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散文在线丨彭赞:去更远的地方
去更远的地方
文|彭赞
天色越发浑浊,晚风在西边撕开个口子,太阳就坠了下去。
父亲坐在禾场边的石板上。夜色里,他背对着老屋,将身体孤独地伸进空旷中。空旷的尽头是被夜晚抽离了色彩的群山,群山将村庄环抱起来,世界被精简成了这个偏僻的山村。山村是父亲的世界,他的脚步没有离开过这里。
父亲端着一个菜碗,扒几口饭菜又停下来,看向前方。风一趟一趟地滚过田野,夜幕沉沉,田野无声。再往前去,便是一座看似悬起来的山,截断了父亲的目光,父亲看不到远方。
“唉,没有钱读书!”父亲扒几口饭菜吞进去,把这几个字抛向前方的空旷里,夜色迅速地收走了它们。
“别人都希望自己的子女会读书,我就希望自己的子女不会读书,不会读书就不会要读书。”
父亲自言自语,将手中的碗筷放到石板上,头埋在腿上。
那一晚,我不远不近地隐在他身后。他的话被风推进我心里,再也找不到出口。我看着愈发沉重的夜色将这个卑微的中年男人一点一点地吞没,连同他身旁的碗筷。碗中还剩着饭菜,黑暗吞没了所有。
父亲自幼患有腿疾,故而自卑,好不容易在而立之年娶妻,接着生子,生活才有些起色,可我母亲不甘于跟他做一只闷在穷日子里缺氧的鱼,顺着暴涨的春水跑了,留下了年幼的哥哥和我,命运之手又将父亲往卑微里狠命地推了一把。他天生笨拙,连骑自行车都学不会,没有任何技艺,为了照顾我和哥哥,维持一家的生计,他不得不就近做起了回收废品的营生。村庄没有抛弃他,他紧贴着村庄,在晨昏之间,挑着废品担子,将土地压出深深浅浅的步痕。
太阳刚要跨过红旗杆,父亲的箩筐担子就追着赶着被挑到了学校。人们像一颗颗棋子遍布在操场,国歌嘹亮,站台上,校长威严得像一尊雕像。我远远地看着,父亲站在“棋盘”的边角处,与班主任说着什么。
我听不到他们的谈话,也不想听到,“一个收废品的父亲”,我为此自卑,这自卑比潮水还要来得凶猛。
后来,哥哥和堂妹的班主任都上门家访,唯独我的班主任没有来,我一直觉得与他们这次谈话有关,当然,也可能是班主任觉得当时的我还不够叛逆,还没到让她操心的份上。
叛逆是隐匿在青春里的一只黑手,我看着它把我的哥哥推去了网吧、桌球室,我看着它拽着哥哥与父亲歇斯底里地对抗,我看着它拉着堂妹疯玩……我以为我是一个清醒的旁观者,多年以后才明白,不仅仅是父亲那晚的话在我心里扎了根,叛逆也在当时缠上了我——中考那年,我时常会请病假不去学校。
我待在老房子那间空空的屋子里,心里也空空的,像两个空空的容器互相包容着。老房子上面盖着燕子瓦,木制的窗户被一排钢筋拉着,年岁久了,它们就经不住考验,雨水总会趁机钻进来,寒风、阳光也钻进来,挤在一起,四季、冷暖,都在这里交融。墙沿有光滑的洞眼,小猫或小狗总是从中探出头来,偶尔也会有蛇鼠窜溜,它们或许比我更熟悉这里。
坐在屋子里,我就什么都不怕了,想起小时候,也是在这里,我独自跪在地上,学着大人们的模样磕头祈祷。我祈求神仙看在我还这么小的份上,能够将妈妈送回来,祈求神仙保佑我会读书,我不知道在连妈妈都没有的穷日子里,除却读书,还有什么是我的盼头。妈妈始终没有回来,但我读书还算有些天赋。我也会想起更小的时候,我睡在这个屋子里头,那台父母结婚时购买的扬州牌风扇“吱吱吱”地摇着头,卖力地吐出风丝,睡意睡眼蒙胧中,我清晰地感觉到,父亲从灶屋里走进来,用沾着猪菜的手拉过毛毯往我身上一扯,嘀咕着:“睡觉要盖东西。”
坐在这个屋子里的时候,我只能想到这些还没有远离的人和事,只能想到我经历的生活,近处的生活。我没有办法往远处想,所有离开这里后的生活,和将来的生活,都无从想象。我被限制在这个狭小的空间,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学校。
从相距老房子几里路的小学,到后来十几公里外的中学,我越走越远,但我不敢去想还能否走到更远的学校,父亲那晚的话在我心里来回碰撞着。
一天的日子很长,我也根本没病,很多时间我都会去屋外闲逛。后山是半边竹林、半边杉树林,父亲分到一大半的杉树林,其他地块是叔叔和伯伯的。我喜欢杉树林,小时候对自然的体验很大一部分都与之有关。春天,杉树林中会长出许多新鲜的植物,雨水“滴答滴答”顺着杉树叶尖去投奔土地,向它传递新生的讯息;夏天,杉树林里一片阴凉,阳光只能沿着树形斜切下一道道影子;秋天,干枯的杉树叶子告别枝条,我们拖着筐子来扒扫堆积在地上的枯枝,拖回家做柴火;冬天,我就趴在窗前看厚厚的白雪覆压在杉树上,偶尔在傍晚的时候,会被立在树干上的猫头鹰所吸引。逛完后山,脚步就往屋子前面的田地中移。屋子与水田之间隔着一块晒谷的禾场,禾场又邻着一条小溪,从山上沁下来的水流把整个村庄都盘活了,这些流动的水让村庄有了灵气,洗衣、洗菜、捉鱼、捕虾米……这条小溪也让生活焕发出新的生机。土屋周围的这些山山水水充盈着我的童年生活,除开学习之外,这些都能让我感到快乐,只是,这些快乐不能让我走出村庄。
这些快乐也并不长久,我仍然需要回到学校上课。我总是找理由向班主任请假。我不想去学校,努力读书对我有什么意义呢?父亲还能支撑我走多远呢?乡村是父亲的命运,而父亲则是我的命运。但不管我怎么想,我依然要回到学校,走完初中最后一段路程。
如果说对于请假有什么担心,我会想到自己还是物理课代表,不知道请假的时候,是谁在帮我完成课代表的任务,待在老屋的时候,我又觉得这些对我来说并不重要。物理老师的年龄比我父亲的还要大,而且她看上去比父亲更加严肃,她的脸上经常横着一条冰河,似乎随时都有可能爆开。
“物理老师在课堂上问,为什么你总是没来上课,她说现在讲的每一道题都很重要,都是和中考直接挂钩的。”
我在座位上,要好的同学凑过来,传给我这些话。我心头像是有一阵电流冲过,老师这是在责怪我不来上课。我没有回复同学,我不知道怎样告诉她,那晚,我如何亲眼看见我的父亲被黑暗一口一口地吃掉了。
偶尔我还是会请假,物理老师的话像风一样吹走了,但是只要一触碰到她坚硬的眼神,我就会感到不知所措。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恍然大悟,严管就是厚爱,老师坚硬的眼神里,明明涌动着对一名课代表的关心。
让我不知所措的,还有接下来的生活。
哥哥没有考上重点高中,去了一所中专学校,我回家的路变得孤独了许多。我常常独自走在路上,看着前前后后三五成群的同学,他们像蛇一样在村路上蠕动,往乡村的深处匍匐。有时候,我会碰见我的父亲,他像一头牛,驮着一担废品,箩筐里的破铜烂铁和废纸、烂塑料常常高过他的肩膀,“破烂”就成了他最显著的特征。这时候见到他,孤独反而成了我的保护伞,它给我的自卑壮胆,我至少不用当着同学的面,冲着那堆“破烂”,卑微地喊出“爸爸”。
偶尔还会碰到我的老师。那天,我从分岔的小路走进村庄的“毛细血管”,一家小商店从路旁凸出来,像村路打了一个小结,我就钻进了这个小结里。这是附近唯一的店,是数学老师的小舅子开的。小舅子家与我家是远房亲戚,所以一进店我就会有一种亲近感。我掏出五毛钱买了一袋葵花子,刚走出店没几步就被一个声音叫住了。
“你来,有话跟你谈。”
大片红霞挂在天边,店外的大石头上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我像往常一样向他问好,然后走向他,我的数学老师。我喜欢数学,也喜欢儒雅的数学老师,他跟父亲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他一脸严肃,看了看我,又径直看向前方,顿了顿,说:“你还是要好好学习,不要错过机会,以后你就会明白的。”
人生往往就是这样,老师说“以后你就会明白的”,真的要到很多年以后,我才能明白。
我捏紧那袋葵花子,向老师做出了“嗯”的回应。除此之外,我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不知道如何告诉他,那一晚,黑暗也吃掉了我的梦想。
我也不知道要跟谁说。跟回家路上扬起的尘土,还是从老屋的窗子斜穿进去的清风?跟脸老得像树皮的奶奶,还是也一样在生活的磨难中打滚的哥哥?我连母亲都没有,已经习惯了沉默。
班主任最终也没有来家访。我自始至终不知道父亲那天在“棋盘”边跟她说了什么。直到即将中考,她找到我说:“姑娘,只要你考上一中,我就资助你学费!”
温柔从她的话语中倾泻下来,像棉花一样软绵绵地包裹着我,也像热烘烘的糖水,快要将我融化。我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有被这样温柔地对待了,只知道,父亲的嘴里,永远也吐不出棉花来。
我被这突然的甜蜜浸泡着,除了点头,说不出别的话语。是的,酸甜也好,苦辣也好,都是我的命运,我已经习惯了顺从。
相比顺从,反抗要艰难得多。我仅有过一次反抗。就是这一次,我将那晚的黑暗统统抛到脑后,不再去考虑父亲的卑微,只想到自己,想到那条明明已经伸到脚下的路。
我没有考上一中,差2.5分,不到一道物理选择题的分数。我的物理成绩全科最低,它竟然比语文还要低0.5分。后来,我也再没有见过物理老师,我们的缘分在中考成绩出来之前就结束了,可我真正能够理解她却是在中考成绩出来以后。人生如戏,当我开始真正懂得生活,生活早已跟我划清了界限。
我就这样与一中失之交臂。尽管整个班级只有一人考上一中,尽管我仍是班级第三名,年级佼佼者,但我不再考虑读书的事情。自己与别人也没有什么不同,我准备顺从乡村贫苦女孩的普遍命运,学一门技术,然后嫁人。但在以前,我并不这么认为。很小的时候,我就将一张张奖状高高地举起来,举到父亲跟前,向他展示,仿佛那是我的宝剑,是我走向远方的武器。那时,我梦想自己成为一名侠女,仗剑天涯。
我每天围着老屋闲逛,等待接下来父亲给我的安排。但是命运插进来一只手,把我推到了父亲的对立面,让我有了人生第一次反抗。我收到了二中的录取通知书,这是意料之外的事,因为填报志愿时,我并没有填报二中,我没想过除开一中是否还有其他的路可以走。拿到通知书的那一刻,我心里突然升腾出一股力量,与现实对抗的力量,与父亲的卑微对抗的力量。我心有不甘,声嘶力竭地放声大哭。现在哭成了我唯一的武器,我的眼泪涨成了一条河。
“我要读书,我要去二中读书!我们班考上这里的,也只有两个人!”
我不知道反抗会得到什么,反抗又会将父亲逼至怎样的境地,但我很确定,从小到大顺从,最后都没得到我想要的结果。记得六年级暑假前夕,我向老师争取了参加假期美术兴趣班的名额,为了60块钱的学费和器材费,我在父亲面前撒娇,苦苦哀求了两天,最后仍然没能说服他。那时我就觉得父亲是石头做的,冰冷又坚硬。我跑到后山,坐在那片杉树林里,任凭眼泪一颗一颗滚落。
“你读了高中就要读大学,你哥哥还要建房子、讨堂客,我哪里有钱供你读书咯?”
“妹子读多了书也没有用,反正将来也是要嫁出去的!”
父亲坐在椅子上,废品全堆在一旁,这些杂七杂八的破烂,把生活空间都挤占了。
“我要读书!欠的债,我将来自己工作赚钱来还!”
“去哪里借钱?谁有钱借给我们?”
“反正,我要读书!”
父亲沉默,久久地沉默。沉默孤独地悬在老屋里。
每次临近开学,父亲便会慌慌忙忙地给自家生猪寻找买主。生猪被赶进特制的笼子里称重、算账以后,他那沾满猪屎味的双手从猪贩子手中把钱接过来,在众人面前反复点数,他来不及放进口袋体验一下有钱的成就感,直接递给了我和哥哥。也常常在此时,生猪还达不到出栏的标准,为借学费,收了一天破烂的父亲,回家卸掉担子就溜进了夜色里。他穿过田埂,再爬过一面陡峭的山坡,向着堂叔家那盏亮着的灯靠近。那盏灯,是过去许多年里一直温暖着父亲的灯。父亲说过,只有堂叔一家借钱给他的时候从不给他脸色看。
车鸣声、叫卖声和着尘土在车站里头翻滚。父亲帮我找了一台“啪啪车”,将装着衣物、被褥的纤维袋子提上车。
“要读就好好读!”父亲说完就转身,他用弯着的背驮着刺目的阳光折回去,破旧的解放鞋在地上摩擦出粗重的响声。
“坐稳!抓好!”师傅吼一声,车子就喘着粗气往学校的方向跑。我紧紧地抓住纤维袋子,上面还有父亲留下来的余温。在那一刻,我感受到,父亲拼了命地,想要把我送向更远的地方。
风扑哧扑哧地从车子两边扑过来,车站紧急往后撤退,连同父亲一起,被抛在了嘈杂里。
(本文选自《创作》杂志2024年第4期)
【作者简介】
彭赞:湖南望城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长沙市望城区作家协会副主席。发表文学作品十余万字,近作散见于《中国作家》《经典美文》《创作》等刊物。已出版诗集《只要点点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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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星辰在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