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散文在线丨何顿:自古英雄气短(外一篇)

散文在线 | 2024-12-17 19:57:04
星辰在线 | 作者:何顿编辑:周森林值班主任:黄斯达值班编委:唐小涛

自古英雄气短(外一篇)

文|何顿

                     

  一个人的时候就会想起少年时候的事,有时人看着窗外,脑海里总是浮现少年时候的人和事,想必这是因为老了吧。前一向,无事,路经妙高峰,上去走了走。妙高峰如今成了一条名巷,与湖南第一师范的建筑有点相仿,灰墙深色瓦,全是平房或两层的瓦屋,来去的人也陌生,有点肃穆,我感觉像走错了地方似的。少年时代的妙高峰,只能上记忆里找了。

  少年时期,我有个同学住在妙高峰,他叫李国华。那个时候的妙高峰破破烂烂的,没一栋像样的房子。房子大多用旧砖垒建,门窗上油漆都已脱落,有的墙还歪斜了,用长木头撑着。我长大后,了解了一点历史,才晓得,抗战中发生了四次长沙大会战,妙高峰是长沙城南的制高点,驻扎着阻击日军进犯长沙的国军,日军的飞机、大炮疯狂地轰炸妙高峰上的守军,自然把妙高峰炸得稀巴烂。我同学李国华家住着公房,那是栋两层楼的房子,一楼是砖墙,二楼是木头、竹篾、黄泥和石灰混杂而成的混合墙,房子也有点倾斜,北边和西边的墙壁都用长木头撑着。

  我在湖南第一师范附属小学读四年级时,曾在李国华家睡过一晚。当时有些同龄人欺负我,我不服气,跟他们打架,这让父亲很生气,对我挥拳头,于是我很怕父亲。有天放学,我在外面滞留了一点时间,回家晚了,刚走到家门前,就见我中午揍过的一个孩子的母亲怒气冲冲地牵着那孩子从我家走出来,我父亲满脸歉疚地恭送着。父亲看见我愣在那里,咆哮一声:“死回来!”我吓得转身就跑,跟兔子一样。父亲没追我,大概他觉得追我有失他前校长的身份,还因我跑得同小马驹一样快。那天晚上我不敢回家,先是在街上徘徊,后又饥又困,就跑到李国华家“避难”。李国华的父母睡楼下,李国华睡楼上,他让我与他挤在一起睡。早晨他母亲发现了,叫叫嚷嚷的,但还是为我煮了碗面。那碗面,我至今都能回想起它咸咸的辣味来。

  我这一生第一次喝酒是在读小学四年级时,与李国华在异南春饮食店里喝的。记得当时有个高年级同学打了我,我想打回去。妙高峰的李国华是个敢于挑战强敌的少年,面对比他大和歹的人从来就没示弱过,不像我,时刻牢记“打不赢就跑”,见对方比我强,马上开溜。那天,我问李国华愿不愿意帮我打架。李国华很仗义地点头:“打。”一个“打”字,说得我心里暖洋洋的,我们就约定好,下午打那个高年级的同学。那时候,上午读书的下午不读,下午读书的上午不读。那天我们读上午,下午两点钟,我父亲一去上班,我就溜了出去,书包里放了块沉甸甸的窑砖,准备一看见那个高年级同学就一书包甩过去。李国华为配合我打架,衣服里藏了根扁铁。李国华把扁铁展示给我看,说一扁铁砍过去,不怕他脑壳不开花。我果断地把李国华邀进了异南春饮食店。为感激他的支援,我用母亲给我买学习用品的钱买了二两白酒(记得是九分钱一两),还买了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卤猪肝。喝酒的目的是为了壮胆,壮了胆才敢与高年级的同学斗殴。

  但那天没打架。酒一入口,肚子里就翻江倒海,接着脑袋晕晕乎乎的,不要说打架,连站直的力气都没有了。我都不记得是李国华扶我回家的,还是我自己摇摇晃晃走回家的。反正吃进胃里的食物,全吐了。醒来时,竟睡在父亲的床上。天完全黑了。一个巨大的影子威严地立在床前,是父亲。父亲恨铁不成钢地骂着我,把我从床上揪起来,勒令我跪在毛主席像下,反省自己的错误。

  进初中后,我迷上了美术。李国华不喜欢美术,他喜欢九节鞭和三节棍。他告诉我,他每天早上都要练功。他耍给我看,还真把九节鞭耍得啪啪响。他邀我出去玩,见我背着个画夹子,就有意见,说我又不是叫你出来画画的。我说我要背着画夹子假装写生,我爸才准我出门。小学毕业进初中的那个暑假,父亲怕我学坏,不准我出门。不出门,时间就多了,睡也睡不完。有天,姐姐买了条新手帕,手帕上有“嫦娥奔月”的图案,她舍不得拿它揩鼻涕。我要她把手帕给我画,她答应了。我高兴地在图画本上临摹“嫦娥奔月”,兴致来了又涂颜色。后来觉得图画本小了,就向母亲要钱买图画纸,接着又要母亲买水彩颜料和画笔,就这样,我一步步走上了绘画的道路。我高中毕业下乡当知青都是背着画夹子去的,一心想当画家,脑海里装着徐悲鸿和齐白石。一年后我考上了大学。李国华于同一年当了兵。几年后我们家搬离了青山祠,我和我的少年伙伴就断了来往。

  若干年后,也就是早几年,我碰见一个住在妙高峰的同学,便问及我的好同学李国华。他告诉我,李国华死了很多年了,死于一次打架。那天我忽然想起了那句话,“自古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转而想起了项羽、吕布,还想起了古典小说中的众多英雄,李元霸、裴元庆、宇文成都等,良久无言。

  

两个很深情很缱绻的回忆

                   

  由义巷是条丁字巷,我童年时,湖南第一师范宿舍的大门是朝由义巷开的。一师的大人、小孩,要上书院路或南门口的商店买东西,非经由义巷不可。后来父亲遇上麻烦事儿,我们一家人被赶出了第一师范的宿舍,搬到了青山祠,去书院路的粮店、肉店和蔬菜店就无须经过由义巷了。

  由义巷有一家豆腐店。那年月物质匮乏,一切都要凭票,粮票、油票、肉票、布票、烟票、糖票等,记忆中油豆腐也是凭票购买。一个月,一人一斤油豆腐,去晚了还买不到。我家当年有八口人,两个哥哥已下乡,两个姐姐又不便于半夜起床排队。我是老五,买油豆腐的任务就落到了我身上。夏天还无所谓,只是少了点瞌睡。冬天,凌晨五点钟就被母亲叫醒了,去由义巷的豆腐店排队买油豆腐。那队伍可能从凌晨三四点钟就排起来了,我去时都排到南区少年之家的公厕旁了。我穿得像只笨熊,卫生衣上套卫生衣,卫生衣外又罩件棉袄,还穿着厚厚的棉裤,仍冷得缩成一团。

  由义巷与书院路衔接的那几间破屋里,住着个小伙子,姓什么,忘了。他有个小名我倒是牢记着,建夫子。我也没弄明白他为什么叫建夫子。建夫子少年时很爱体操,好像到市体校训练过,翻跟头、倒立、劈一字、打半边月,都是看家本领。由义巷的邻居都看见过他矫健的身影。有一天,我路经由义巷,看见建夫子跟几个男孩子摔跤,把他们摔得东倒西歪的,让我佩服得要死。一师宿舍里有个男孩,叫张毛,比我大两岁,我们都怕他,因为他爱使坏,动不动就揎人,如果没把你揎倒,就用脚把你绊倒,反正不把你弄倒就不收场。我们都讨厌他。有天,我们几个孩子坐在沙堆上玩,张毛来了。我想起了建夫子,说,张毛哥,你能打赢建夫子吗?张毛不信邪,想试,我们几个孩子就拥着他来由义巷找建夫子。那时是暑假,建夫子在家,我向建夫子说明了来意。其实当时我和建夫子并不熟,只是我经常从他家门前经过,又常常对他行注目礼,就认得罢了。建夫子看一眼张毛,问在哪里摔。豆腐店前面有一块坪,洒满了八月金灿灿的阳光。建夫子和张毛就在那片阳光里摔起跤来。张毛当然不是建夫子的对手,被摔得倒来倒去的。张毛不摔了,坐在地上,瞪着我,好像怪我存心带他来出丑似的。这事儿在我的记忆里印象特别深。后来上初中,父亲管得紧,不许我出去玩,接着我上高中,喜欢上了美术,一起玩的都是画画的人,再后来又下乡,跟着又上大学,再后来,全家从青山祠搬到了河西,和伙伴们断了联系。

  由义巷里还有一个人,也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像一口迷人的井,清澈幽深,又像一朵芬芳的玫瑰。她姓陈,叫漫秋,也是一师附小的。童年时,每年逢元旦、五一,第一师范的舞台都不会闲着。童年时的我看着一师的哥哥姐姐们在舞台上跳舞跳得那么热闹,十分羡慕,于是报名参加校舞蹈队。陈漫秋那时带我们跳舞。她比我高一届,我读四年级时,她读五年级,是一师附小舞蹈队队长。每天早晨,她站在操场前面的石阶上跳,我们就在操场上跟着她跳。她的舞姿总是比我们的优美。她是青山祠、光裕里、由义巷里长得最俊的姐姐。那时候我常想看见她,有时绕道经由义巷,就是想看她一眼。看见她,心里就甜,也不知这是一种什么心理。小说《我们像葵花》里的张小英身上,就有陈漫秋的倩影。早几年我写长篇小说《幸福街》,又把她写进了小说。我们读初中时不在一个学校,再后来都长大了。20世纪70年代末,我是知青,却不想当一名老实巴交的知青,经常逗留在家,背着画夹子找人画像。有天傍晚,我带着几个画友四处游荡,就游荡到了陈漫秋家。陈漫秋斜倚在门口,瞟着我们。那天我突然来了勇气,壮着胆子走上前说,陈漫秋,我想给你画张像。陈漫秋很大方地同意了。于是我们就挤坐在她家,围着她画。她家很小,灯光有些暗,天气也有点冷,我们却画得很认真。画了两个小时素描,走出来后,一画友赞叹说,她真漂亮,皮肤又白。他这话在我心里落了几十年还没落到底,至今仍飘飘扬扬、余音袅袅。我后来听说,陈漫秋在南区医院当护士,我猜想那一定是个让病人很想看见的最漂亮的护士。于是我去南区医院找她,当时我读大三。那天是星期天,她休息,没见着。

  几年前我写《幸福街》一书时,决定去由义巷,找找童年和少年时的感觉。我从书院路拐进由义巷时,眼里的由义巷完全是一派陌生的景象。从前建夫子的家,变成了花坛。陈漫秋的家重建了,砖墙结构,不是过去的木屋了,门口站着一个中年妇女。我迟疑了下,走上去问,这里是陈漫秋家吗?那女人说一口外地话,不是。我走开了,心里有点失望。我记忆里的由义巷很破旧,但给了我两个很深情很缱绻的回忆,一个有关建夫子,另一个有关陈漫秋。

(本文选自《创作》杂志2024年第4期)

       【作者简介】

  何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长沙市文联原副主席。“新生代”和“新现实主义”代表作家,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说集《生活无罪》《青山绿水》等,长篇小说《我们像葵花》《黄泥街》《就这么回事》《湖南骡子》《来生再见》《黄埔四期》《幸福街》《国术》等。获过多种文学奖,部分作品被翻译到国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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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星辰在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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