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小说矩阵丨村姑:百万金币

小说矩阵 | 2024-12-26 16:40:40
星辰在线 | 作者:村姑编辑:周婷值班主任:陈贝贝值班编委:王重浪

百万金币

文|村姑

              

  太阳都落山了,父亲还拖着最后那口气不咽下。他浮肿的手抬离被面又落下,食指尖指向床对面的柜子,柜子顶上除了一部手机别无他物。昨天那上头还堆了很多他要吃的西药,我见父亲势头不妙,应该是用不上这些药了吧,就把它们全撤走了。

  我以为父亲是神志不清在乱指,就没有多上心,只是结束了手中的游戏,稍稍弯下腰去,跟他说:“爷(方言,音同‘牙’,意同‘爹’),息息神,别总动。”父亲此时除了抬手再抬手,已经不再用眼睛看我了。我不知道他是奄奄一息到连眼皮都睁不开,还是有意识地不看周遭,不看我。

  一而再,再而三,父亲的手指还在抬起落下,这不得不令我重视,他是否真想要手机?

  我将腰弯下点儿,在感受不到父亲气息的地方停了下来,他嘴里的气味很难闻。我用手捂着鼻子嘴巴,导致我的声音像从一个坛子里发出的一样,嗡嗡的。

  “爷,是要手机吗?”

  父亲浮肿的身体一动也不动,僵硬死沉得像是工地上一块废弃无用的大石头,但他的头却微微动了一下。他这个动作催着我直起腰身,去柜子上拿来了手机。

  父亲的病是在这段时间恶化的。自前年他在工地上干活摔断了脊椎神经,就再没站起来过,一直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靠我帮他完成。原本我们父子的日子过得还可以,我们长年在捞刀河对岸开发区建筑工地做事。工地的老板姓李,外乡人。那时候,我们都觉得老板为人好,就连跟工人说话的语气都是温温和和的。

  在工地,父亲做小工,我做大工。父亲一天能挣200多元,而我能挣300多元。一到过年,为了多挣几百块钱,我们不回家,我们给回老家过年的李老板看守工地,当然还要干些零碎活。年节里的捞刀河两岸喜气洋洋,千家万户都在燃放鞭炮,到处是噼噼啪啪此起彼伏的爆响。我们并不为不能回家过年而失落,我们有我们的乐趣,我们最大的快乐是在工地的厕所里,此时,我把手指蘸足口水,满面笑容地数着李老板发放的工钱,父亲在旁边乐呵呵地守着,他时不时要听听外面的响动,防止有人进来撞见。财不外露啊,这么多钱可不能让外人看见,虽说工人大部分都回家了,但因为工地太大,还是留下10多个人看场,工棚里人来人往的,不是数钱的地方,只能在厕所里。我蘸了无数次口水,数了一遍又一遍,数过瘾了,这才把钱让给父亲数。父亲激动地接过钱,也像我一样边数边蘸口水,我也在旁边乐呵呵地守着,时不时听听外面的响动。父子俩边数边低声地笑,还互相小声打趣对方是财迷。数到心满意足,我骑上摩托车,载着将钱紧紧捂在胸口的父亲同去银行,将钱存进去。然后回来,与父亲一起炒几个好菜,到工地旁边的小店子买几斤谷酒,父子俩共一只塑料杯子,你一口,我一口,喝到微醺。

  父亲酒后话多,喊着我的小名:“两两,照这样下去,咱们不要好多年就可以成为百万富翁。”父亲识字不多,但小时候喜欢看小人书,他告诉我他早年看过一本名字叫《百万英镑》的小人书,作者是美国人,叫马克吐什么的,记不清楚了。父亲趁着酒兴赤红着脸跟我说,这个美国佬真会编书,书里讲了一个身上只剩一块钱的穷人在很短时间内变成百万富翁的故事。接着父亲就开始了他的讲述,随着故事里人物命运的起起落落,父亲一会儿唉声叹气:“唉!这个亨利太倒霉了,身上仅有的一块钱也花完了,吃没得吃,住没得地方住……”一会儿他又眉飞色舞起来:“好啊!天无绝人之路,没想到这个亨利走了狗屎运,凭空得了一张大票子,100万啊!我们要有这样一张票子,往人前一甩,谁再敢小看我们?只怕连狗见了我们都要摇尾巴。”此时,父亲两眼里流露出的都是对“100万”这个数字灼热的向往。

  父亲捉着我的手,那亲热劲儿就像我不是他的崽,而是一个好久不见还为他两肋插刀的朋友。他重重地晃着我的手,久久不松开,口水溅到我脸上。

  “两崽,等我们有了100万,就动手盖小‘别野’,买辆车。等有了‘别野’,有了车,不愁没有好姑娘嫁给你。到那时候,崽啊,你眼光可要高点,别只要是个蹲着屙尿的就要了。”

  我知道父亲是个白字先生,把别墅叫成“别野”,但我不忍纠正,我怕伤害父亲,父亲是真的疼爱我,心疼离30岁不远的我,他知道我被阿彤伤着了,伤得还不轻,他这是在安慰我鼓励我。

  阿彤是我们这个村里最不好看的姑娘,胖得跟个球样,还矮得像坨水牛屎,眼睛鼻子都胖进了冲(方言,凹的意思),脸上的皮肤又黑又粗,摸起来像早年间上厕所用的草纸。但是没办法,我竟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了她。当知道我爱的人是阿彤后,父亲嘲笑我眼瞎不识丑俊。父亲说:“看看你爷老子当年的眼光,你姆妈可是十里八村最好看的……”父亲无意中提到母亲,一下子刹住了话,可能是想起我母亲已经去世好多年了,现在家里就我们父子两个光棍。半晌他叹了口气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只要你自己喜欢就好。”

  我的爱情得到了父亲的认可,让我高兴了好长时间。现在想起来,当时我真是给猪油蒙了心。但世上没道理的事太多了,我和阿彤在一起的时候,阿彤还成了强势的一方,骄傲得像公主,只准我亲她的眼睛和腮帮子,但凡我趁着兴致去解她裤扣子的时候,她就极力挣扎。

  阿彤手劲大,我斗不过她。她一用力,拎起我埋在她多肉的肩头乱动的脑袋,我就冇办法。阿彤在这时候没有一丝心慈手软,讲出来的话理智冷静:“两两,虽然我们相爱,睡觉也是正正当当,但我还是想把我的第一次放在结婚的那一天晚上。”刚开始,我哪里肯听阿彤的,发了狠要把她睡了。我骑在她的身上,双手动个不停。那时我可不觉得阿彤长得不好看。我跟她打小一起长大,她身上什么地方我都见过。12岁的时候,有一次我俩同去放牛,她背着我光着屁股蹲在草中屙尿,站起来穿裤子时,两瓣屁股在白花花的日头下黑黝黝的,像我们家黑猪的屁股。黑猪好呀!它屁股上的肉可香了。那时刻,每次约会的时候,我不满足只亲亲抱抱摸摸,我想要了阿彤的身子,但一直都没有成功。这一次,阿彤没想到我会来蛮的,生气了,直接照我脸上咣当打了一巴掌。

  阿彤真有劲,下了重手,我的脸好疼,牙齿都差点被她打落。我想发火,却舍不得发。冲动跟疼痛过后,我冷静了下来,自己劝自己,等有朝一日她总会让我睡。

  6月,一个不雨不晴非常舒服的日子,喜鹊在我家屋顶高处喳个没停。我赶着这好彩头,提着父亲为我精心准备的礼品上了阿彤家。

  临走前父亲从兜里掏出一包硬盒白沙烟说:“两崽!你未来的岳老子可不是一般人物,得带包硬烟去。”那一刻望着花白头发的父亲,我的心竟酸酸的。父亲爱吸烟,但从不去店里买现成的卷烟,一年到头吸的都是用旧报纸滚的喇叭筒,喇叭筒里的烟丝是他自己种的旱烟。在他的认知里,店里卖的烟硬盒的比软盒的好,他称之为“硬烟”。从父亲手里接过这包硬烟,我觉得有压手的分量。

  去阿彤家提亲是我和阿彤商量好的,阿彤在我锲而不舍的纠缠下,终于答应让我去她家提亲。那一天阿彤父亲母亲都在家,我一进门,阿彤母亲就忙着给我沏茶,给我端水果,还朝着我笑,让我错误地以为她这笑就是准岳母对准女婿的笑。我头脑一热,恭恭敬敬对阿彤的父母鞠了一个躬,喊“丈您公(方言,岳父的意思),丈您婆(方言,岳母的意思),请把阿彤嫁给我。”

  阿彤在旁边捂着嘴痴痴地笑。阿彤的父母互相看了一眼,阿彤的母亲没应,也只是笑,那笑看起来好轻,像一片绒毛,在空中飞呀飞,不落下来。我自己也知道这“丈您公、丈您婆”喊快了,八字还没一撇呢,就朝他们喊丈您公、丈您婆,没脸没皮的,我有点鄙视自己。可转念一想,我这又不是干别的,我这是为了自己的终身大事,为了有一个婆娘,为了传承香火,脸皮厚就脸皮厚吧。而且我跟阿彤相爱,她的父母多少还是知道一点的。我经常用摩托车载着阿彤去街上耍,买东西吃,买衣服给她穿。阿彤母亲撞见过几次,每次都没说啥,只是交代阿彤早点回家。

  阿彤的父亲一开始并没有表任何态,他像一个大老爷一样仰着身子坐在椅子上,双脚叠起来搭在另一把椅子上。他不冷不热地看着我。半晌打开一盒和天下香烟,伸手弓起中指弹弹烟盒屁股,又弹弹过滤嘴,自己张开两排黄牙咬住,接着又弹出一根飞给我。我受宠若惊赶紧接过,可我放在口袋里的那盒硬盒烟就拿不出来了,父亲的心白费了。

  我平常只抽软白沙,5块钱一盒的那种,而硬白沙要10块钱一盒。偶尔我也幻想买包100块钱的和天下试试是什么味道,也好到同伴中显摆显摆。有几回,我只在商店的和天下烟前站着,满怀深情地看看,结伴出行的父亲就会咳嗽起来。

  父亲的咳嗽由来已久,但不是天天咳嗽,只在某个关键点会发生。比如小时候,家里来客或请匠人,母亲会蒸几块巴掌大的腊肉,肉下有她晒的干豇豆或霉干菜。我想吃肉,但每回我去夹肉的时候,坐在我旁边的父亲就会咳嗽。倘使我无视他的咳嗽声,父亲就会在桌子底下踩我的脚背。

  和天下终归是没有买成。即使我一个人偷偷溜出门去,来到和天下前,在掏钱的那一刻,父亲虽不在场,但他的咳嗽声也会像磬一样在我耳边敲响,脚背无形中疼了起来。

  我并没有掏出打火机将这根和天下点燃,这根烟像子弹一样击中了我。我规规矩矩站着,用傻笑掩饰自己的尴尬,等待着这个老家伙同意我和阿彤的婚事。

  青色的烟圈从阿彤父亲的嘴里吐了一个又一个,都呛到我了。他没有说话,把自己隐在烟雾里,还是用不冷不热的眼神看着我。

  阿彤的父亲是个牛贩子。听说贩一头牛能挣好几百块钱,别的牛贩子都没有他牛,他贩了几十年的牛,应该赚了很多钱。他看都不看我一眼,悠然自得地品着和天下,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根烟燃得真慢哪!这是在学人熬鹰呢。等待,漫长的等待,我终于看到和天下的屁股在他的指下被弹飞,他开口了:“两伢子,你想跟我们阿彤结婚,可以呀!你家和我家只隔了条河,你父母的为人我也知道,挺忠厚的,我们打过交道。你和我们阿彤又是同学,你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既然你今天上门来求亲,我也不多要彩礼,从阿彤生下到现在,一天10个鸡蛋钱。”

  刚开始我听到阿彤父亲同意我和阿彤结婚,心里甜滋滋的,像吃了一大碗蜂蜜水,头发梢都开始翘起啦。10个鸡蛋值不了几个钱,我的数学成绩不咋好,得慢慢算,山里土鸡蛋贵一点,10个15块钱。阿彤今年25岁,算下来,天哪,彩礼要13万多。说实话,比起别家他要的不算是最多的,只是我到何处弄这13万多块钱彩礼?头几年给生肺癌的母亲治疗,我们已经将这个家的积蓄掏空了,还向所有的亲戚朋友借遍了钱,有好多家的钱至今还没还清。

  阿彤父亲看着我的表情一点点垮下去,并没有再说什么,他只是饶有兴趣地盯着我,好像我是一头被他主宰着命运的牛。

  阿彤那时还是护着我的,朝我靠过来,抓着我的胳膊,一脸着急地向她爸求情:“爷,你不能要两两这样多的彩礼,你明知他娘老子治病,用了几十万,用空了,他到何处去搞这13万多块钱来?”

  “走开,你的终身大事我讲了算。”牛贩子生气了。

  阿彤也气得黑红了脸说:“爷!我不是你贩来的牛,想怎么卖就怎么卖。”

  那一刻,我感动得要流眼泪,对阿彤的爱又深了几丈。如果不是忌惮阿彤父亲那双牛眼睛,我真想一把将阿彤拖到怀里,狠狠地亲个够。阿彤这是非我不嫁呀!谁又能想到后来……

  “彤妹子,”牛贩子眼冒凶光,吼道,“不晓得死活的东西,还不给我滚进去。”

  为了缓和气氛,也为了我爱的人不再受气,我连忙赔着笑低着头,态度谦恭地说:“老叔,您养大阿彤真的不容易,您这一天要10个鸡蛋不多,要100个鸡蛋也不多。可这会子我手头紧,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钱来。不过不要紧,我去赚,您给我两年时间,我赚了钱马上回来娶阿彤。”

  牛贩子朝我竖起大拇指说:“后生,有出息!就这样讲定了,两年后,你带着彩礼来迎娶彤妹子。”

  父亲在我回家后得知了事情的经过,脸色灰暗得如阴雨天霉湿了的土墙,腰也弓了,直着脖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两年啊!漫长的两年!

  我终于找到挣钱的路了,我跟着老乡去了广西安装邮电线。工作的地方在大山深处,手机常常没有信号。开始,还能隔几天和阿彤通一次电话。后来,随着往山里越走越深,一个电话也打不出去了。想不到就在这段时间,阿彤和一个小牛贩子好上了。那小子自然是老牛贩子有意带回来的。据说这小子天生一副好眼力,不管什么样的牛,经他眼一扫,估出的重量上下不会差一斤。山里牛都是估个儿卖,阿彤父亲人头熟,是个砍价的好手,所以这一老一小合在一起买低卖高,挣钱容易得很。

  小牛贩子一来就看上了阿彤,妹子虽然黑丑,但有一身好力气,吃得苦,霸得蛮,是逮牛杀牛的好帮手。这个小子牛皮糖一样天天黏着阿彤,送礼物讲挑逗话,时间一长,阿彤竟然给他搞到手了。

  当我挣足13万块钱,从山里回来后,知道了一切。我又气又恨,从此阿彤在我眼里变成了一坨狗屎。我对天发誓:要挣更多的钱,娶一个又白又嫩又好看的妹子,亮瞎阿彤的狗眼。父亲也是这个心意,同我不谋而合。父子同心其利断金,我们一起跨过捞刀河去了李老板的工地,多亏我在山里学会了瓦工手艺,李老板高看我一眼,给我开了最高的工资,给父亲的也不低,加在一起一天能挣500块,10天就是5000块,100天就是5万,1000天就挣50万,算起来五六年就能挣100万。100万啊!我们父子共同的梦就能实现,想想就激动。

  父亲说:“我们要盖和李老板家一样的‘别野’。”

  我附和说:“就盖李老板家一样的‘别野’。”

  “要买同李老板一样的小车。”

  “就买同李老板一样的小车。”

  “要娶一个比李老板的老婆还好看的妹子。”

  “就娶一个比李老板的老婆还好看的妹子。”

  …………

  父亲越说越兴奋,计划着一切幸福,甚至连他孙子的事都想到了。唉!天不遂人愿,父亲的梦想因那次事故破灭了。

  由于长年加班,父亲黑了瘦了,一次感冒后就真的得了咳嗽不停的毛病。我让他休息一下,他不听,继续硬撑着上班。听着他的吭吭声,我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想不到那一天真的出事了——父亲像一只折断翅膀的老鸟一样从工地的脚手架上坠落下来。

  这两年多来,照顾父亲耽误了我去工地上赚钱,父亲刚摔残的那会儿,李老板还过来看看送点零花钱,说父亲是工伤,等工地完工后,等领了工程款,就把工伤赔偿金一次性给足。一年后,开发区工程完工,我们没等来李老板,我去找他,才知道李老板跑路了,四处打听,没人知道这外地人去了哪里。我伤心难过愤怒!但我无计可施。

  我已经有段日子没有去厕所里数钱了,银行账户里的钱只出不进。几百天里,我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父亲一会子要屙屎,一会子要屙尿,再一会子要吃药,等一会子又要喝水,把我折腾得渐渐不耐烦起来。每次走进父亲的睡房,看着因少活动而渐渐变得一身僵肉的父亲,我心里蹦出吓自己一跳的念头:父亲怎么还不死呢?假如他死了多好啊!他摆脱了烦恼,我也摆脱了烦恼。转而我又连打自己几个嘴巴,狠狠地骂自己是畜生不是人。

  父亲觉察到我服侍他心不在焉,没有刚开始那样上心,也没有说我什么,只是开始拒绝吃东西,连水也不愿意吃。我倒是良心发现了,回想到自母亲过世后,父亲跟着我,有盐同咸,无盐同淡,父子俩一起在工地上赚钱,一起数钱……父亲平时用度不大,除了买点旱烟丝抽着,衣服鞋袜都是捡我穿旧的穿,给他买了新衣服,他非逼着我退掉不可。我硬要买,他就发脾气,骂我有了两个钱就没地方放,钱多了脑子发烧。我顶撞他:“钱赚了不用,孵崽吗?”父亲照我脑壳来一巴掌:“臭小子,我还没有见到第三代。等你哪天开了亲,讨了婆娘进屋,我就买新衣服新鞋子穿。”

  现在,父亲横竖不吃东西,我没辙了,冲他吼:“爷,你不吃东西,我也不吃,俩爷崽一起归西算了。”父亲愣了半晌,看了我一阵,这才又开始吃东西。趁着父亲吃饱了有力气,我说:“爷,你闲来无事绝食干吗?这不是没事找事吗?”父亲老脸通红,不好意思,躺在床上好久都不直视我,将脸转过去,小声说:“我躺在床上一分钱都赚不到,还连累你也赚不了钱,我何不早点死。”

  我说:“爷,你可不能死早了,你要看着我讨婆娘进来,你还要帮着我带崽伢子呢!”

  父亲总算是同意进食了,但身体并没见好转。有一天,父亲又对我说:“两崽,我这样一天天不是吃就是睡,吃死用现,要是我躺在床上也能赚钱就好了。”

  父亲想赚钱,这事好办。我给他在手机上下载了一个才推出的软件,每天他到上头签个到,刷点抖播视频看看,就有金币来,看一天抖播能赚1000个金币。父亲问1000个金币能换多少钱,我信口开河,说能换成100块钱。父亲一听来了劲,直呼:“躺着也能挣钱,多好的事呀!1天挣100块,10天挣1000块,100天……”

  “100万”的梦想又在父亲脑中复活了。他躺在床上,天天刷,天天赚1000个金币,劲头十足,多少天过去了,气色明显有了好转。挣钱了,父亲也愿意吃东西了,天天嚷着要吃猪肉,还得是几寸厚的那种肥肉。我知道吃肥肉对一个不能动弹的病人是不利的,但不忍心拒绝他,我隐隐觉得死身子活嘴的父亲的好日子也许不多了,就如了他的意吧。我每天把肉买来,切成一个个方块坨坨放锅里,加足各种调料,大火小火地炖炒透,红烧成油旺旺亮晶晶的红烧肉,用筷子一块块插着送到父亲嘴边。父亲张开大嘴,吃得欢天喜地心满意足。往后的日子里,父亲挣钱的劲头更足了,每天早晨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起手机签到刷视频。他要赚金币,赚更多的金币,存更多的钱。

  日子如流水,父亲赚的金币越来越多,身体越来越胖,现在他已变成一座肉山。我每次给他翻身都困难重重,他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有时一口气要憋半天才喘出来,神志也没有以前清醒了,但有一件事他不会忘记——每天在手机上签到挣金币,他还在为我们通向“百万富翁”的大路上贡献力量。我忧心地请来医生给他诊脉,医生私下告诉我老爷子离走不远了。

  现在,这一天终于来到了。实际上几个月以前,父亲的情况就变得不好,食欲下降,再香的红烧肉也不想吃了,神志时而清晰时而糊涂。奇怪的是他未见消瘦,后来才知道,我可怜的爷浑身上下都浮肿了。

  昨天,父亲终于不行了,整个人像一台要烧干了油的发动机一样,突突响几声停下,停下后又启动响几声,可声音却越来越弱,停顿时间也长了,现在突然要起了手机,莫非父亲真的能转危为安?

  我将手机放到父亲软塌塌的手里,稍稍弯了点腰,对他说:“爷,你的手机。”

  世上好多事是无法解释清楚的。就比如此刻,我的父亲——一个看上去马上就要落气的老头,居然在手碰到手机那一刻,突然睁开了浮肿的眼皮,扩散到半路的瞳孔匪夷所思地停止扩散,两束带笑的目光定定地落在手机上。他声音响亮,吐字清晰连贯:“崽,今天我还没有签到的。”

  我欣喜若狂,早晓得手机能救父亲,昨天就该让他抱着睡。我俯下腰,连忙说:“爷,就签,就签。”

  接着奇迹出现了。

  父亲左手握紧手机,右手熟练地操作着。只见他的手指像老公鸡啄米一样连连点动,随即,屏幕上金黄耀眼的金币像天女散花一样纷纷迎面飞来,他睁圆眼睛激动大喊:“100万!100万!”

  我也激动了,我为父亲的激动而激动。父亲终于活回来了!可是接着,父亲手一软,手机一下子从手中跌落床下。我吓坏了,颤抖着手去探父亲的鼻孔,哪里还有一点气息!

  处理完父亲的丧事,我感到一身轻松,父亲解脱了,我也解脱了,但心如死水,也失去了奋斗挣钱的劲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挣来挣去的没得卵用。一个人的日子没有什么不好,没有婆娘也能过得下去,躺平到老,吃个低保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

  抱着这样的心态,日子又像流水一样逝去,心里的那条河流却已干涸。

  有一天,我无意中翻看父亲的手机,吃了一惊:在两年多的时间里,父亲的金币真的攒满了100万。计算一下,虽然1000金币只能兑1块钱,但100万金币折成现金也有1000块钱。

  我的父亲,我那两年多瘫痪在床浑身肿胀的父亲,竟然在死前挣了1000块钱!

  父亲啊父亲!我的眼泪肆意飞溅,心里的河水重新哗哗流淌起来。

 (本文选自《创作》杂志2024年第6期)

     【作者简介】

  村姑:本名杨芳,长沙市作家协会会员。在《邢台日报》《牛城晚报》《衡阳日报》《赣榆报》《萍乡日报》《浏阳日报》等多家报纸发表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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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星辰在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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