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小说矩阵丨林檎：窄门

窄门

文|林檎

1

　　临近饭点儿，乔麦瞟了一眼电脑屏幕上的状态栏，字数统计显示，一下午过去，才码了不到七百字。她有点不耐烦。关掉文档页面，肚子开始叫唤，乔麦这才想起自己的外卖。怎么回事？她冲着电话发火，下单半个多小时了。星悦商场楼上是吧，出了点问题。那头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疲惫的声音，让她先别打差评。啥时候能送到？乔麦的手指悬在投诉按钮上方。要不你还是下来一趟？虽然男人这话说得很没有底气，但乔麦还是深吸了一口气，才压住内心的怒火。那你在B口等着吧，她平静地回答。然后毫不犹豫提交了差评。

　　与其说是下楼拿外卖，乔麦更想找一个发泄的借口。这周报了三个公众号选题，都被毙了。没有爆点、不够吸睛、缺少话题度——主编说得没错，搞自媒体就是眼球经济，但这样的评语多少让乔麦这个有文字洁癖的人觉得恶心。太阳底下没什么新鲜事儿，乔麦撑开遮阳伞，远远看见一身橘色外卖员制服，她拨了个电话，那边马上掏手机。是这人没错了，就像临上战场的士兵，她给自己打气，吵一架吧，吵一架指不定就有灵感了。

　　面都坨了，你留着吃吧，当我请你了。乔麦上来就把话说死了。外卖在那个男人手上耷拉着，像一包赃物。乔麦没打算接，东西晾在那里，男人的胳膊肘成一个钝角，伸也不是，收也不是。他想了想说，那我把面钱给你，我扫你。乔麦不给他机会，问，套我微信号吗？没这个想法，总不能占你便宜。系襻打在头盔上哐啷啷响。乔麦说，没事，我已经投诉了。

　　没想到是个闷葫芦，这一仗赢得没什么意思。乔麦撂下外卖员往便利店走，没想到买完东西出来，男人又追了上来。你们楼底下这商场不准送外卖的进。他的语气硬了一些，这让乔麦多少感到点意外，她撑开伞，又把伞沿往下扣了扣，挡住对方的脸。我六点十分就到了，停好车就往商场跑。外卖员接着说，就是那个B口，保安给我拦住了。年纪不大，挺瘦一个小伙子，指着我这身衣服，说如果监控发现哪个口子放外卖骑手进来，保安罚款二百。他说自己也没办法，一个月工资四千六，不够几回罚的。

　　前因后果讲完，乔麦感到手中的柠檬水有点冰手。她把伞扬了起来，换了只手拿冷饮。是外卖的问题还是衣服的问题？乔麦这话有点绕，她解释说，你有没有试过把外套脱了，或者把外卖扔了呢，你就说你是来逛商场的。外卖员被她整糊涂了，她却制止他接下来的疑问。怎么称呼？她接着问。老莫，他没说全名。莫师傅，乔麦把手里的柠檬水递给男人，说，还是那个B门，麻烦你再去一趟。

　　老莫有点不情愿。你咋还不信？他说，为了一份外卖不至于编故事骗你。乔麦不为所动，举着手机录像。还是商场B口，两人还离着老远，保安就把老莫认出来了。你怎么又来了？小伙子把两人拦在太阳地里。这回我不送外卖。老莫喝了一口柠檬水，然后友好地张开双臂，证明身上并没有藏着外卖。他按照乔麦交代的，解释说自己过来逛商场，逛商场不行吗？小伙子显然不信，说逛商场哪有穿这身儿的，穿这身儿就是送外卖的。我下班顺路，来不及换衣服不行吗？老莫有点不高兴。小伙子也没遇到过这种情况，说，那你把外套脱了，都是上头的规定，你也别为难我。什么规定？乔麦问道。之前她一直没说话，这会儿走到跟前，小伙子才发现她在录像，手机背面大大小小几个摄像头，像是好几只眼睛盯着自己。反正不准进。他有点急了。说清楚，不准什么进？乔麦把摄像头又抵近了些，说，外卖还是外卖员？不等她说完，保安的手已经伸了过来，画面被遮了大半，晃动中勉强可见争执的人影，紧接着一声闷响，手机掉落。

　　视频在黑屏中结束。

2

　　妙就妙在这几帧黑屏，有点战地影像的味道了。

　　编辑室里，投影仪循环播放着乔麦在星悦商场B口手持拍摄的两分钟视频。主编抓着乔麦他们几个已经看了不下二十遍，用她的话说，越看越有味道。“象征权力的大手遮蔽画面”“黑黄两色制服间的对立与冲突”——该有的元素都有了，肯定是爆款。主编指点着正在剪视频的实习编辑，“外卖还是外卖员”这句不要问号，改成省略号。后面的对话做消音处理，要是都讲清楚，文章倒还没法做了。你那边怎么样了？主编回头问乔麦。

　　手机是没法用了。屏幕彻底摔碎，乔麦首先心疼的是自己的手机。幸好连上电脑还能把视频导出来，要不然也就没后面的事儿了。她用手指划了划新机子，型号是P40，四千多块，咬牙买来第一件事就是发布小视频。为此乔麦专门注册了一个ID，其实就是公司小号，接软广用的。她把手机递给主编，黑体加粗的新闻标题几乎占据整个屏幕——震惊！顶级商场拒绝外卖员进入，原因竟是……

　　两天过去，浏览量已经有几百万，更热闹的是评论区，五花八门说什么的都有。有外卖员实名反映“商场拒入”现象。也有人支持保安，说“商场不是菜市场”。再往下划，更不得了，不知道网友从哪儿找来的图片，拍的是商场入口的告示牌，原文是“禁止宠物及外卖”，结果评论区一下炸开锅。

　　网友都是人才，乔麦忍不住感慨。她想截图下来，后面写文章可以用。这时候来了个电话。是乔老师吗？声音有点熟悉，乔麦从编辑室里出来，猛一拍脑门儿，这不是莫师傅嘛。再一抬头，老莫已经立在公司门口。还是那身橘色制服，手上还拎着东西，酸辣粉和柠檬水。乔麦心想自己也没叫外卖啊，老莫先开口了，说，上回的面你没要，这次我点的米粉，放久了也不坨。见老莫这么说，乔麦把东西接了，领他进来坐。为差评的事儿来的？乔麦一猜就是这档子事儿，说，放心我都撤销啦。她忙着吃东西，就解开锁屏把手机递过去让他自己看。老莫摆摆手没接，反而打开了自己手机里的几段小视频。要说这些APP，老莫本来是玩儿不转的，要不是这两天骑手微信群里的狂轰滥炸，老莫还真不知道自己火了。原视频经过转发、剪辑，已经变得五花八门。老莫被网友戴上了大墨镜和金项链，嘴上叼着雪茄，配上极富动感的背景音乐，俨然一个说唱歌手：逛逛商场怎么了，下班顺路咋不行？不就是个保安吗，他有什么了不起！每一句话确实都是他自己说的，但掐头去尾再拼到一起，意思就不对了。乔麦看完也乐了，说都是剪辑过的，那么较真干吗？她笑话老莫跟不上潮流，年轻人玩儿的东西，就是剪辑，蒙太奇，一种艺术手法。老莫还是不明白，说，我就送了一份外卖，咋闹这么大动静？乔麦说，出名不好吗？您现在去开个直播，肯定不输那些网红。

　　关键当时不是这么回事儿，人家其实不是不让进。老莫嘴巴里嘟囔着。

3

　　盯着商场标识牌上“员工通道”四个荧光大字，乔麦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准确来说只是不让从B口进。老莫像个犯错误的学生，低着脑袋说，当时人家小伙子就给我讲了，旁边一个窄门，是员工通道，送外卖可以坐货运电梯上去。

　　昨天你可没提这茬儿。乔麦感到不可思议，这地方离商场B口不到三十米，出来拐个弯儿就到了。你一个送外卖的能不知道路？她不由得怀疑现在外卖骑手也有冒牌货。老莫顿了顿才开口说，这个商场的单子头一回送，很多路线不熟。乔麦不想再听他说下去，她转过身，远远地能看到昨天的小伙子。肯定是受了处理，要不然不会调到大门外面晒太阳。她和老莫面面相觑，老莫说，要不你们把视频撤了。不等他说完，乔麦摆摆手说，那不也是为你们说话嘛，不让走大门，这不还是搞歧视？没想到老莫笑了，你们记者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他说，人家商场有商场的规定，我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你觉得没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乔麦批评他，记者工作的意义就是让你意识到问题。老莫本来还想说皇帝不急太监急，忍住了。他没理她，走到路边跨上电瓶车，然后回头招呼乔麦上后座，他说，你还是跟我去看看，你们记者不都说要体验生活嘛。

　　乔麦在后座上说，体验生活说的是作家，而且电动车好像不能载人吧。电动车还不能上高架呢。老莫右手撒开车把，指向路牌，乔麦看到电动车图标上打了一个红叉。不被警察抓着就成，老莫扬扬得意地说。一天要跑五六十单，晚五分钟你们就要打差评，你以为速度是怎么来的……说话间就到了一个休息站，老莫介绍说是他们歇脚、充电的地方。这会儿已经过了饭点，没什么单，站里挺热闹。乔麦大概看了一眼，年轻人居多，三三两两都在打游戏。像他这样的老家伙确实不多，她瞅一眼老莫，这家伙在门口吆喝一嗓子，没想到大家都凑了过来。

　　你还挺有号召力。乔麦刚说完大家伙笑开了。谁不知道他现在是网红啊，一个小伙子凑上来说，老子逛逛商场怎么了，你说说，怎么了？他学着老莫的腔调，从胸前口袋里掏出墨镜给自己戴上，乔麦知道这是在模仿网上的视频。小伙子接着说，这话讲得多好啊，我现在干啥都穿外卖工作服，感觉特有尊严。人群一阵哄笑，有人说，对，专挑大商场去，谁拦你你就给他拍小视频，发网上去，粉丝噌噌往上涨。话音甫落，掌声雷动。最后小伙子跟个领导似的总结道，我们就是城市里一抹亮丽的橘子黄。

　　小伙子名叫王尼克，老莫在他屁股上蹬了一脚，跟乔麦说这人没正经，别上心。回头正式给大家介绍身边的乔麦，说她是大记者、笔杆子，这回的视频就是她拍的。房间里响起一阵低哑的惊呼，乔麦反倒有点不自在。她说，我就觉得送外卖挺辛苦，商场也不能搞歧视——

　　这都哪儿跟哪儿，谁歧视谁啊？王尼克打断了记者的话说，视频挺好玩儿，就是有点业余。他像条泥鳅，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老莫手底下溜到乔麦这边，说，不是说你，我说他。他下巴颏对着老莫，人一下子正经起来。像我们这种老骑手，遇到进不了的商场，直接联系站点或者客服，上报异常，扭头就送下一单。只有他这种新来的，才会纠结进不了商场，进不了小区。不信你问问他，这个月业绩是不是倒数？看来王尼克说的是大实话，众人哄堂大笑。有人附和说，要我说进不去才好，放门口多省事儿。一个单子就挣你三块钱，跑一趟写字楼，电梯都要等半天，太不划算了。

　　你们不怕投诉？乔麦很惊讶地问。

　　还真以为自己是上帝啊，王尼克轻蔑地说。投诉完你就上黑名单了，骑手群里通个气儿，都知道你难缠，以后你这片儿的单子没人接，饿你两顿，就知道谁歧视谁了。乔麦的语气显然有点急，她这么提问与其说是想要了解更多情况，不如说更像是一种狡辩。王尼克最后总结说，你们坐办公室的不懂行规很正常，大家都忙着挣钱，谁也没工夫可怜谁，您说是不是？

　　送乔麦回写字楼，老莫问走不走高架，这回乔麦一言不发，只是双手拽紧了他的衣摆。老莫说什么她完全听不见，刚刚发生了什么全忘了，什么隐性采访、侧面采访，全忘了，她恍然不记得眼前这个中年人是谁，她只记得他是流量，是阅读数、点击率。

　　两人沉默了很久，老莫想找点话说。他就着这茬说起来，骑电驴的哪个想跟大车抢道？卷到车轮子底下碾成“凉皮”，你说怕不怕？没办法，系统派单可不管你这些，大数据、AI、人工智能告诉你最优路线在这儿，走不走是你的事，它只管超时罚款……老莫从后视镜里看不见乔麦，只见几缕散发从头盔里飘出来，摆动毫无章法。老莫想了想还是开口了，他说，实话和你说吧。这次乔麦把录音笔伸了过去，黑乎乎的，像是枪口。

　　老莫顿了顿说，我不是本地的，有个闺女在市里念中学。毕业班不容易，她在电话里说连吃饭时间都没有。挂上电话我就想，上半年工不打了，高考还有两个多月，多少得回来照顾照顾。头一次去学校，等她下课。铃儿一响，几千号学生往食堂冲。一点不夸张，难民逃荒似的。跑得慢吃不上菜都是小事，要是再摔一跤那可不亏大了。后来就学人家家长送饭，可我不会做，做了孩子也不爱吃，我就问她喜欢啥，我提前买去。一来二去，就科技园这片儿，哪里有炸鸡，谁家米线耐煮、不糊汤，我全清楚。送完饭也是闲着，顺便干起了送外卖的活计，我就赚个伙食费，干这个不为挣钱，我代表不了外卖员。老莫说。

　　乔麦一声不吭，老莫把人放在商场B口就走了。

　　保安小伙子还没下班，他像个冒牌哨兵，肢体动作一点不协调，大檐帽尺寸也不对，连眼睛都被遮住了。不知怎么，乔麦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嫌犯，不敢走正门，害怕被保安认出来。她想到了那个窄门，右转，三十米，员工通道。货梯停在一楼，像是等她很久了，乔麦钻进去，一溜烟儿逃回办公室。

4

　　乔麦上主编室汇报完走访结果，没想到领导一点都不意外。主编转过电脑屏幕，给乔麦看那条视频底下的评论，开始还都只是调侃，后来就有眼尖的网友发现问题：正常送外卖的，谁拍视频啊。这条留言是个引子，舆论焦点转移到拍摄者的动机上来，风评立刻从“星悦商场狗眼看人低”变成“钓鱼视频博取流量”，这条视频很快就被骂得体无完肤。

　　舆论反转，乔麦记得这是本科课本上的概念，当初只是背熟了应考，没想到如今见到实例，是在自己身上。乔麦把昨天去外卖员休息站的事情给大家说了，三百六十行，各有各的学问，她承认这期视频确实上得急了。

　　主编想了想说，既然事情已经出了，等着别人来网暴你，不如先下手。还好上回的视频是用你私人小号发的，这回就用公司大号来批，主打程序正义、虚假新闻两点。她对乔麦说，以外卖从业者的身份发声，最有可信度，自个儿骂自个儿的活儿不好干，但只要唱了这出双簧，就又可以赚一波流量。

　　主编没想到乔麦答应得这么爽快。其实从老莫那儿回来，她就把道歉信写好了。倒不是因为被网友骂，主要是跟老莫走了一趟，她才发现，小小一个江城竟有那么多外卖员，高矮胖瘦戴眼镜的都有，有些人为了挣钱，有些人只是单纯喜欢骑摩托。采访中她还遇到一个大二女生，干配送竟然是为了拥有兔耳朵造型的员工头盔，她说这玩意儿没得卖，注册外卖骑手公司才会配发……你有什么资格代表外卖员？乔麦问自己。道歉信本来打算在她自己的社交媒体上发的，既然主编这么说，现在改成第三人称，在公司主阵地发布一篇炮轰无良视频博主营造对立、激化矛盾的檄文。

　　交掉文章准备下班，乔麦感觉整个人都轻了。这些天她一直害怕碰见B口那个年轻保安，所以上下班都走员工通道，现在她觉得自己终于敢走正门了。

　　你是乔编辑吧。不出所料，保安把她拦了下来。虽然有心理准备，但她还是感到意外。你怎么知道我名字？不过她很快想到，自己现在已经被网友骂成了网红，对方知道自己也就不再奇怪。你可以跟着大家一起骂我了。她很坦然。

　　瞧你说的，我没那意思。保安使劲儿摇脑袋，大檐帽因此晃荡起来，像个拨浪鼓。他索性把帽子脱了，虽然商场冷气很足，但他脑门上还是冒出一层细汗。年轻保安用手抹去脑门上的汗水，说，其实我是真有点瞧不上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歧视。年纪大怎么了，一看就是新手。这样一天能跑几单？我也干过骑手，这效率早饿死了。

　　乔麦苦笑说，看你这意思，网友头一回骂你没错咯？

　　他说，关键是正常送外卖的谁后面还跟着个摄像啊，我以为你们拍搞笑小视频的，给我下套呢，所以就没照实说，其实送外卖可以走员工通道的，有部货梯，就是不太好找。出门右拐那部？乔麦笑了笑，笑得很无奈，说最近上下班都从那儿走的。面对保安惊讶的神情，她补充说，你不是跟送外卖的说过吗？就是那个你瞧不上的小老头。小伙子说，没有，我没跟他说过，我招那麻烦干吗？可能从他同事那儿问的吧，老骑手都知道员工通道。

　　那没事儿了。话一出口，乔麦感觉天旋地转，她说不清楚这种感觉源自何处，一个记者的挫败感，或者说面对生活的无力感。年轻保安还在等她说话，等了半天，乔麦只说了一句：没事儿就好。乔麦就这样结束了对话。

　　乔麦转身要走，保安还在抱怨着，他说新闻刚出那会儿，队长见他就来气，于是把他调到外头长记性去了。后来不是反转了嘛，一看没什么事儿，就又给调回来了。江城这大太阳，站外头谁都受不了。乔麦已经走远，他怕她听不见，于是赶紧加大音量说，网友的话别往心里去啊。他朝着她的背影喊道，多大点事儿啊。

5

　　乔麦再次见到老莫时，高考已经结束了。那天老莫把女儿也带了过来，乔麦请他们在楼下商场吃饭。想不开倒不至于，乔麦说。她知道老莫要问什么，但最起码两期稿子下来，乔麦拿了不少绩效提成。后面这句当然没跟老莫说，只是年轻保安的话总让她觉得这文章没完。

　　乔麦还记得昨天在办公室，主编问她，什么文章？外卖进商场那篇，她说。主编撑着脑袋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 问什么时候的事儿？月初。主编白了她一眼说，正话反话都让我们说了，还想怎么样？再来反转，网友都要审美疲劳了。乔麦说，不是反转，这事儿很大程度上是我的问题，我想再出篇稿子，谈谈媒体责任。主编打断她说，你也是个老编辑了，怎么还跟学生似的。有时间找找新选题吧，看看这个事儿。她把新闻链接转发给乔麦：小区流浪猫咬人，法院判处喂猫人赔偿医药费。你说冤不冤？抓紧时间！主编两眼放光地说，网上闹得很凶，咱们最好能提供一个新角度……

　　老莫听完挺不好意思的。他说，后来的文章我都看了，都是我害你挨骂，怎么还能让你请客。乔麦笑了笑，终于给老莫交了底，说，你知道这两篇稿子帮我赚了多少钱吗？再说那些网友我一个也不认识，让他们骂去吧。餐厅是老莫女儿挑的，乔麦说完把菜单也交给她。汉堡、炸鸡、可乐，都是碳水炸弹，乔麦直摇头。我上学那会儿也这么吃。口味什么时候变的，她说不清楚。你觉得我像你女儿吗？乔麦拿了一根薯条，老莫撕番茄酱给她，她没接，那东西热量太高。

　　不像。老莫把脑袋甩得很果断说，你看你们发型都不一样，她是长发，有点自然卷。他故意不看身边的孩子，朝着对面的乔麦说，我老让她剪你这种短发，上毕业班哪有时间打理对不对，她不听，非说不好看——我不是说你不好看。老莫解释说，等你有孩子就明白了，他们认准了的事，你真拗不过。直到老莫说完，女孩都没有搭话，她只是埋头吃东西，翻起的白眼儿只有乔麦看得见。

　　我还真有点不敢见你。结账的时候，乔麦对老莫说。真担心再给我爆什么料。你还别说，员工通道是从我们站里王尼克那儿知道的。老莫如同窝藏赃物的盗贼，开始交代自己的问题，他说，其实那保安态度挺差的，要不然视频里我也不会那样说了，那天看见年轻保安站在大太阳底下，心里就有点后悔了，都是打工的，谁也不比谁好过……

　　这事儿我知道。乔麦打断他。后来碰见过，年轻保安都告诉我了。你猜他怎么跟我说的？她没等老莫，继续说，他说你跟他爸一样，啰里啰唆，智能手机也玩儿不转，招人烦。你猜我又是怎么跟他说的？她顿了顿又说，我说你多跟你爸聊聊，说不定他跟你想的不一样。

　　女儿在外面等急了，隔着玻璃挥手。老莫告诉乔麦，自己马上要走了。先回老家，办升学宴，然后带女儿出去玩儿一趟。他说孩子长这么大，除了在县城老家，就是在江城念书。自己打工这些年去过不少好地方，现在终于可以带孩子去看看。那还回江城吗？乔麦下意识问道。怎么，还要采访我？乔麦摇头。她知道天大的新闻也不过三分钟热度，可说不清楚为什么，自己好像还在期待着什么。老莫没说话，拿起了身旁座位上的头盔，他特意给乔麦展示，是公司配发的，橘色鲜亮，装饰着两只兔耳朵。乔麦现在对外卖行业门儿清，她知道这是外卖骑手的一种荣誉，业绩好的才能戴。乔麦这才反应过来问，你怎么还干成业绩冠军了？对面就等着她这句呢。老莫把头盔抱在怀里，不好意思地笑了，说，说起来这里头有你的功劳。老莫解释说，新闻报道之后，不少商场都开始设外卖存放点，省得我们挨家挨户找，一天能多跑十几单。刚好孩子考完试，我踏踏实实干了半个多月，他们就给我发了这个。

　　没想到我的假新闻还有点作用，乔麦自嘲道。她发现自己是越来越不懂新闻了，仔细想想，在这一个月里，保安、骑手还有记者，大家都被骂过一遍，但现在好像又都得到了好处。有了外卖存放点，保安省事，骑手有业绩，至于记者，不也拿了两回稿费吗？看着老莫手里的兔耳朵头盔，乔麦哭笑不得，她不知道这算什么，歪打正着、无心插柳，还是沉冤昭雪？她只知道这头盔在网上可火了，网友想要都没地方买。

　　真有这么抢手？老莫打断乔麦的思绪问道。火不火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花里胡哨的，我一个老头子戴着不像样儿。老莫说完把兔耳朵套到头上，嘴上嫌弃，脸上早就笑开了花。他喊乔麦给他拍张照，说拍完发给女儿。乔麦不明白说，你自己戴给她看就行了，拍照干吗？老莫笑了笑说，你不是问我还回不回江城？回。过完暑假，等孩子上大学报到，我继续回来送外卖。老莫说完把兔耳朵帽饰从头盔上摘下，这，我这辈子拿的头一个先进，送给你吧。等我回来，到时候你再来采访。乔麦愣了一下问，你不怕再被网友骂？别人想当网红还没机会呢。老莫笑了笑，转身向女儿走去。

　　目送老莫的电动车远去，乔麦感觉手里的兔耳朵沉甸甸的。她试着把兔耳朵戴到头上，突然发现听觉好像被放大了十倍：远处人声鼎沸，汽车引擎轰鸣，草叶窸窣，行道树恣意呼吸，土壤深处虫鸣。晚风吹过，乔麦长舒一口气，如同海浪抹平沙滩，一切复归阒静。这东西真有这么火吗？她掏出手机拍了张自拍，然后把照片挂到朋友圈。时隔多日，这还是乔麦再次打开社交媒体，她看着照片上的自己，光影美好，笑容甜美。嗯，拍得不错，她心想。于是她摁下发布按钮，随即踏入这座城市下班晚高峰的生活洪流中去。

 （本文选自《创作》杂志2024年第5期）

     【作者简介】

　　林檎：1993年生。发表短篇小说若干，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青年文学》《青年作家》《湖南文学》《鸭绿江》《西湖》《长城》等刊物。获首届再望书店短篇小说奖首奖、第八届匪帮文学奖、伏笔计划首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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