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散文在线丨阿微木依萝：生活札记　

生活札记

文|阿微木依萝

　　我每年会反复看一些以往看过的电影，看书也差不多，一年之中数十次看同一本书，朋友们说，这种爱钻研和学习的精神早晚会让我成为一个考古学家。他们不知道我只是记性不好。

　　我因为忘性大才持续写作。昨天说的话我大部分已忘记，无论观点是什么，荒谬或充满哲思，那只能代表昨天的我。今天的我有不同的观点，我为今天和明天的观点而活着，虽然明天有明天的观点，但当下，我总以为可以把握明天。今天的我以为自己成长了许多，光阴把人催老的同时，又给人智慧上的狂妄和自信，我总觉得今天的我淘汰了昨天的我，从身体到精神需求的筛选，或者是——最重要的——对窘迫生活的淘汰乃至对自我价值观的淘汰。你必须承认自己并非神圣和清白，承认内心怀着罪恶，甚至干过罪恶的事，但你不会为昨天的事情后悔，这意味着你不再将这种哀悼式后悔延续到今天。幸运的是，今天的你可以选择做一个不同于昨天的人，你可以从众多经验中汲取最有价值的部分，从现在开始做一个60分的好人。但什么样的人算是比60分多40分的好人，你得仔细研究，因为即便像月光这种无辜的东西，它也给做贼的人照亮，所以你说你一生之中百分百是个好人，从来没有做过半点儿亏心事儿，也未必。我说我们要淘汰昨天的自己以及很多事儿，那么，条件肯定是我们超越了自己以及解决了很多问题。

　　我时常研究电影中的人性，重复看，再重复分析，去找他们人性中的复杂性，直到我能接受我自己理解的那一套道理。人总要干点儿反反复复的事情，让自己生命中所流淌的时间河流的两岸一片丰茂，所以人最终能得到的，恐怕只有时光中的记忆。我反复去干一件事，只意味着我忘性大。

　　后来我跟陈二一起看电影，我们性格很相像，如两匹烈马，互相看看，仿佛照镜子。相像的两个人在一起有利于研究书籍和电影，他也写作，可以讨论的东西就更多了，观点如马蹄，肆意奔腾。在每个傍晚时分，我们边看边说，有时因为分歧，把持不住脾气，险些打起来(最后当然是必须他来跟我认错，但为了他自己那份面子，他会摸着胡子被刮得一根也不剩的下巴说：“看在您毕竟是个女人的份儿上……”看他如此“谦虚”，我也会“主动认识错误”，说自己的观点也有问题)。有时我们也会跑偏，讨论中笑料百出。

　　看《聊斋志异》《连城》那一则故事，说一个富家千金，名叫连城，擅刺绣，有几分文采，其父用她的一幅刺绣作品向年轻男子征集题诗，事实上就是“题诗招亲”。有一位乔公子，文采出众，还是个大好人，对兄弟朋友肝胆相照。他之所以过得那么穷困潦倒，是因为做人太好。把家财散尽，只为护送一死去的好友落叶归根，千里送葬，一大帮人的吃穿住行，各种必要的排场，一样不落，全包在他身上。再有好友去世，他同样要拿出家财扶持，最后当然就一贫如洗了。就是这样一个人，因连城姑娘的奶妈牵线，参与了题诗大会。姑娘从他的题诗当中看出深意，觉得这个落魄公子细腻情深，最懂她的心思。奶妈肯定不会害她呀，在那个时代，甚至任何时代，一个人但凡还有几分对精神世界的向往和追求，多半会喜欢跟灵魂高洁的人结交，何况眼前这个穷书生还未娶亲，自己可以嫁过去，与之朝夕相处。姑娘对穷公子倾心，便使其奶妈以自己父亲的名义代她送去钱财资助，让这位公子好好学习、考取功名。二人就这样还没见面就互生情意，相当于我们今天的网恋。这二人没有见面，爱得却不比常见面的情侣少一分。谁知道，连城姑娘太漂亮，被另一富家公子哥儿看上，那公子准备强娶，若她不跟他结婚就要如何如何。毕竟论权势富贵乔公子都不及人，连城姑娘的父亲碍于各种状况，将她许配给了这位草包富二代。姑娘当然死活不肯啊，最后生了心病，这时来了个西域和尚，说可以治愈，条件是需要药引子：男人胸脯上的肉，好几钱。这种刁钻的药引子，富家公子断然一口拒绝，他贪花恋色，心里本来就没有半分真情，说什么也不给未婚妻割肉，还羞辱了姑娘家人一顿。乔公子就不一样了，他知道连城姑娘的病情和药引子之说以后，急匆匆表示，命都可以给她，何况区区胸脯肉，快拿刀来，那架势仿佛是把自己剁了也甘愿。他一边惨叫一边勇敢地挥刀自割，之后，连城姑娘得以痊愈……后面的故事我还没来得及看，看到这一段的时候，陈二先生坐不住了。

　　他突然说：“这是什么道理？这么古怪的药引子当然难找，这种情况太奇幻了，要说，屎可以治病，是不是天下年轻男子都排队去拉了？”然后又说：“很多药引子都是没有道理的，太没有道理了。”但如何没有道理，他也说不清楚，说多了还会被怼(事实上不是说不清楚，是他不知道如何发挥，他性子急躁，就算手中抓着一百个道理，在急躁的时刻，他就只顾着急躁，忘记如何讲道理，在我看来，他这种性子的人只适合去草原上赛马，急匆匆冲出去，别人还没起步，他已经跑完了，放在别的事情上，结果就是吃亏)。他说夜明砂吃了可以明目，可蝙蝠基本上是瞎的，它们辨别方向主要靠嘴发出超声波，用耳朵接收信号，当然啦，这么说起来，这玩意儿也挺智能，吃它的屎也不亏人。又说望月砂也治病，主要治便秘，这就不太能让人接受，兔子自己拉屎都拉不明白，一路走一路磕磕绊绊，而且动不动就因蹿稀而亡，用它的屎治便秘，不是越治越治不明白吗？

　　陈二先生寻思着已经偏题的这些道理，暂停了我们共同观看的聊斋故事。他最擅长的就是发散性想象和考古式探索，就算跑题了，他也要对跑题的这道题研究到废寝忘食。

　　有时候这种探索过于执着，他坐在那里熬啊熬，抱着各种资料书籍，冒着颈椎病复发的风险，拿着一杆已经被削去一半，他肥沃的拳头一把握上去别人基本上看不见笔尾巴的铅笔，在那里一阵画线、标注和复读，让人遐想他正在挥舞一把秃尾巴的红缨枪，无论如何，他一定要搞清楚各种药引子的来头和真相。这种时候我就恨不得他赶紧去《聊斋志异》里生活，那些鬼姑娘最喜欢他这种古董书生。

　　陈二先生爱看日剧、西部片、悬疑片、断案明细之类的纪录片，吃一些精致料理，梦想退休以后能环游世界，但他又明确地担心和预感到退休后的财力问题，害怕到时候只顾得上三餐温饱，只能在楼下小区内半小时游。用他的话说，目前财路不顺，开辆破车，上个破班，属于自己的时间太少，属于自己的金钱更少，日子越过越觉得不该这么过，这么过与咸鱼何异？于是心生一计：日常俭省，富贵“俭”中求，以后什么东西都将就着用，绝不浪费，省钱去旅游，去享受生活，而不是每天都在“生存”的状态中盘旋。“只要饿不死就保持饥饿。医生不是说了，人要保持轻微的饿感，才有助于身体健康嘛。”他如此跟我强调，气势澎湃而坚决。他说他决定将个人生活花销控制在每月1200元以内，其实多年前就是这个数目，不多花一分，也吃得挺好的，没有变瘦也没有生病。他不愿承认这不是以前那种消费环境了，物价、生活需求、消费观念，都在不停地更新，1200元，光是使用手机上的“美团”软件就可以很快将其用完。他不愿承认自己爱吃的鱼生价格高昂，也不愿承认自己会为一道美食开车穿过大半个城市。他的生活开支每个月都有两三千，而且随着物价上涨，这个金额还在飙升。他很疑惑：自己工资不算低，为何花得一毛不剩？为此他苦思节俭之法，比方说，去翻阅古籍，看看古人是否有什么妙招。古人的生活水平比我们现在肯定差一些，他们一定有很多节俭的小窍门，他得学习一下，以对付眼前的困境——眼看着又要交水电燃气费了。

　　于是他找上了苏东坡(林语堂先生写的《苏东坡传》)。东坡先生擅长发明各种菜，典型吃货一个。这位吃货官路不顺，被贬来贬去，最后死于外乡。这么爱吃的一个人，竟是个十分节俭的人。这其实不矛盾，相当于我们女人积攒好几个月的薪资去买一款LV包包，他平时也和我们一样过得简朴。为了省钱，他吃一些别人不太敢尝试的菜，比方说猪肉，他带头将这个东西吃成了一道美食，发明各种猪肉的做法，猪看到他来了，肘子都在发颤。他日常的开支很精细，甚至可以说他很抠，但储蓄这个事情，很考验人，尤其对于一个吃货，他只能逼着自己形成习惯：每个月发了工资，就用物件儿装起来悬挂在梁上。这个做法相当于我们把钱存在工商银行或者建设银行，他纯属在自建银行。每日买菜，就用叉子将梁上的物件儿叉下来，取一枚“钢镚儿”，不管如何，买菜就只花一个“钢镚儿”，决不多花一分，想吃点儿好菜，先忍着，等存了更多的钱再去吃。陈二先生看到这一幕，觉得头脑瞬间清晰了，“钱悬梁”的生活模式难道不是他未来的曙光吗？他便也想把每月工资拿去挂在梁上。

　　可当代人哪有现钱？工资直接发到银行卡里，手机上全部是智能支付，各种网络银行、刷脸支付，等等，每一样消费都简便又快捷。要想实现“钱悬梁”，必须先从银行里把数字货币取出来，否则，就只好把手机悬挂在梁上。手机悬在梁上将导致他的工作受影响，现在很多人都有工作群，接收工作信息和汇报工作情况，对世界的了解也离不开手机。他一个被科技智能产品服务多年的人，怎么可能一下子回到过去那种生活模式？对过去的怀念永远只能是怀念。“钱悬梁”也只有苏东坡那个时期的人能做到。现代版的“苏东坡”们要想储蓄节俭，必须另辟蹊径。

　　陈二先生后来觉得问题出在我身上。之所以我们的开销会多出那么些，应该是在美团点夜宵的原因。我是个自由作家，这么些年不上班，散漫惯了，对金钱没有概念，买任何东西之前我都只是眼睛一闭，默念一句“算了，买吧！”就下了单，他说我花钱不眨眼，也不能说没有依据。他以前是不吃夜宵的，过了晚上9点他就不吃东西了，即便炎炎夏夜，别人都在外面喝冰啤酒吃各种烤串，他也坚决不出门，因为他知道自己出门之后也忍不住要撸串喝啤酒。不出门是他的一个节俭妙招，多年奏效。

　　自从和我相识，很多习惯就被打破了。他为此苦恼了一阵子，后来就不苦恼了，被我成功带入吃夜宵的行列，一边痛心疾首，一边又难以拒绝美食带来的欢愉。

　　我吃夜宵只在夏日和冬天，在这两个季节，我对夜宵的依赖和向往极深。有人说这是不健康的生活。我不觉得。健康的生活是让自己心生快乐，吃夜宵让我挺快乐，整个白天的疲惫在晚上吃夜宵那会儿全部消减。当然我也的确从来没有像别人那般性感苗条，为了不至于特别肥胖，食物分量我会稍微控制，并且也极少喝冰啤酒，我喝一些红酒(这个更烧钱，购买后，需谎报价格)，吃稍微素一些的烧烤。陈二先生对羊肉串情有独钟，所以他那个肚子就越发膨胀，后来他下了狠心，当他发现自己的开销多起来的时候，就更加下狠心了，不再触碰夜宵。可事实上，我们一个月吃夜宵不超过5次，按平均每次百元计算，也没有超过500元。那么，那些钱一定是花在了别的地方。

　　大概花在了白酒上，他喜爱各种酱香型白酒，这是比各国料理更难料理的精神逍遥口服液。床下放着数箱酱香酒，在网上学习甄别好酒以后，他觉得这些所谓藏酒只适合拿回村里瞎喝几顿，没有继续收藏的价值。他的梦想是收藏很多茅台，可是这个东西比我的红酒更烧钱。说来说去，总之，烧钱轻而易举，储蓄节俭却如何也觅不着窍门儿。

　　最后，他只能依托于多看一些案件记录消磨时间。一个人无法在物质上满足和为精神世界的丰美作铺垫，那就干脆足不出户，这是省钱的最好秘诀吧！我减少对夜宵的追求和对红酒的热爱，他暂时放弃游山玩水和对茅台的钟情，我们一起足不出户，观影读书度日……决意年年如此。

　　有时候他就坐在电脑桌前，深夜读书，翻阅资料，时常凌晨1点左右才入睡。中年人的精神困境大概就表现在他们在睡眠上有了障碍，各种繁杂的工作，生活的不尽如人意，亲人以及朋友的应酬和某些烦闷，无一样不从内心淌过。一开始谁都是少年，转眼他就白了头发，本身就不高的人，时刻觉得生活在脑袋上盖了个大筐，仿佛顶着破烂的天空。他后来喜欢搜读各种古时落魄文人的墓志铭，以此找到一个平衡点或某种力量，因为他似乎越来越觉得文学无法承载他的精神世界，无法在这个出口看到月亮和大海，他需要更沉淀的东西，比如山水，比如某些人物失落却坚韧的灵魂，比如与植物在一起，以及纯粹安宁的阅读，不需要写一个字，不抒胸怀，就这么让自己仿佛睡着了一样，让灵魂飘浮在时间中。他去看那些墓志铭，对照他眼前的生活，然后得出某种哲思性感悟：原来窘迫不安这件事，可穿越数千年，穿越每一个灵魂，如马蹄般，在那时候踏破了穷途又来他窗前踩出响声，他为此觉得灵魂一震，仿佛内心的孤独得到了理解。

　　一个人的爱如何深沉，也抵达不了一个孤独灵魂的深处，它像古老的天河，谁沐浴其中也如尘如沙，需要更多的容器——宽阔的存在。他需要沉淀在更大或更小的世界，大到感知到自己渺小的存在，小到感知到像呼吸声那样细微的存在。他需要感受到他活着。人其实一直在寻觅一种意象式的生活，具体的生活让人疲惫和不幸，把人的理想碾碎。所以夜宵是可以吃的，事实上，这不是浪费，而是要在空腹里埋几颗谷子；“钱悬梁”也可以进行，这是另一种我们可以操纵的幸福。

　　如何过节俭的生活，或者如何实现物质的需求，最终我们不会有很高深的办法。世界那么大，一天中会发生很多的事儿，也许我们储蓄的时候机器坏了，也许我们吃夜宵的时候以为是在败家，但送外卖的那个人却因此得以糊口，你有饭吃的时候别人也有了饭吃，彼此都在找饭吃的路上，想来想去，就像宇宙中的一颗星星照亮了另一颗，它本身不想发光了，但是看你亮着，它也就不灭了。在这样的生活中，我们需要让自己吃饱饭，活下去，然后开始想象我们怎样可以活得更值得。想象去游山玩水也行，去浪费40到60岁期间尚能骚动的中老年青春。事情就是这样，我们必须相信自己会很幸运，会认识和见证真正的自己，有时在遥远的路上遇见了自己，有时在书籍中遇见了自己，有时在痛苦但更多是欢愉的回忆中遇见了自己，有时就是现在，我们用笔记述的时候，无论有没有实现茅台自由、料理自由、红酒自由，各种自由，我们也遇见了自己。必须要与真正的自己相遇，而不是去遇见谁，那些过路的人，我们总是看一眼就忘记了。唯独自我不能忘，自我灵魂的重振不能忘。也许根本没有任何外在的东西可以承载我们内心的情感，能承载自己情感的容器，永远是自己这100多斤的肉身和美丽的心灵，爱自己，然后去爱人。这句话我好像在某个小说里写过。

　　其实，万物之中，生灵最尊贵的品质就是忘性大。只有这样，也因为这样，才不停地繁衍。我现在觉得，让很多人受苦的那些路，最值得去走。如果一个人需要找到能承载自身情感的东西，被理解以及被爱，就得走人间最苦闷的路，去爱一些非常难爱的人，仿佛英雄喝烈酒，壮汉骑犟马，不然如何印证你是个有点儿用处和有点儿性格的人？一分才气一分脾气，就像《聊斋志异》，那怀才不遇的书生，他未必不能走点儿捷径使自己富贵，他无非要喝烈酒骑犟马，虽然前途坎坷，但他还是要这样做，哪怕流落荒郊野外，倾其一生所有，不过得到二三本破书和一两个女鬼相伴。他对生活是无奈的，但又必须往前走。不管怎样，不辱自己的灵魂是前提条件。

　　此时蓝湖郡楼外穿紫河面雾气弥漫，一点儿太阳也瞧不见，遥远的楼宇、道路、车影，还未醒来的焦黄的草坪，纯粹的灰蒙蒙的天空和大地，被雾气笼罩，犹如仙境。这对我来说是个新的世界。不是高原的景致了，但毕竟是个新的世界。人就是这样，活来活去，无非为了见到更多的景色，旧的景色过去，新的景色进来，让我们感到疼痛或幸福，它们才是我们生命的真正血液。

　　今天写完札记，明天还得写，因为过了今天晚上，我又会忘记写了什么。明天是新的一天，如果有愁闷和生活的窘迫，那也是新的愁闷和窘迫。祈祷在今天晚上有个好的睡眠，如果陈二先生和我所想一样，那就也让他、让我们明天的心灵充满力量，像个全新的容器，可以承载往后更多的悲欢。我们不如现在来许愿：愿我们像英雄一样喝烈酒、骑犟马，无论过了多少年，我们还是我们。

（本文选自《创作》杂志2024年第3期）

      【作者简介】

　　阿微木依萝：1982年生。自由撰稿人。已出版小说集六部、散文集四部。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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