家远了些,可是,老家还有什么人?姐姐早已嫁作人妇,父亲常年在外打工,在哪里不是安个家呢。将来,条件稍好,将父亲接来就是,故乡算个什么呢!
趁着在报社当记者的好名头——当然,记者算个什么呢?而且自己还是个编外人员,但是,有些女孩总是喜欢的——赶紧找个好姑娘结婚算了。
说起来,王羽对女孩是很好的,当然,这只限于他想追求的对象。怜香惜玉是有对象有范围的,当然这么做有他自己的道理:对别的女孩好有什么用?又不能给自己当媳妇,还不是替别人献殷勤?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儿,他王羽是不会做的,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
有一次采访,王羽认识了一个女孩,那女孩无意中说什么衣服爱打褶皱,太麻烦了,他就不声不响地买了一台熨斗,买回来跟那女孩说,我会熨衣服呢,帮你熨一熨吧。人家哪敢叫他熨衣服呀,自然是婉言谢绝。自此熨斗就在角落里放着,偶尔想起来,他也要感叹一番,女人的心啊,海底的针啊,之类的。
他的缺点太明显,而他自己并不知晓。某个女孩回头多看了他一眼,他就喜滋滋地以为人家对他有意,一来二去,就要联系人家,就要跟人家套近乎,可是到头来都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他自己反倒要伤心三五天。另外一点,就是总以为女孩是看着他的口袋的。他看见一个女孩长得美,穿的衣服漂亮,就会想起汉堡事件:这样的消费水平我怎么能供得起呢,将来要跟我结婚,还不是三天两头要这个,要那个,我将来还要生儿子,买奶粉,还要还房贷呢,哪有钱给你这样消费?
当然其中也有坚持有毅力的姑娘,那是一个回族姑娘,也是他在采访的时候认识的,那姑娘真是不错,知道他单身,以后又打算在城里安家,对他好得不得了。知道他过得清苦,每个周末都从自家带上烧好的鸡腿来看他,有时也带些特色食物,油香啦,馓子啦,诸如此类。到了之后,就帮着收拾房子,扫地拖地,其实哪里有什么活儿要做,知道她来,王羽早早地就把地拖了,衣服也洗了,什么都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也不是为了她,主要是这小伙子,只要有人来家里,他必然要打扫收拾,尤其是有女性来。以至于后来同住的人为了叫他打扫房子,总是骗他说某某女士什么时候要来。他立马开始打扫卫生。
那姑娘什么都又做一遍后,就坐在床边看着王羽吃鸡腿。第一次吃那姑娘带来的鸡腿的时候,王羽眼泪差点出来了。他想起小时候的那些时光。
王羽来自单亲家庭,老娘去世得早,撇下他爹、他和姐姐。那时王羽才五岁,家里穷,老爹天天出门干活,也不怎么管他,幸好姐姐那时十二三岁了,已经算是半个大人了。姐姐一天学堂也没有去过,她对王羽好,像亲娘一样,可是再好又怎么样,小孩子眼睛里,除了哭了有人哄,痛了有人疼,还要满足那小小肚子里的一只只小馋虫啊,吃香喝辣总是要花钱的啊。
麦忙的时候,收麦子,姐姐打了二两香油,他眼睛一闭上,就能闻着那香味,吃饭的时候眼睛盯着油瓶子——油瓶子放在橱柜的最上面,那是娘出嫁时唯一的嫁妆,也是家里最大件最值钱的家具了。睡觉的时候,他眼睛瞪得大大的,朝着油瓶子的方向盯着。在黑暗中,他乌溜溜的小眼睛总觉得那油瓶子弯着纤细的腰,向他招手,他一骨碌坐起来,侧着耳朵听着周围的动静:老爹的呼噜打得震天响,姐姐也睡着了。他摸黑搬了一张长凳,凭着白天的记忆去摸索。他的手一点一点往里伸,终于够着了!可是只能手指触碰到,再远就无能为力了。他于是用手一点一点往外拨,快了,快了,还差最后一点,那油瓶子就到了手中,就能狠狠地闻一闻那香味,再舔上一口。平时姐姐做饭也不舍得放,香油刚刚淌到瓶嘴儿,姐姐就慌忙把瓶身立起来,有一次,他实在忍不住,趁着姐姐专心看油滴的时候,使劲儿按了一下瓶身,香油一下子滑出了好些,为这,还挨了姐姐一顿打。姐姐哪里是不想放油啊,真是家里没有钱,买不起油,不省着怎么过日子呢。
即将有一大口香油吃了!一想到马上到嘴的香油,小王羽的心禁不住怦怦跳个不停。黑暗中他都能听见心窝里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就在这时,老爹咳嗽了一声,他一紧张,油瓶子倒了!他一用劲儿,慌里慌张,手忙脚乱去扶去挽救,却是愈忙愈乱,自己也从长凳上摔了下来。然后就是油瓶子咕噜咕噜滚下来的声音。油瓶子先是磕在了凳子的腿上,然后才掉在地上,一瞬间,油香四溢,像太阳光一下子从云朵中照射出来。老爹醒了,姐姐也醒了。他顾不得疼,趴在地上一边哭,一边舔撒在地上的油。昏暗的煤油灯亮起来了。他满脸都是泪,姐姐满脸也是泪。这次他倒是没有挨打,老爹看见地上一片黑影,把他拉起来。用粗糙的大手抹了一把他的嘴巴和眼泪鼻涕,叫他去睡觉。
他抽抽噎噎地睡去了。第二天才发现嘴巴肿得厉害,碎玻璃扎破了嘴唇,因为难过、懊悔和心疼,昨天夜里竟没有觉察。
一连好多天,房子里到处都是油腻腻的香油味。他却再不觉得香油很香,很诱人了。
收完麦子,等来一场雨,种上秋季作物,老爹就出门打工去了。家里只有姐弟两人,那时王羽已经快念完一年级了。毕竟还是小,王羽和其他孩子一样,也顽皮也不爱学习。村主任家的二胖和他一样大,长得牛高马大的,经常带了白馍馍到学校里来吃,有时竟然带几块肉,而且是鸡肉。
同学家里条件稍好,他眼馋别人的鸡肉,看着二胖吃肉,他眼馋得不得了,口水直往下咽。二胖就急他,等他急得不行了,二胖才慢悠悠地说,王羽,你给我写完今天的作业,明天中午我给你拿一块鸡肉吃!
可是作业真的写完了,却没见到鸡肉。他和二胖狠狠地打了一架。可是最终挨揍的还是他,他哪里是二胖的对手啊。
姐姐知道后,到街上买了半只鸡,放了许多土豆,炖了一大锅。吃饭的时候,姐姐一块也舍不得吃。他捡了一块使劲儿往姐姐嘴里塞,眼看着姐姐吃下去了,他一低头,发现碗里又多了一块。他噙着眼泪吃完了那一顿饭。
眼前这个给自己送鸡腿的姑娘多像自己的姐姐。可是,他始终不表态,那姑娘来了一年多,最后终于还是不来了。王羽有他自己的理由,民族不同,结婚了以后麻烦事太多,分歧将越来越大。但是,她对他好,这又是他心里失落的地方。
于是就一直拖到了现在。如今有了小秋,他才不想再去考虑老爹的话,什么学历,什么职业,都滚得远远的。
端午节的时候,王羽去了小秋的家,这一趟却让王羽心灰意冷,十分沮丧。小秋的父母年纪都大了,父亲身体还有些残疾,重活一点也不能做,家里还有一对双胞胎弟弟,一个出去打工也不好好干活,另一个患轻微小儿麻痹症,在学校上学也不好好念书。
可是王羽的想法是,家里穷不要紧,但是父母要健康,他看着小秋年纪这么小,本来以为她父母也很年轻,他自己没有母亲,老爹又年纪大了,将来给自己帮不了什么忙,如果岳父岳母身体好,又离得近,将来总是可以带孩子的啊。现在的情况看来,带孩子是不可能的了,如果和小秋结婚,这两个弟弟年纪那么小,自己是无论如何都要出力的。
从小秋家回来,王羽是又难过又失望。他甚至有点责怪小秋为什么不将自己家里的情况早点告诉他,早知道是这样的情况,他就不会对小秋这么用心,两人也就早早收场不至于到现在了。
但是,王羽也知道,这不能怪小秋,谁也不能一上来就将自己的家庭、背景说得一清二楚吧?这也许是出于女孩子的矜持,在王羽看来,这也许是小秋的一点小小的心思。不过说句难听话,即使到现在,也能和小秋断了,但是他又不忍心。小秋是个好女孩,他不忍心伤害人家,只能顺其自然,边走边看了。
他自己不觉得,其实他已经对小秋若即若离了,小秋说,王羽,你要是和我分手也行,我什么话也不说。
这样一说,王羽好像被揭穿了什么谎言似的尴尬,他做出一副生气的样子,小秋!你怎么说话呢?别动不动就说分手不分手的话好不好?谁说要分手了?好好的分手干吗?
说完这话他又对自己有点失望,看来,这“手”真的不好分,也许根本就没法分。
他就这样犹豫又前行,前行又有点徘徊。照样约会呀,请小秋到家里吃饭呀,一起出去玩呀,之类的。但是每次回来,他都觉得有点难受,好像有那么一点后悔,和小秋走得太近,一天一天更舍不得了。但是小秋的家庭,就像一块石头压在他心里,他喘不过气来。但是小秋是个好姑娘啊!王羽每天都要这样权衡一遍。
他真正做出决定,是小秋过生日的时候。王羽是个浪漫的人,既然还是恋人,这生日一定要过好。他一改往日的磨蹭,下午骑着车子转了大半个伊宁市,他想给小秋买一件好一点的礼物,又不会花太多钱。他自己知道,如果最后不能和小秋在一起,这钱就是白花了。但是再想想,既然是花在了小秋身上,他还是感到一点欣慰的。
最后他买了一枚水晶吊坠,配了一条银链子,花了将近三百块钱,本来他想请小秋吃肯德基的,他知道,平时小秋自己一定舍不得去吃,他也不舍得去吃,但是买东西之前打听过,两个人吃一顿肯德基稍微像样一点也得花个六七十,这买东西都花了近三百了,还是算了。更何况,他还想买一束花给小秋。
到了花店,他一打听,一枝玫瑰都要五块钱!他很生气,冲老板说,这又不过情人节,又不过年的,怎么玫瑰还要五块!老板吃惊得很,愣了半天都没说话。
王羽转身走了,但是刚推走了车子,又顿住了,他想,肯德基都不去了,就相当于省钱买花吧,他又进去,买了三枝玫瑰。
晚上要吃饭呀,可是随便一个餐馆都要不少钱的,他思来想去,还是买菜在家做吧,亲自做,也算是一种情调。而且家里还有一瓶过年时一哥们带来的红酒。他于是就骑车去菜场买菜,他看着玫瑰花在车篮里,红得发黑,玫瑰有什么好看的呢?为什么女人都喜欢这东西?他很不解。
他买了鱼,买了肉,还买了点素菜,总共花了五十多块钱。他打电话给小秋,说,晚上我做好饭去接你来家里吃饭。
他把菜摆好了,把红酒和礼物盒子放在桌子上,玫瑰花放在一个空的红酒瓶里,才准备出门。
刚到楼下,他就看见小秋走了过来。
小秋很感动,她说从来没有人给她这样过生日。两杯红酒下肚,小秋双眼蒙眬地对王羽说,王羽,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也知道我家里条件不好,我自己学历不高,我配不上你,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咱俩以后要是在一起,我一定好好对你,我们俩一起努力,还房贷,挣钱养孩子。你不是想要儿子吗,咱们就生儿子。咱俩要是结婚,这房子就这样,不用装修,也不用买家具,一切等咱们结婚了一起努力添起来,我们俩年轻,又不大手大脚,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的。
王羽听了小秋的这一番话,那颗犹豫的心终于定了下来:不管怎么样,小秋,我是娶定了!什么家庭,什么负担,什么学历,什么职业,都滚得远远的去吧!
渐渐地,两个人越走越近,中秋节刚过,小秋就半推半就地搬进了王羽的新房子。
生活逐渐步入正轨,王羽心里美滋滋的,但是唯一头疼的还是钱。钱总是不够花,买房子的时候借的钱还没有还清。如今刚入住还要交契税,每个月还要还贷款,还要攒钱装修,还要吃饭,还要偶尔给小秋买点小礼物,什么时候才能结婚呢?王羽不知道。也许什么时候结婚了,什么时候才算真正放下心头的一件事儿了。
他晚上上网,看见有人提议说不鼓励农村孩子上大学,说什么即使以后留城里又能怎么样呢。王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受。是啊。在小城市里倒还罢了,大城市譬如某海某京,房子买不起,恋爱谈不起,别提结婚了,更别提生孩子了。
好吧。王羽承认自己想得有点多,有种气不打一处来的憋屈。小秋就笑话他,总是看些叫自己生气的新闻,又喜欢瞎琢磨。你瞧,咱们在这小城市生活得不是很好吗,干吗老想那么远哪?小秋这样说。是的,是的,王羽知道小城市有小城市的好处。但是午夜梦回,他还是有点难过的。倒不是说自己多么有抱负,他毕竟不是一个有远大理想的人。他相信并且坚信:小富即安。虽然现在,他离“小富”都还尚远,但他喜欢这样缓慢的生活,每天早上起来有足够的时间去早市买菜,做饭,上班。他喜欢周末的时候,寻一寻小情调,去伊犁河边散个步,去伊宁县的托乎拉苏踏个青什么的。偶尔过小节,为博女友一笑,去电影院看场电影。但是,有时候,他还是觉得寂寞。这里只有同事,没有什么朋友。他说的是大学、高中交往很久的朋友。他的同学朋友都在一线二线城市,即使没有在一、二线城市,也都在离家近的三线城市。只有他,一个人,不管不顾地到了新疆。每天的生活缓慢倒是缓慢,可有时候又有点慢得厉害。小秋闲的时候,还能两个人一起慢,可小秋回娘家的时候,小秋加班的时候,就只剩他一个人慢了。但,他一个人的时候又不想和那些同学朋友联系。每一个人都会问,哎呀,王羽,你要在新疆安家落户了吗?你怎么想到要到那里去啊?你不打算回来了吗?你什么时候回来一趟呢?你们那儿待遇好吧……诸如此类。他实在不想回答,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不是一个一眼就能看到自己几年之后状态的人,换句话说,他是一个胸无大志的人,没有远见。他也想着有一天买彩票能中个五百万,无聊的时候,甚至还算过这五百万交了税,捐了款之后该怎么处理,但是,他永远没有付诸行动:他从来不买彩票。他不相信这样的幸运会落在自己头上,他知道自己永远只是那亿万分之一的分母中的一员,至于分子是谁他并不关心。他只关心粮食和蔬菜,只关心他和小秋的婚事,新的一年又过去大半了,他还没有结婚。他还在报社,小秋还在裁缝店里,不是他不想结婚,他只是觉得不能这样随便地把小秋娶了。他想着,过年的时候报社应该会发一笔奖金,不用太多,和去年的差不多就可以了。加上手头攒的一些,不装修房子,但足够买几件像样的首饰了。
他比往常更盼着过年,还有几个月,就到冬天了,落一场雪,再落一场雪,年就来了。
(本文选自《创作》杂志2024年第4期)
【作者简介】
西洲:本名张芹,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九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作品发表于《诗刊》《安徽文学》《诗歌月刊》《湖南文学》《芳草》《雨花》《山花》《朔方》等刊物,出版散文集《你好,旧时光》,短篇小说集《平地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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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星辰在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