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小说矩阵丨蒋华:对昆特·布赫兹的琐忆
对昆特·布赫兹的琐忆
文|蒋华
小丑
康先生站在金碧辉煌的大厅中央,他的表演结束了,一个身材婀娜的美女,抱着一束花来到他的面前,下面的人开始起哄。
“亲一下!”
美女扭头对着观众,笑着说:“你们确定要这样吗?”
“是的,亲他一下。”
美女随即转过头,捧着康先生的脸,在他的脸颊上深深地亲了一下,由于用力过猛,美女的身子一个踉跄撞在了康先生的身上,在他脸上留下了一些口水。
“赶紧起来,我们明天的面包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康先生倏地醒了过来,家里那只瘦小的猫用舌头舔着他的脸,他的妻子用力踢着他的屁股。
“多么美好的一个梦,可惜,只是一个梦。”
康先生揉了一下肚子,用手臂支撑着身子,一下没有撑起来,他感觉到自己的身子有些沉重,他又躺了下来,用手摸了一下额头,有些发烫。
“我有些发烧。”
康先生对着妻子说道。
“让我摸一下。”
康先生有些困难地把头伸到妻子的面前,妻子伸出手,在他额头上快速地探了一下,说道:
“没什么,你是刚从被窝里出来,有些热也是正常的。”
康先生的两个小孩蜷缩在床的角落里,前两天还是很好的阳光,昨晚北风呼啸,他就知道要变天了。他爬起来,朝窗外看了一眼,外面白茫茫的一片。
“下雪了。”
他朝两个儿子说了一句,要是以往,听到这话,两个儿子会噌地从床上弹起来,但现在,他们只是翻个身,继续手抱着脚,缩成一团。
康先生的生活遇到了很大的困难,他从原来的单位下岗了。他在马戏团找了一份工作,就是扮演小丑逗人发笑,可他的动作笨拙,表情僵硬。第一次登台演出的时候,他特意通知自己的妻子和儿子去看他的表演。
他卖力地表演,但是,仅仅两分钟,下面一个小孩叫道:
“你一点也不好笑。”
这句话就像流感病毒一样,迅速蔓延开来。
“你赶紧下去,换一个小丑上来。”
康先生待在舞台中央,手足无措,他觉得自己已经尽力了。他看到妻子带着儿子,在众人扬起的手下面,高声呼喊中,离开人群,从后门走了出去。他看到儿子回过头看着自己时,脸上失望的表情。当儿子的身影消失后,泪水顺着他鼻子两侧流了下来,脸上的油彩,成了两条难看的沟壑。他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走下去的。
天气变得太快了,自己过冬的衣服还没买,以前的衣服已经没法穿了。康先生在衣柜里挑了一下,当然,也没得挑,他就那么一两件衣服,他只是在妻子和儿子的衣服中,把自己的外套挑了出来。他把外套穿在身上,打了个冷战。这样的天,确实太冷了。
那次表演过后,经理对他说:
“康先生,你不适合做这行,你得放下身段和尊严,去讨好观众,知道吗?你要讨好观众,你连怎么讨好都不知道。”
经理摇了摇头,脸上露出失望又有些不屑的表情。
“经理,你再给我个机会,我一定会努力揣摩。”
“康先生,我觉得没有必要了,你这样是浪费你自己和我的时间,主要是浪费我的时间,你明白吗?”
“给我个机会,经理,我回去好好揣摩。”
“你一开始对我说,你以前就是做小丑的,结果你完全没做过,你骗了我,我还没找你算账,我也是当时没有小丑,结果你把我的演出搞砸了,你还要我给你机会?”经理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我有两个儿子,我妻子身体不好,我没了收入,能不能再给我个机会?”康先生近乎在哀求了,生活的压力让他早已经放下了男人的尊严。
经理看着这个可怜的中年男人,沉吟了半晌,说道:
“给你一个星期,你自己回家去练习吧,到时候,我觉得行了,你就可以上台表演。”
康先生接连鞠了十个躬,才弯腰从经理的办公室走了出去。自从下了岗以后,他的腰就没有直起来过。
康先生看了一眼床上的妻子和儿子,把外套裹紧了。打开门,凛冽的寒风从他的身边吹过,仿佛他只是一个充气的皮囊,他感觉自己的身子有些飘浮。他轻轻地关门,他不想在家里练习,他知道附近有个教堂。里面只有一个神父,教堂常年开着门。
但今天,神父不在教堂里,因为太冷,现在神父可能还躺在被窝里。康先生对着窗户玻璃隐隐约约的影像,在自己的脸上涂抹油彩,这个油彩,是马戏团的经理给他的。康先生一边涂抹油彩,一边回忆早晨的梦,他想,这要是真的该多好。当油彩抹完后,他觉得,自己真正成了一个小丑。
生活的坎坎坷坷、跌跌撞撞都融化在夸张的扮相和红鼻头里,咧开嘴笑或者闭上眼哭,都不是人生最真的面貌。
失业的小号手
谢先生没想到一夜之间,自己就失业了。当然,这早有预兆,他所在的剧团,已经越来越不景气,演奏的任务越来越少。前几天,弹钢琴的刘先生就在哀叹,自己的技艺很快就会没有用武之地了,他的演奏水平不是顶级的那一类,即使跳槽,也没有更大的交响乐团或者剧团接纳他。他说,过段时间,他也许会去澳洲,他的姑妈在那里开了一家中餐馆,他准备去投奔她。
那你准备干吗呢?谢先生问他。
也许是洗盘子啊。
你的手是弹钢琴的啊。谢先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但是,它有时候也可以用来刷盘子。刘先生有些无奈。
刘先生还没有去澳洲,谢先生却比他更早失业了。当经理告诉他这个事实时,他本来想告诉经理,自己还有两个正在上学的小孩,自己的老婆也没有工作,只是帮周边的人做些零活。但是,他没有说,有些事情既然成了定局,勉强已经变得没有任何意义了。
他回到自己的宿舍,拿起了自己吹奏了十多年的小号。这是他最大的财富了,他可以什么都不要,但是,这件乐器却不能被拿走,这不是剧团的东西,是他自己花钱买的。
回到家,妻子奇怪地问他,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嗯,明天我要出国演出,所以早点回来收拾东西。谢先生有点酸楚地说道。但是,忙碌的老婆并没有听出他声音里的苦涩,两个孩子还在旁边不停地打闹,她得赶紧去把他们扯开。平时,这是多么温馨的一幕,但是,现在,谢先生觉得有些难受,对于未来,他有些茫然。他觉得眼前涌起了水雾,视野渐渐有些模糊了。
他裹起衣服,轻轻地说了一声,我出去了。
他从门边拿起伞,外面风雪交加,在关门的一刹那,他听到妻子在里面叫了一声,但是,他没有听清楚,就急忙钻到了风雪之中。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在脚步的指引下,他来到了公园的湖边,这是他几乎每天都来的地方,他每天在这里练习。这里的人都已经很熟悉他了,见到他来,总是会热情地打招呼。但这个天气,除了他,再没有一个人了。
他静静地坐在湖边的栏杆上,有些空洞地望着眼前的湖水,慢慢地,他的眼神有些迷离,他还记得小的时候,他和小伙伴们,推着自制的雪橇,在结了冰的湖面上嬉戏。那个坐在雪橇上的小姑娘,现在成了他的妻子。他仿佛看到了这样的场景:雪橇上的小姑娘扭过头,笑着对用力推着雪橇的谢先生说,哥哥,你用力点,你快点推啊,别人都跑到我们前面去了。
他还看到,自己在湖边吹着小号的时候,他的妻子拿着一块蛋糕跑过来,把蛋糕塞给他,命令似的说,别吹了,赶紧把它吃掉。他嘿嘿地笑着,把小号递给她,然后狼吞虎咽起来,看到奶油粘在他嘴唇周围,她嗔怪地说,慢点吃。
现在,妻子还是很年轻,但每天的家务让她忙碌得喘不过气来,皱纹也慢慢地爬上了她的额头,她根本就不像这个年纪的人了。她毫无怨言,但是,他觉得,自己亏欠了她很多。在他撑开的伞上面,一只鸟飞了过来,在这白茫茫的世界里,它觅不到食物,也因为飞了很久,疲惫不堪了,它得在上面憩息一下。他感觉到了,但是,他不想惊动它。
坐了一会,他感觉脸上有些冰凉,他伸手抹了一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泪水流了下来。他缓缓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份材料,那是一份意外保险,上面写着,一旦他发生意外死亡,他的受益人是妻子和他的孩子,这是他耗尽自己所有积蓄买的保险,他觉得,这是自己能够留给他们的最大财富了。
整理了一下衣服,他轻轻地将伞放在围栏上,湖面上,还是小姑娘的妻子笑着对他说,哥哥,你快点过来推我啊,我要跑得最快,我要超过他们。还是少年的他,欢快地跑了过去,一直跑到了湖心……
寂静的山岭
昨夜,刮了一晚的风,下了一晚的雪。
远处的村庄、近处的山坡都淹没在一片白色中。谁也不会注意,山坡上一处小小的坟冢,因为,此刻,它也已经完全被大雪覆盖。除了这只灰狗,谁都无法找到它具体的位置了,因为,谁都不会关心。
这几年,野草长得比人都快,因为,人躺下了,而野草却疯狂地生长。大雪抹匀了屋顶、道路、坟茔的颜色,却轻易地被野草刺穿,有时候,我们不得不敬佩这不屈的、倔强的生命。灰狗每天都会来到这个山岭上,它已经活了十八年了,按照狗的正常寿命来说,它早已经是耄耋之年了。坟里的它的主人没有等到自己的希望,它也很难,现在是一条衰朽的流浪狗,没有人收养它。
当村里人挖个坑,把它的女主人埋葬的时候,它躺在坑里不出来,不停地吠叫。
“把它赶出来,总不能现在把它也埋进去吧。”
“它这是要跟着走呢。”
“唉,可怜,一个老女人,一只老狗。”
“她不是有个儿子吗?”
“十多年前就走了,一直没回来过,谁知道是生是死?”
“应该过得挺好吧,村里有人在大城市见过他。”
“怎么不回来看看呢?”
“好像是跟他妈吵架走的。”
“母子间吵个架,可以这么久不回来看自己的妈?”
人们七嘴八舌,有的感慨,有的愤慨。将女人埋了以后,便四散而去,对于他们来说,将女人埋了,已经是最大恩赐了。以后,女人也不会再出现在他们日常的话语中。她的离去,只是像一阵风,吹过他们身边时,他们嘟囔了一句罢了。
女人的房子在山坡上,是泥砖房子,而且年久失修。女人生前有腿疾,没法进行修缮,她也不会去麻烦别人。她种一畦菜,自给自足,除了去换一点盐,她很少离开自己的房子。山下的人,除了在山坡上去种土豆的时候见到她,其他时间,也不会想着去看望她、了解她。
如果不是她在床上一天没下来,灰狗跑到山下人家门前不停地嘶叫,咬着村里人的裤腿不放,女人可能成为一堆白骨,也不会有人发现。
“这只狗真是聪明。”
“可惜,它也老了,也快死了。”
“她手上的照片是她儿子吧,那时候他才十多岁吧。”
“是啊,可怜。”
可怜成了女人和狗最后的注脚,大约也是对于她儿子的叹息吧,他去了哪里?是生是死?现在女人死了,谁还会来关注这条狗呢?
灰狗将覆盖在坟堆上的雪用力扒开,现在对于它来说,绵软的雪都像沉重的负担。在它还是小狗的时候,它经常跟在女人儿子的脚后,他去哪里,它也去哪里。女人总是坐在墙根,微笑地看着,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将她脸上的褶子都填平了。
儿子走后,女人还是喜欢坐在墙根,朝着山坡下张望,坐半晌,叹口气,转身进屋。灰狗就跟着女人的脚进去了。
雪白晃晃的,刺眼,灰狗的视线有些模糊,它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山下吠叫……
“这狗在发什么疯?”
“哎?怎么没声了?”
“怕是死了吧?”
山岭重归于寂静,在大雪的笼罩下,死一般的寂静。
逃跑的草人
他没有名字,因为,他只是一个草人。虽然,他被扎得很精致,主人给他穿上了华丽的衣服,甚至给他戴上了具有苏格兰风格的帽子,但是,他终究是一个草人,他被放到田间,为主人吓跑那些偷食的鸟儿和小的家畜。我偶然见到他,他便将他的故事说给了我。
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存在,本身没有生命,但是,却能狐假虎威地吓跑那些具有生命的东西,他兢兢业业地守着主人的田地。
他说,那天,一只疲惫的白鹇落到了我的臂膀上,她不但疲惫,还有一些惊魂未定,我想,她肯定是被人追出来的,或者,她的同伴已经被打猎的人用枪打伤或者打死了,她将柔软的肚子贴在我的手臂上,大口地喘气。她完全忘了,我是个可以吓唬人的草人,我恶作剧地冲着她的耳边大声呵斥,她惊恐地回头看到了我没有表情的脸,跌跌撞撞地飞走了,我看着她费力地扑棱着翅膀,最后跌落在了远处的稻田里。我得意地笑了起来,这就是我应该做的,不是吗?但是,我为什么有些难受呢?草人的职责不就是如此吗?
我受到了主人的表扬,他对着邻居说,你看,自从我立了这个草人,我的菜地都没有鸟和动物来吃了,原来,总是被鸟和动物搞得乱七八糟。听了他的表扬,要是以前,我会沾沾自喜,但是,经历了这么多,我却高兴不起来。
曾经,有一只狼狈的狗在走投无路之下,躲在了我的身后,他用哀求的眼神看着我。我看到远处,有一个恶狠狠的屠夫,拿着尖利的刀在寻找着。他大声嚷嚷着,那只该死的狗躲到哪里去了?看着刀尖闪耀的白光,我被吓到了,我怕他找到藏在我身后的狗后,会迁怒于我,将我一刀挥成两段。我不顾身后狗哀求的目光,冲着屠户招了招手,我知道,一旦我开口叫,狗会立即逃掉。这只惊魂未定的狗战战兢兢地蜷缩在我的身后,最后被屠夫拖着后腿拉了出去,我看到它的前爪用力地抓着地,眼泪直流。我在做什么?我做的究竟对不对?人类为什么要将它杀掉?我问自己,但是,我找不到答案。
我一直觉得,作为一个草人,就应该是没心没肺的,我的作用和职责就是帮助人类,我不应该为自己的行为感到自责,但是,我伤心了,我难过了。我觉得,我越来越孤独,没有任何动物想走近我,我孤零零地矗立着,即使风吹雨打,我也收不到一句安慰的话。后来,终于有一个小孩子看到我后,愿意在我的脚边坐下来,他不想早早地回家,他有一个对他不好的继母,他要等到晚上,他的爸爸回家后,他才愿意回去。这是个多么可爱的孩子,他喜欢坐在我的脚下从包里拿出书来看。
我俯下身子,跟他一起看,那些精美的插图,那些在我看来深邃的思想,让我激动不已。但是,有一天,他的继母和他父亲吵架了,因为有一天他的父亲早回家,没有看到他,就批评了继母。第二天,我看到他的继母拿着鞭子来找他,我想保护这个可怜的孩子,但是,我的衣服烂了,不能完全遮挡住他,他被继母抽了好几鞭子,我的腿也被抽了好几下,于是,我的裤腿更烂了,里面的草也掉了好多出来。孩子再也没有在我身边看书了,他也不会看着书跟我说话了,虽然我从来没有回答过他,但是,他将自己的秘密都告诉了我。
从此以后,我把自己的职责完全不放在心上了,我的心变得麻木,我觉得,人类已经掠夺了太多的东西,这些走投无路的小鸟、小鸡、小狗,只是为了生存,要不,他们也不会冒着危险来这里偷吃一点东西,我看到他们警惕地看着我,为了让他们吃得安心一点,我赶紧把头扭开了,我感觉,自己脸上有水流下,是下雨了吗?但明明是一片晴朗的天空啊,我是流泪了?我没法抬手,我怕我一抬手,他们就会落荒而逃。
主人对我越来越不满意,他对邻居说,草人已经烂了,不能吓唬那些鸟雀了,明天,就把草人烧了算了。他的邻居狠狠地点了点头,其实,我觉得,被烧掉,也许是我最后的归宿,但是,绝对不是最好的归宿。冬天来了,那些小鸟还有的没有窝呢,他们如果从我的身体里拿出这些草,可以做很多很温暖的窝呢。
当天夜里,我逃跑了,我穿过池塘,穿过田垄,在一片黑暗之中,我走去了一个光明的世界。
男孩与天鹅
他是一个性格孤僻的孩子,他的脸上总是挂着与年龄不符的忧伤,每天,他都会来到湖边坐一会,只有在这里,他才能够找到自己的快乐,湖里养着一群天鹅,他总是把手里的面包,掰成小块喂给它们。这是他的早餐,但是,他总是只吃一小块,剩下的都给湖里的天鹅了。
男孩的父母很年轻,因为年轻,他们错误地生下了他,不过,在生下他以后,他们彼此后悔了,于是,两个人陷入了无休止的争吵或者冷战之中,他们就那么凑合着生活在一起,谁也不知道哪一天他们会分开。男孩五岁了,他没有像其他的小朋友一样,去幼儿园快乐地玩耍,他的空间就是家里和湖边。
一早,他的父母又开始争吵了,他们每天吵架的内容千篇一律,父亲会说把孩子生下来就是一个阴谋,他们一开始说好了不能过早地要孩子,但是,她却没有做好必要的安全措施。这时候,母亲会反唇相讥,说安全措施是男人应该做的。总之,这是一个单调而无聊的争吵,毫无新意可言,在这个时候,他们总是忽略了自己孩子的感受,男孩从桌上拿起一块面包就跑了出去,他知道,他们关心的重点不是他。
当他把手中的面包屑抛到湖里时,这些天鹅便从远方游到他的身边,他可以伸出手,摸摸它们的头。一开始,它们会惊慌地游开,后来,它们便开始信任他,任他抚摸脑袋。这时候,他的脸上会挂满灿烂的笑容,看到它们吃得开心,他还会咯咯地笑出声来。这些天鹅也会满足地看着男孩,有的天鹅甚至在水中对着男孩翩翩起舞。它们的羽毛是那么洁白,与碧蓝的湖水交相辉映,男孩觉得,如果自己是一只天鹅该有多好,它们是那么自由。
但是,男孩渐渐发现,天鹅慢慢变少了,原来有好多只,但现在游过来的只有十多只了,难道因为自己手中的食物太少了,它们吃不饱,所以不来了吗?而且,这些天鹅不是很愿意靠近他了,它们远远地望着男孩,吃很远的食物。天鹅是怎么了?它们怎么不信任自己了呢?男孩有些忧伤。
后来,男孩听到有人说起湖里的天鹅,他竖着耳朵听着,但是,他还是只能隐隐约约地听到几个词,猎枪,天鹅,美味。不过,他猜出来这是怎么回事了,家里的情况,让他很早就开始思考很多东西,原来是有人在猎杀湖里的天鹅,湖里的天鹅在急剧减少,他觉得很伤心,难怪它们不到自己的身边来了。
回到家,父母停止了争吵,只有在这个时候,他们才会偶尔注意到男孩,但是现在,男孩根本就不想理睬他们,他们把饭菜放在桌子上,他们对他的关心,也就仅仅是让他有吃的和穿的,其他的他们根本就不关心,他们从来没有说过,要送他去幼儿园,哪怕他是那么渴望。他躺在床上,眼睛望着天花板,那是一块白色的房顶,那空洞的白色在他的眼睛里越来越大,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了自己最初在湖边喂养天鹅的情景,那些天鹅围在他身边,啄食他手中的食物,在那一刻,他忘记了自己还饿着,他的笑声随着湖面的波纹向远方推移,越来越小,越来越远,渐渐地模糊了……
第二天,他早早地来到湖边,他嘴里发出“咕咕”的召唤声,以前,只要听到他的声音,天鹅就会从远处快速地游过来,但现在,他看不到那样的情景了,半晌,他才看到一只天鹅孤独地游了过来,它在远处犹豫地停了下来,它变得胆怯,不敢游近他的身边。这是跟他最亲近的一只天鹅,它的喙是红色的,其他的天鹅,喙都是黄色的。他伸出攥着食物的手,但是,天鹅还是不敢靠近。突然,他听到天鹅哀伤地叫了一声,他一扭头,看到一个拿着猎枪的人正在瞄准这只天鹅。
不,你不能杀它。男孩转身伸出双臂挡在拿枪的男人面前。
你让开,反正也只有一只天鹅了。
你杀死了它的同伴,你是个凶手。男孩愤怒地叫道。
人是自然界的主人,杀死一只天鹅算什么?男人把男孩推向一边,端起了枪。
一声枪响,男孩觉得有一股温暖的液体从胸口流了出来,他看到男人拖着枪仓皇地逃走了。男孩慢慢地倒了下去,他的身子躺在湖边,拿着食物的手耷拉在湖水里,手里的面包漂在湖面。
天鹅游了过来,用头蹭着男孩的脸,男孩笑了,湖水是那么冰凉,男孩打了个冷战,但是,他觉得很开心,因为,天鹅来到了他的身边。恍惚间,他看到人们在他的身边惊慌地奔走,有人在不停地叫喊……
你不会迷失
连日的大雪,覆盖了街道,覆盖了村野,覆盖了田垄。
前几天看新闻,有一个醉汉,在大雪的夜晚睡着了,他再也没有醒来,直到第二天有行人路过时才被发现,当时,他的身边走过了一个又一个人,但是,很多人以为,这是一个雪雕,一个小孩经过他身边时,看到那半睁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在小孩的惊呼声中,人们才知道这是一个冻死的人。
如果他没有喝酒该多好。有人说道。
这个人的妻子离开了他,他觉得生活没有了希望,所以每天这样酗酒,他终究是没能熬过这个冬天啊。有熟悉他情况的人这么感叹。
不管怎么样,活着即使艰难,但是不能潦倒。在看新闻的时候,林先生这么感叹。
城里的雪,在很多时候,是一种让人觉得讨厌的存在,至少对于许多大人来说是这样。因为,大雪盖住了他们的小车,他们必须费力地把自己的车子从覆盖的雪里面掏出来,很多人的车门都被冻住,人不能进去,就算进去了,有些车辆甚至一时无法发动。林先生一早就听到邻居在大声地咒骂,邻居总是按时上班,现在,他可能要迟到了。林先生推开窗子,看见邻居在招手,准备打车去上班,不过,十多分钟过去了,没有一辆出租车停下来。他看到邻居焦躁地来回踱步,口里骂骂咧咧。
他怎么不平静下来呢?这样,对于事情的解决并没有半点作用。林先生自言自语。
这样的天气,不适合待在家里。
我得去郊外看看。林先生这么想着,就开始穿戴起来,平日里,他就是个一丝不苟的人,他在西装外面套上了长的呢子风衣,戴上了灰色的礼帽。他这样的装扮,让人觉得他是十九世纪穿越过来的绅士,临出门时,他顺手拿起门边上黑色的伞。
郊外果然不同城里,这里的雪白得耀眼,细细密密地铺在大地上,林先生每一步都走得很仔细,雪在脚底下发出“扑哧、扑哧”的声响。周围没有一个人,这样的雪天,不用出门工作的人,都在家里烤火呢。如果你看到这样一派景象,在茫茫的白雪里,在寥廓的苍穹下,一个人孤独地走着,你是不是会觉得有些凄凉?是的,很多人会这么觉得,但是,林先生并不这么认为。他回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印,那样整齐,就像自己踏出的两行诗。
没有人会感觉到,踏出这样脚步的人,内心的激荡。林先生这么想。
他想起小时候,妈妈给自己念书的情景,妈妈告诉他,书能让人充满力量,让人在黑夜里思考,在白天奔跑,永远不至于迷失自己。
书会有什么力量呢?林先生那时候根本不懂,薄薄的书本,随便一撕不就碎了吗?
每个下雪天,妈妈总是会握着林先生冰冷的小手,一页一页地念书,即使林先生有时候听着听着睡着了,妈妈还会继续念,那时候,她完全沉浸在其中。
他不紧不慢地走着,后面是深深的脚印,他觉得,这么多年,一直有个东西在指引着自己。
人总是在走向未知,面对千里冰封,林先生觉得,自己与这个世界融为了一体。
墙外的月光
我跟着他们走过了很长的路,大概是三十年,大概是五十年。我只知道,我跟他们一样,一直这么走下去,从来没有计算,也从来没有去看走过的路。但是,我和他们一样,就这么老了。以前,我跟他们一样,可以健步如飞,但现在,我需要有人搀扶。当然,他们比我幸运,他们可以互相搀扶着。他们是一对夫妻,很平凡的一对,唯一不平凡的是,他们一直不离不弃,穿过了许多的风雨,迈过了许多的山川。
老伴,这一辈子,你最想做的是什么?老头问老婆。
现在,他的老婆已经不复当年的柔美,她的脸上布满了皱纹。但是,对他来说,她依然是他最初遇见时的模样,那时候,她扎着两条辫子,活泼得像个百灵。
老婆的耳朵已经有些听不见了,很多人对她说的话,她都听得不是很清楚。所以,别人跟她说话的时候,她总是不停地点头,为的是不让别人跟她交流得太过费力,也是为了尊重说话的人。所以,她常常带着满腹狐疑回到家里。
她会对老头说,今天,我不知道别人跟我说了什么,我觉得很对不起他们,也许,他们在指出我的缺点呢。
这时候,老头会对她说,这有什么呢?我们到了这个年纪,还有什么好让人挑剔的呢?他们一定是在赞美你,但是,对我们来说,没有听到赞美往往会更好,因为,我们不会为声名所累。我们之前,太过看重这些东西,我们去追求荣誉,追求肯定,现在,我们才是真正地为自己活着。
是的。老婆听不清楚别人说的话,但是,老头说话的内容她知道得很清楚,她还是像过去一样,仰慕地看着老头,也许,她就是凭着老头说话时嘴唇的开合,便能领会到他的意思。她觉得,这是一种心灵的契合,哪怕只是感受到对方的心跳,她都知道,他的心里想的是什么。
现在,老头问她的时候,她突然感到小女孩般的娇羞,她想起了当年的夜晚,那时候,外面的月光也像现在这么皎洁,对了,还有满天的星斗,他们坐在山坡上,他为她介绍,这是蛇夫座,这是大熊座,这是飞马座,然后,他指着附近的一片星云说,这是你的星座。
那是什么呢?
那是仙女座。
从此,天空中的星座,她就记住了这个。她问老头,那你的星座是哪个?
我是猎户座。
为什么呢?
因为猎户才能捕获到这么美的仙女。
那天晚上,他牵着她的手,仰望着满天星斗。在那一刻,他们觉得,天地就在自己的心中,那天空中的星辰,都在对自己送上最美好的祝福。
那一晚,深深地印在了老婆的心中。
老公是一个大学老师,一个别人眼中的绅士,但同时也是一个严肃的人,但是,只有在老婆面前,他才是一个活泼的,甚至有点傻傻的人。
我们再去看看外面的月亮吧。老婆对老公说。
当年的小山坡停留在了遥远的记忆中,这么多年来,他们很少去大学周围的乡野看一看。
那你等我一下,我换一下衣服。老公说。
他们不能蹦蹦跳跳地一起去了,他们现在走得很蹒跚,老婆的腿脚不是很利索了,但是,她并没有伤感,相反,她有些雀跃。他们穿戴整齐,对于他们来说,这跟第一次约会一样,很神圣。
我要带你看最美的月亮。老公微笑着对老婆说。
最美的总是在远方,于是,他们就这么一直走下去,像小的时候,不停地去追逐。老公对老婆说,生命不就是一个不断追逐的过程吗?生命的烛火,已经开始摇曳不定了,我们还有多少一起并肩前行的日子呢?但是,他们不想去想这些,他们只想牵着彼此的手。
但是,他们很快便发现走不下去了,前面有一座高墙挡住了去路。
我先把你送过去吧。老公蹲下身子,想让老婆踩着自己的肩膀过去。以前,他们在偷偷翻越教堂的围栏时,就是这么干的,在教堂里,他们想象着老婆穿着婚纱,老公穿着西装,牧师在为他们送上祝福。
蹲下的时候,老公听到了自己的背脊发出“咔咔”的声响,太久没有运动了,以前,他总是在实验室里做实验,疏于运动。而老婆几次试图踩上去,却迈不得这么高了。老婆望着老公,有些沮丧。
虽然被挡住了,但我们知道月亮还在空中,不就可以了吗?老公安慰老婆。
但是,我们看不到啊。
没事,我们退一点就可以了。
我们没有退的力气了。
没事,我有你,你有我,天上有月亮,心中有月亮,不就很好了。我想,很多人跟我们以前一样,没有去体会这种平静,这份美好。
老婆握紧了老公的手,只有他在身边,才是世间最美的风景。他们面对着单调的墙,内心越来越丰富……
芦苇丛中的木屋
芦苇越来越茂密了,原来,这周围还有一个小小的村落,住着十来户人家,但是,现在都迁走了,走的时候,他们把建造的木房子全部推倒了。
自己都不会再住在这里了,为什么还要留给别人使用呢?
还有的人,直接把木屋烧了,连剩下的木料都不放过。在这个芦苇丛里,再想找到木料建这样一所木屋,得走很远才能把木料运过来。当年,他们建这些木屋的时候,并没有人帮助他们,他们要搬走了,自然也就觉得没有必要给其他人留下方便。
Z先生也是跟他们一起搬走的一户人家,当他把自己的东西装上车后,他小心翼翼地把木门关了。邻居对他说,你不把屋子像我们这样烧掉或者推倒吗?我可以帮你的。
不了,谢谢,也许,明年,我还会回来。
这样荒凉的地方,还会回来?邻居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忙着整理自己的东西去了,于是,这座小木屋就这么孤零零地停留在这片芦苇丛里了。也许,这不是孤单,而是一种顽强。
在这个小木屋里,留着Z先生的童年,也留着他儿女的童年,当搬家的车辆驶离时,他的小儿子问他,爸爸,我们什么时候回来呢?我的小木马还留在里面呢。
那你要带走吗?儿子。
不,我要留在那里,也许有别的小朋友进去的时候,他能在上面玩。
Z先生和他的邻居们都住到了城里,但是,Z先生邻居们的身上总是带着一些乡野的气息,在情感上,他们也觉得与这个陌生的城市格格不入,他们操着让这个城市居民讪笑的土话,他们的生活习惯也饱受争议。Z先生却很好地融入了这个城市,至少在别人的眼中就是如此,他的儿子和女儿进了当地知名的学校。
秋天来了,Z先生的儿子对他说,爸爸,现在我们原来的木屋旁边的芦苇应该黄了,我还想去旁边的小池塘钓鱼。
Z先生的夫人说,我也想去那里看看,要不,这个周末,我们一起去吧,就当是旅游。
周末,Z先生开车,一家人去了芦苇丛中的小木屋,虽然在城市住了好几个月了,他们逐渐习惯了城市的生活,而回到小木屋里,这里已经没有电,也没有自来水,但是,他们还是有一种熟悉的、温暖的感觉,这种感觉只有在这里他们才能够找到。
爸爸,我的小木马还在呢。应该有人来过了,它被刷成了黄色,上面还有字呢:谢谢你的小木马,让我的儿子度过了愉快的一天。儿子叽叽呱呱地说着。
Z先生笑着看着这一切,是的,屋子里有人来过了,墙壁上贴着好几张别人写的表达感谢的话,这些人有旅游经过的,有来这里拍白鹭的,有来这里野营的。还有几个人把自己的照片都贴在上面,照片上,是一张张笑脸,他们伸出大拇指,感谢木屋的主人。
再回到城市的时候,看着Z先生从原来住的地方带回来的野生荻笋和钓上来的小鱼,邻居们满是羡慕。
如果,我们没有把房子推倒该有多好!现在,我们是彻底回不去了。
木屋像一个最后的坚守者,静静地矗立在岁月里。当风吹过芦苇丛的时候,白色的芦花漫天扬起,在方寸的世界里,孤独也显得异常强大……
(本文选自《创作》杂志2024年第4期)
【作者简介】
蒋华:笔名迟莽。湖南人,宁乡市文联副主席,已出版小说集《一江春水》,长篇小说《阳光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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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星辰在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