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小说矩阵丨尤琪:牵引绳

小说矩阵 | 2024-12-25 17:12:21
星辰在线 | 作者:尤琪编辑:周婷值班主任:陈贝贝值班编委:王重浪

牵引绳

文|尤琪

              

  警察局的狗舍,比狗旅馆干净许多,没有浓厚的屎尿味儿,却比狗旅馆更让我惶恐不安。被拘留的十几天里,我天天晚上做噩梦,半夜里各种声音在梦境中轮番响起:麦修的哼哧声、琳琳的呻吟声、恶犬亚瑟的嚎叫声、遛狗师梅根的呵斥声……高高低低,此起彼伏,但最终,都被消防车和警车刺耳的笛声淹没。好几个晚上,被笛声吓醒后,我害怕再入梦魇,便久久盯着窗户外面模糊的月亮和星星,把跟主人琳琳和麦修的共同生活,从头到尾回忆了好几遍。

  

                 

  琳琳和麦修把我从幼犬养殖之家领回来那天,我只有两个半月大。我一进门,在玄关撒泡尿,吃块小饼干,看了为我准备的小床、项圈、牵引绳,便正式将忠诚归属了主人。

  我几乎立即就爱上了这个家,爱上琳琳身上的香味和麦修衬衣上的汗味,爱上淋了我一泡尿后依然如草地般舒适的地毯。主人比我爱他们更加爱我,成天围着我转,唤我时一个以妈咪自称,一个以老爹自居。客厅角落里的玩具越堆越多,狗食越来越丰富,琳琳隔一年就给我换根最新款式的牵引绳。即便四年后又添了狗弟多多,我依然是妈咪和老爹的“头宠”,琳琳逢人就夸我智商特高,情商更高。可怜的多多则被唤作“憨儿子”,还经常被拿来跟我做对照,作为证实我是狗中翘楚的依据。很快,我以高颜值和高智商成为小区最有名的贵宾犬,出门溜达,人们纷纷对我又摸又逗、问这问那,狗儿则都想跟我玩转转圈圈、嗅嗅私处的游戏。当然,他们很难得逞,因为,主人麦修一看有陌生人想摸我,或心怀叵测的狗要惹我,立刻紧拽手里那根绳子,把我拉回他们身边。

  遇到男主人麦修之前,女主人琳琳结过一次婚。那时她大学刚毕业,工作没落实,又恰逢父母离异,便跟着留学生男朋友来了英国。当时她英文不够好,又没“硬技术”,费尽周折才总算找到牙医诊所前台接待的职位。前台接待的工资虽然微薄,但能挣微薄的薪水,总要强过一分钱不挣的丈夫。丈夫在中国留学期间教英文,回到英国却不能教中文,生活只得靠宝妈每月资助。浑浑噩噩两年混过去,等琳琳开始认真考虑离婚时,却发现自己怀孕了。又犹犹豫豫几个月,直到那天下班在地铁口跌倒,血流不止,被救护车送进医院急救室。手术后,卵巢保住了,子宫却被摘除了。

  半年后,办完离婚手续,她回到牙医诊所一边继续做前台,一边酝酿回国。没多久,就遇到了麦修。

  那天麦修来诊所时,疼得脸变了形。一个肩宽背厚的男人,一双忧郁伤感的眼睛,强烈的反差触动了琳琳的怜悯心,她把表格递给麦修时便格外温柔,用同情的声调安慰说,再等五分钟就轮到你了。麦修抬起像狗狗一样湿漉漉的眼睛看琳琳,四目相对,被磁铁吸住似的对视了几秒。一小时后,麦修走出治疗室,脸舒展了,眼也清亮了。他刷卡付款时,目光大胆地在琳琳身上探索了一番,才转身推门离去。琳琳偷看他的背影,心里涌起与这个男人似曾相识的感觉。

  第一次约会,麦修费了不少心思,最后选定一家既不过于幽静又不过于喧闹的餐厅,提前十分钟到场,坐在吧台等候。琳琳费了更多的心思,去餐厅之前已经把她和他的各种可能性想了个透彻。分别呷过一口红酒后,琳琳开门见山,说有件事我必须提前告诉你,免得陷进去以后才说,搞得追悔莫及、两败俱伤。

  等她把前夫的事情说完,又讲明了自己终生不能怀孕后,麦修流泪了。他接过琳琳递过来的纸巾,一边揩眼泪擤鼻涕,一边哑声哑气地说:

  “别怕。从今以后,有我呢。”

  这下,轮到琳琳泪流满面了。

  我之所以知晓这些陈年旧事,是因为琳琳有一个无话不谈的闺蜜——方芸。她俩讲贴己话时,我总是静静地趴在俩人之间,主动偷听了不少秘密,也被动地听了许多不是秘密的秘密。

  琳琳和麦修在一起后,头几年,不能生育并没有成为生活的阴影。麦修事业上顺风顺水,公司还把他派到上海主管华东地区业务。外派上海的那三年,是琳琳人生中最惬意的时光,她不但与老家的父母关系缓和,还考取了瑜伽教练的资格,又养了两只漂亮猫咪,生活充实,前景无忧。没有儿女牵绊,正好将来可以自由自在周游世界。

  对啦,我们这个家,除了主人夫妇和两只狗,其实还有两位资深成员——雪球和雪花。外驻上海期间,琳琳一天上街溜达,一个猫贩子掏出两只波斯奶猫,偷偷摸摸地问她买不买。幸福滋养爱心,琳琳第一眼就爱上了白茸茸的小猫咪。成为猫主人后,她经常用个透明又透气的挎包,装了雪球和雪花,在静安寺跟朋友喝下午茶,引来不知多少羡慕的目光。

  外派结束后,两人把家安顿在伦敦西郊。麦修早出晚归,加入上班族的通勤洪流。琳琳教教瑜伽课,逗逗波斯猫。西郊的优点是绿树成荫,缺点是没有淮海路的繁华,也没有衡山路的时尚,更没有上海滩的聚会派对。他们慢慢适应着寂静庸常的小日子,但又对上海那段生活念念难忘,仿佛五彩泡泡落到草坪上,化为水渍,留下一摊空洞和失落。而人一旦感到空洞和失落,心思就浮动起来,心思一浮动,没有孩子和无法怀孕这两件事,便开始烦扰琳琳。有那么几次,她试探着问麦修,你是不是其实挺想生个孩子的?麦修听了,一把搂紧她,坚决表示他不在乎,这辈子只要和她一起就心满意足了。

  但无论如何,日子到底还是有些冷清。尤其是周末散步,看到带小孩的家庭又是哭闹又是训斥,乱成一团,庆幸之余也感到失落。虽然有雪球和雪花,奈何他们生性疏离,宁愿独来独往。于是,我来到了这个家庭。我没个玩伴也寂寞,于是,四年后又有了多多这个“宅男型”雪纳瑞。

  闺蜜方芸听了琳琳的倾诉,总是很感动。一次,她长叹口气,幽幽地说,麦修真是个难得的好男人啊。接着,又拍拍我和多多的头说,艾小姐,多多君,你们好幸运啊。

  我的名字是艾米莉(法文中那个艾米莉),方芸发不好“艾米莉”的法语腔,被麦修不悦地纠正了几次,后来干脆用中文叫我艾小姐。我不喜欢艾小姐这个称呼,因为我不喜欢方芸。她第一次来家里上瑜伽课时,我还以为她露胸小背心里面藏着两只松鼠,左晃右晃的,惹得多疑又好动的多多差点没扑上去。

  如果把全家的名字排列出来,就可以看出主人的良苦用心。麦修和琳琳,一男一女;雪球和雪花,一雄一雌;多多和艾米莉,一公一母。邻居都夸我们是个阴阳平衡、东西交融的国际组合,是个猫狗双全的摩登家庭。我们这个家庭在小区很吃得开,养狗的人都认识琳琳麦修,他们跟养猫的人也混得很熟。遛狗时碰到一起,大家聊天聊地聊宠物,但是,无论聊得多欢多嗨,有一点却是绝对避而不谈的,那就是,我家这三对,都没有生育的可能性。

  没错,我周岁之前做了绝育,多多满一岁后被去势。至于雪花和雪球,我早看出他们已经失去了那种能力。他俩成天神出鬼没,来去无声,从墙根的猫门钻回家里后,喵喵两声,蹭蹭琳琳的小腿,就窝在厨房角落自己的地盘上,吃了睡,睡了吃,懒洋洋的,仿佛对一切都意兴阑珊。

  作为头宠,我的待遇远远好过睡在厨房角落的那两位。我晚上睡觉的婴儿床,就摆在主卧室大床旁边。晚上,大床上有时会响起哼哧哼哧的喘息声,还有嗯嗯啊啊的呻吟声。头一回被吵醒时,我搞不清怎么回事,竖起耳朵仔细听,很快明白了琳琳和麦修是在做狗狗们也做的事,从此便故意充耳不闻。多多来家后,琳琳先是训练他睡在客厅,多多坚决不肯,吠叫不止,琳琳只好抱他暂时睡在大床上。过几天,琳琳把多多的狗床放在主卧室地上,多多还是吠叫不止。几番折腾,睡觉训练只好放弃,从此,多多就睡在琳琳和麦修中间。

  一家人相安无事好一阵,直到有天晚上,大床上先响起窸窸窣窣的响声,接下来却没听到通常紧跟而来的哼哧和嗯啊。我悄悄睁开眼睛,正好看到麦修从琳琳身上挪开,翻身躺下,眼瞪天花板,嗓音像柴火熄灭后冒烟的壁炉:“……多多的眼睛,瞪得溜圆!”

  后来,晚上窸窸窣窣的声音渐渐稀少了。

  白天的生活依然如故。麦修照样朝九晚五,琳琳照样教瑜伽课。她教网课的时候,我和多多就趴在瑜伽垫子旁观看,她做那个下犬式动作,我就钻到她身下,以挺尸式朝上仰看。日子在遛弯、追逐、转转圈圈和闻闻嗅嗅中一天天度过。我们有时去宠物沙龙,修理毛发,换个造型,有时不得不去医院,打一针或挨一刀。不知不觉十年过去,雪球变得大腹便便,雪花成为迟暮美人,有时一整天不见他们踪影,有时他们总算回家了,身上却带着血迹,去看急诊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雪花因“心衰竭”被送去安乐死那天,琳琳坐在沙发上不停抹泪,连我口渴了都没察觉到。麦修处理完雪花的后事,跟琳琳说起雪球,什么“白内障”“肝硬化”啊,新词一个接一个,我一听,便知道雪球的日子也不多了。我趴在琳琳身旁,下巴放在她大腿上,不时用舌头舔舔她的手,表示同情和安慰。雪球和雪花大我四岁,我们猫狗之间,有时抓挠撕咬,有时互不搭理,关系时好时坏。一直以来,我始终把雪球雪花视为竞争对手,但此时陡然想到,是我的到来,使得他们沦为表兄表姐似的“二级”宠物的,便在心里暗自把早年的恩怨一笔勾销了。

  雪花走后,雪球打瞌睡的时间更长了,有时多多冲他吼两嗓子,他也只是有气无力地“喵”一声,眼皮耷拉下来继续睡。日子虽然平淡无奇,但也可以说是岁月静好。要不是艳照事件间接引来了消防车,消防车又间接引来了警车,或许我们这个家会一直岁月静好下去,或许我和多多也不会被警察带走,跟违法分子一同被羁押两周之久。

  

              

  那天,麦修出门谈业务,把我独自留在小公寓。从他锁门那一刻,到消防车“呜嗷——呜嗷——”叫嚣着开来,中间大约有一小时的间隔。

  麦修带着我搬出原来的家,已经两个月了。狗的两个月相当于人的三年,两个月中,我不知不觉从中年过渡到了老年,这让我觉得琳琳和我之间的忠诚关系变得不确定了。她非要和麦修试行分居,并同意他带上我做个伴儿。麦修懊悔莫及,只好对我说,艾米莉,但愿咱们的试行分居只是暂时分居,而不会发展为永久分居或合法分居。我搞不明白几种分居的区别,也不懂为何需要那么长时间来考验对婚姻的承诺。琳琳和方芸不再是闺蜜,麦修也已把半裸照删除,问题不就已经解决了吗?

  麦修出门前,打开一罐狗粮倒进食盆,叮嘱我慢慢吃完,等他回来带我去散步。他刚换上出门的衣服,我跑到他腿边尿了一泡尿,弄湿了他的裤脚。他惊得直跺脚,责骂我“这么快就学坏了”。他匆匆忙忙重新换条裤子,边穿鞋边说,艾米莉,乖乖在家待着,老爹快去快回。说完,“砰”一声关了门。

  麦修忘了,窗户没关,敞着一尺宽的缝隙。当然,他也不会想到在室内还要给我套上绳子。

  我吃厌了罐头食品,想起琳琳用有机食材烹制的美味营养餐,愈发觉得食盆里的东西味同嚼蜡。那几件玩具,没有多多一起争抢,也显得索然无味。无聊至极,我索性爬到沙发上打盹假寐,打算静静地思索一番,把这场家庭变故的来龙去脉梳理个一清二楚。

  麦修的失业,显然是个避不开的转折点。

  之前他抱怨这个上司或那个上司已经好一阵了。有两次,抱怨着抱怨着,他还哭了起来。琳琳只好像撸猫狗那样,揉麦修的背,轻声说着首次约会时他对她说过的话:“别怕。有我呢。” 可是,麦修是个天生忧心忡忡的人,除了工作,他还担忧涝灾旱灾、经济衰退、人类和狗类的前景。听多了他的唉声叹气,琳琳也变得愁眉不展,连跟我和多多说话时,也经常苦着个脸。

  头天麦修哭过鼻子,第二天琳琳就带着我和多多去方芸家串门。她把麦修焦虑的原因一股脑儿说给方芸听,边抹泪边倾诉,说自己愁得大把大把掉头发,却不得不在麦修面前扮演铁娘子。“中年危机!”方芸很有把握地说,“男人进入更年期,反常症状比女人严重。总会过去的。”

  后来,危机还真的过去了。麦修告诉琳琳,该来的终于来了,公司倒闭了,上司也都失业了。奇怪的是,失业后,麦修反而心情好起来了。他说自己干广告制作二十多年,基础和人脉都积攒了一些,不如化危机为转机,自己创业。再说,家庭财务也不像最初担心的那么岌岌可危,积蓄加上一间小公寓的出租金(就是我和他目前暂住的这间),足够支撑一阵子,实在不行了,还可以卖掉房子搬到乡下去。琳琳大松一口气,一把抱住麦修,边亲吻边说,老公,你吓死我了。

  麦修忙碌起来。见人、开会,开会、见人。见过人开过会回到家里,他有时眉开眼笑,有时垂头丧气。好在终于峰回路转,制作公司总算运作起来了。他越来越忙,一天,他得意地宣布,他接到一家著名饮料公司的大项目,为此还要去上海附近的摄影基地工作半个月。

  第二个转折点,发生在早春三月的午后。

  那天,麦修在二楼书房办公,雪球在厨房睡觉,我和多多在客厅看电视动物频道。后园那棵梨树开满白花,窗户半开,微风吹过,室内暗香阵阵。忽然,仿佛觉察到鸟语花香中有狐影掠过,多多蓦然一跃而起,发出两声低吠,三步两步跑到楼梯口,又猝然停下,回头看琳琳。我立即追了过去,因为我也听到了书房传来哼哧哼哧的喘息声。琳琳一脸疑惑,放下手机,跟了过来。走到二楼书房门口,多多抬起头,焦急地盯着琳琳,琳琳叫一声麦修,同一瞬间,推开了书房门。

  麦修猛地转过身,双手僵在大腿间,脸上表情像喝醉的人突然遭到了惊吓。裤子在椅子和脚背之间,皱成两截粗胖的狗骨头。迎面的电脑上,一个女人的半身照占满整个屏幕。女人身上只穿了狗狗肚兜大小的露胸背心,两只松鼠几乎全溜了出来。琳琳“啊”一声,双手捂住嘴巴,惊愕地盯着电脑屏幕。

  房间里安静极了。良久,梨树上传来一声悠长的鸣啭,麦修才嗫嗫嚅嗫地开口:“不是,你听我……”

  “恶心!”琳琳喊出一句,冲出书房。我和多多汪汪汪叫喊着,追了出去。

  每次回想那场变故,我就忍不住在心里埋怨多多。如果他听觉不那么敏锐,如果他没把琳琳带到书房,或许照片事件就不会成为事件?不就是麦修电脑里藏着方芸的照片吗?好吧,我对麦修看着照片哼哧这一点,也不满意,但照片上的女人偏偏是方芸,似乎这才是女主人不能原谅男主人的原因。琳琳提出试行分居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问麦修是不是后悔跟她结婚了,还问他去上海出差期间,方芸是不是恰好也去了。呃,早知道,当初真该任由多多朝那两只松鼠扑上去。

  我继续胡思乱想。五月的微风从窗户缝隙飘来,窗外鸟儿啁啾,惬意无比。想起琳琳给我朗诵的“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困意渐渐泛起。半梦半醒间,微风里蓦然多出一丝熟悉的气味,我一个激灵,起身扬头,仔细一闻,那是琳琳和多多的味道!我嗥叫几声,多多立即大声回应。我急得团团转,冲着窗户大喊大叫,想告诉多多和琳琳,让他们等着,我这就去找他们。情急之间,计上心来,我从沙发扶手跳到沙发靠背,从沙发靠背跳到窗台,挤过麦修忘记关上的窗缝,来到楼外墙的窗沿上。

  窗沿只有我三个脚掌宽,一直延伸到与隔壁公寓的分界处。我战战兢兢地挪到那里,前爪搭到拱起的分界瓦片上,伸头一看,那边墙上的腰线也只有三个脚掌宽。一阵风吹过来,近旁的橡树叶子摇头晃脑,宛如坏脾气的老男人在厉声训斥顽童;一群鹦鹉绕着树冠上下飞舞,聒聒噪噪,像在呼朋唤友前来看热闹。我全身开始不由自主地发抖,同时又害怕抖得太剧烈,腿一软脚一滑,身体失控坠落到三层楼下。

  多多仍在狂吠,试图挣脱身上那根灰色的牵引绳。琳琳手上扯着多多身上的绳索,嘴上喊着我的名字。路上行人无不驻足仰望,有的张大嘴巴指指点点,有的拿手机拍快照或视频。有人喊,天哪!天哪!有人喊,别动!别动!不久,我停止吠叫,想到要尽量镇静下来,思索脱险的出路。围观人群越聚越多,终于有人拨打了999。很快,一辆消防车拉着警笛开过来。刺耳的啸鸣声搅碎了空气中的温厚,也搅翻了我刚刚镇静下去的情绪。消防车开到公寓楼下顿然刹住,笛声戛然而止。三个消防员跳下车,有几个围观者走上前去,汇报着什么。一把梯子从车顶被取下来,伸长几十米,靠着外墙放稳。一个二十多岁的男消防员开始从梯子底端往上爬。他爬几节,停下来对我说,嘘嘘,别担心。再爬几节,又说,艾米莉,别动,我来救你啦。

  消防员抱着我下梯子,脚刚碰地面,琳琳和多多就同时扑过来。围观人群纷纷鼓掌,仿佛庆祝一场胜利的战役。就在这时,麦修拨开人群出现在我们面前。他犹豫片刻,便不管不顾地张开双臂,跟我们三个拥在一起。他又流泪了。

  当天,我回到了原来的家。但雪球却神秘失踪了。他已经不见踪影好几个钟头,琳琳和多多经过公寓楼,就是为了去找他。后来几天,琳琳打了很多电话,贴了很多寻猫启事,但雪球就像凭空蒸发一样,没留下丁点痕迹。结果,迎接我回家的,不是家人团聚的欢喜,而是失去亲人的愁云。不知雪球是不是为了逃避安乐死才出走的?更让我犯琢磨的是,琳琳和麦修之间的试行分居,到底结束了还是没结束?

  我回了家,麦修也跟着我回了家,但他只能睡在客房。我的生活基本恢复了原样,只是晚上消防车“呜嗷——呜嗷——”的笛声常常响起,吓得我在梦中哼哼乱喊。这种时候,琳琳翻身起床,麦修从客房赶来,两人抢着把我从小床抱起,自然总是琳琳得手,她抱我躺到大床上,轻轻抚摸我的脊背,说,别怕,别怕。麦修只好灰溜溜地退出卧室。如此反复几次后,有天晚上,麦修才退出去,又推门进来,怯怯地问:“呃,咱们去做家庭治疗吧。”

  琳琳不搭腔。麦修讪讪地又说:“要不,家庭咨询也行啊。”

  琳琳还是不理他,我和多多也只好默不作声。麦修悻悻转过身,正要关门走开,琳琳却开口了:“两者有什么不同吗?”

  按我得出的结论,两者没有什么不同。因为坐在沙发对面的那个金头发女人,既是咨询师又是治疗师。每周一次,琳琳抱着多多,麦修抱着我,接受金头发的咨询或治疗。她的办公室像富太太的客厅,花瓶里盛开的百合花散发出刺鼻的气味,我打了好几个喷嚏。多多懒得理她,结果被她说成有自闭倾向。

  金头发对我们施行叙事疗法,于是,琳琳和麦修就叙述,从相遇到相爱,从上海到伦敦,从雪花和雪球到我和多多,该说不该说的和盘托出。金头发还装模作样地问我和多多有没有什么可分享的,但她压根儿就没打算听,总以一句“可爱!”就把我们打发了。

  去她的办公室六次以后,金头发列出了七八条导致婚姻破裂的原因。有些词汇非常难懂,比如,婚姻疲软倦怠、生活目标缺失等。有些则比较容易明白,比如,睡同一张床还是分房各睡各的(讨论这个问题时,麦修意味深长地瞄了多多一眼)。提到与宠物共处时,金头发说不能过分依赖。最不堪入耳的是,她建议麦修和琳琳领养人类婴儿,或通过代孕获得后代,结果被主人异口同声地怼了回去,说两条狗就是他们的孩子!

  咨询治疗结束后,金头发开了一个长长的行动清单,其中包括,每年至少一次不带宠物的旅游。

  

                  

  过去琳琳和麦修出远门,都带着我俩,而且多数是自驾旅游,住宿也选择允许宠物狗入住的酒店。但这次麦修铁了心,一定要来次真正的二人之旅。

  那天晚饭后,琳琳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和多多一左一右趴在旁边。屏幕上一男一女裙袂飘飘,鸽子般在树冠上追来打去,当当当一阵剑影纷飞后,两人依着树干抱在一起,一个在流血,一个在流泪。麦修不看这种又打又爱的电视,犹犹豫豫地走过来坐下,先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然后拉过琳琳的手,握在自己双掌里,嗫嗫嚅嚅地说:“我还欠你一次蜜月呢。”

  琳琳倏地把手抽回来,放在我身上来回摩挲,眼睛仍然盯着电视:“都倦怠期了,还什么蜜月不蜜月的。”

  “所以我们才要单独度假,找回蜜月那种感觉。”

  麦修喋喋不休,又是委屈又是讨好地诉苦半天。他说就因为多多睡在两人中间,有时好不容易到了兴头上,一想到多多瞪得溜圆的眼睛,立马就偃旗息鼓了。这时,多多从半睡半醒中悠悠地拱起背抬起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麦修,麦修拍下他的头,骂一声“臭小子”,又拉回琳琳的手,说咱们要舍得把狗儿托给别人照顾。

  就这样,我和多多住进了梅根的狗狗旅馆。为了主人的夫妻生活,一家子再次试行分居。只不过,这一次,是我和多多住到外面去,是警车而不是消防车,结束了上次分居。

  梅根的狗狗旅馆弥漫着狗屎狗尿气味。在这里暂住的七八条狗,都是些俗不可耐的家伙,绕着屁股转两圈,我就闻出其中的两个尤其缺乏家教,有事没事就要吼几嗓子。那个闷热的下午,在梅根给我们套上牵引绳,带我们出门遛弯前,大家都早已烦躁得急不可耐了。那条叫凯撒的拉布拉多犬一直在叫嚣,被梅根呵斥了好几次,那条叫武士的柴犬跑来跑去,踩脏了掉在地板上的那本《人与狗的生活》。

  扯扯拽拽到了河畔,我们六条狗都想自由奔跑,吵嚷着要求梅根解开牵引绳。但梅根无意让我们享受哪怕短暂的自由,双手死死抓着六根绳索,趔趔趄趄跟在后面。凯撒和武士涵养最差,吠声最响,力气也最大。他俩急不可耐地迈着四蹄,使劲朝前奔,其余四条中型犬被拉扯着,稀里糊涂也跟着跑起来。我们都跑,梅根当然也不得不跑,刚跑过河弯,那条凶猛的大型斗牛犬出现了。斗牛犬一看到我们,咆哮着,飞奔而来。

  凯撒和武士平时就跟斗牛犬互不待见,这下更是不可遏制地又嚎又跳。我和多多以为遭到攻击,跟着一起猛吼烈嚎。六条狗同时试图挣脱绳索,梅根高声呵斥。一时间,东拉西拽,狗咆人哮,乱作一团。梅根手上腿上缠绕几圈绳索,被拖着跑了几步,绊到一块碎石,踉跄跌倒,那一刹那,多多正好朝她身后的方向跳跃,他拽着那条牵引绳,顺势绕到了梅根脖子上。

  我以为梅根会怒骂我们,但她没有。她保持着跌倒时的姿势,怔怔地瞪着乌云密布的天空,再也没起来。

  与此同时,大型斗牛犬的主人发疯似的,抓起一根树枝朝他抽打,大声斥责:Stop(住手)! 亚瑟! Stop! 一对跑步的男女慌慌张张赶过来,男人先帮着制服了斗牛犬,给他套上链子,女人抖抖索索从胳膊上卸下手机,拨了999。

  不到五分钟, 警车“呜唔——呜唔——” 的笛声破空而来。然后,我们被羁押到警察局狗舍,拘留了起来。

  我们六条狗被限制在狗舍东面的区域。本来各有各的狗窝,但多多非要钻进我窝里,跟我挤在一起。他狂吠一天后,第二天变得不声不响,仿佛一夜之间得了失语症。亚瑟被关在笼子里,单独放在狗舍西面,他在笼子里踱来踱去,时不时猛吼一声,像只被困的狮子。帮助我们熬过这段恐怖日夜的,是负责照看被拘犬的两个饲养员。两位姑娘像琳琳一样温柔可亲,喜欢和我们聊天,还带我们在院子里放风了两回。

  关进拘留所后的第二个星期,就在我的戒备心稍稍放松的时候,亚瑟被拉出去“销毁”了。从饲养员的闲聊中,我得知大型斗牛犬是禁养犬。他被拉出去的时候,脸上的皮在一起,咆哮声比在河畔朝着我们狂奔时还要震天动地。按说,没了亚瑟后,狗舍的恐怖气氛减缓了,但我反而更害怕了。我想起了雪花的安乐死,不知“销毁”和安乐死有什么不同?亚瑟曾经威风凛凛,可到底没躲过被“销毁”的命运,这说明无论好狗坏狗,命运都不掌握在自己的狗爪里。

  一天,饲养员拿来两盒碎肉炒时蔬,我一尝,马上吃出是琳琳的手艺,只有琳琳才会在狗食里放一滴酱油一滴麻油。多多吃完他那盒,便呜呜悲鸣——他终于又能发声了!女饲养员边捋我的脊背边叫我别担心,说琳琳和麦修来过警察局好几次,在寻求申请取保候审的可能性。我不明白这话的意思,但听懂了主人已中断蜜月旅行,赶回来了。

  终于,两星期后的一天,饲养员笑眯眯地对我和多多说,听证结束了,你们没事儿了,可以回家了。她打开狗舍门,我和多多看到等在外面的琳琳和麦修,一起扑上去,又跳又叫。尤其是多多,像是把憋了两星期的吠叫全攒到这一刻爆发,汪汪汪汪,一直停不下来。

  来到警察局出口大厅,麦修脸色铁青,眼睛湿漉漉的,边跟一个警察交谈边在各种表格上签字。琳琳抱住我和多多,坐在等候区椅子上看墙上的电视。屏幕上一个说话很快的女人拿着话筒,拦住一个接一个的行人,问同一个问题:“拴住,还是解开?”

  不消说,河畔那次事件激起了又一轮全民讨论。公共场所遛狗,具体哪种环境下应该拴上绳索,哪种情况下应该解开,是隔一阵就会被热炒的话题。平时散步,琳琳和麦修跟邻居狗主人扎堆聊天时,也经常谈论这个话题:“唉,如果梅根那天解开我们的牵引绳,她或许不至于跌倒身亡。”“我也没见过一人同时遛六条狗的,搞不懂梅根干吗非要那么拼命。”“话又说回来,既然有禁养犬,有没有‘禁狗主’呢?”

  “拴住,还是解开?”这还真是个既困扰人又困扰狗的问题。我早就发现,凡是讨论非此即彼的问题,人们总爱套用那句 “生存还是毁灭?” 的著名台词,仿佛这样就能增加所持观点的分量。琳琳和麦修前一阵讨论试行分居时,也套用这句台词,彼此反复问了好几遍:“一起,还是分开?”

  无论如何,总算离开了警察局。奥迪车载着我们朝家开去。我坐在后座,观看窗外久违的风景。小区遍布紫阳花,琳琳曾描绘说它们白紫交映,雍容优雅,但此时,花儿已经大半蔫萎,只留下末日般的褐黄和颓废。路旁的紫烟树细柔的花穗却已经在白云下舒展,在我辨不清太多色彩的眼帘上,仿佛在拥抱着一场场夏梦的一团团烟雾。快到家门口,人行道上走来一人一猫,是同一条街上的邻居,他们是一对夫妻和一猫一狗组成的模范丁克家庭。那个母猫是个厉害角色,曾经跟雪花和雪球打过几仗,然而,眼前的一幕令我惊诧不已:母猫身上套着个小马甲,马甲上挂一根牵引绳,猫主人牵着绳索的另一头,跟在母猫后面,且走且停,就像拉着一条婴儿学步带的妈妈。天哪!天哪!连猫也套上了牵引绳!这一场“拴住,还是解开?”的辩论,竟波及狗以外的生灵?还是猫主人防患于未然,防止母猫像雪球那样,不辞而别?

  进了家门,我和多多嗅一嗅拖鞋、闻一闻地毯,竖起耳朵听一听老鼠的动静,拼命找回熟悉的气味。回家的感觉真好!客厅里,沙发旁的挂物架上,挂着几根熟悉的牵引绳。那几根牵引绳,代表我和多多对主人的服从,也代表主人对我们的责任。我死后,多多也死后,这些牵引绳会被琳琳和麦修销毁吗?算起来,我已十三岁高龄,去年膝盖手术后,就已经不能走远路了,等到病痛缠身那一天,主人也会安排我安乐死吗?说实话,我不想安乐死。我向往体面的自然死亡。最好是在一个下雪的夜晚,去野外找个隐蔽的地方,闭上眼睛睡过去,等冰雪融化后,人们才终于发现和土地凝冻在一起的我。可是,我有机会像雪球那样,神秘失踪吗?想到这里,我又禁不住回头,看一眼那几根牵引绳。

  我在厨房和客厅之间踱来踱去,那几根牵引绳,还有牵引绳引发的联想,令我惶惑不安。

  琳琳在烧水泡茶。壶口冒出的白气在她眼前弥散,但她仿佛感觉不到热气,愣愣地盯着水壶,眼皮一眨不眨,直到壶盖呜呜呜蹦起来,才大梦方醒似的,慢慢伸手关掉火焰。麦修倒了一大杯威士忌——那是他疲劳和心烦时必喝的一种酒,他把酒杯放到嘴巴前,停顿,像是需要片刻时间来下决心,仰头,一口气喝光杯里的液体,然后,怔怔地盯着空空如也的杯底。

  看到主人各发各的呆,我突然很难过,恨不得痛痛快快地吠一番。唉,如果蜜月旅行没被警车打断就好了。

 (本文选自《创作》杂志2024年第6期)

     【作者简介】

  尤琪:本名尤穑,祖籍贵州遵义,现居英国伦敦。毕业于北京大学国际政治系,东京大学法学部,分别获得法学学士和法学硕士学位。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创意写作课二等奖,南周诗歌写作课优秀奖。欧洲华文笔会会员。散文见于《海内与海外》《世界华人周刊》,小说发表于《欧洲华文文学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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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星辰在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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