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散文在线丨蔡英:乌云酝酿的雪

散文在线 | 2024-12-23 21:02:56
星辰在线 | 作者:蔡英编辑:周森林值班主任:陈贝贝值班编委:王重浪

乌云酝酿的雪

文|蔡英

             

  那年除夕,父亲照例打发弟弟沽酒。酒是谷酒,邻居周大爹自家蒸的,很实惠。

  除夕那餐夜饭,我家是在天快断黑才吃的。这时,屋檐上聚满了乌云,不知它们什么时候商量好的,无声无息地侵占了这片天空。冬天的云不同于夏天的云,形状不同,颜色不同,性情也不同。夏天的云,清早的时候是细密的鱼鳞,傍晚的时候是绚丽的锦缎;天晴的时候是雪白的纱巾,落雨的时候是黑压压的披风;来的时候大大方方、大张旗鼓,走的时候也绝不拖泥带水,有一种快意江湖的豪气。冬天的云就莫名有些阴郁了,甚至带着点高深莫测的诡异,颜色灰暗,不是纯正的白,也不是纯粹的黑,更不是正宗的灰,其实这种黑不黑白不白灰不灰的颜色,显脏也讨嫌,有点上不得台面的感觉。落雨时天上是这种云,阴天时是这种云,连晴天时天上也积着几朵这样的云,撵不走吹不散。现在,这么多云聚集在天空中,莫非酝酿着一场阴谋?

  饭桌又黑又旧,缝隙里的不明物质怎么也刮不净,桌上的油迹怎么也擦不掉,难得的是这时候桌子上摆了寻常看不到的荤菜。家里过节没钱称肉,来了客人只能打两个鸡蛋做主菜,所以母亲一年到头很难有几次机会做大鱼大肉,但她手艺很好,荤菜做得色香味俱全。最显眼的是梅菜扣肉,肉是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炖得酥烂,梅菜是自家冬月晒的,有嚼劲。父亲吃着吃着,突然喊弟弟倒酒,母亲停顿了下,最后还是没作声。父亲慢慢喝了一杯酒,酒香弥漫了整个房间。屋外的天空更暗了,乌云似乎涌到了窗棂,北风鬼鬼祟祟地从林子里窜出来。父亲放下筷子,走出去,站在池塘畔老樟树下。

  这株樟树是爷爷当年植的,预备做百年后的“老屋”。树才栽了数年,长得郁郁葱葱时,爷爷就突发疾病过世,留下患有精神疾病的妻子与三个孩子。那年,父亲不得不挑起家庭重担。也是那年,他由一个顽皮捣蛋的无知男孩成长为一个懂事明理的顾家少年。父亲是长子,爷爷在城里机关工作,经济条件较村人稍宽裕,所以他自小深受宠爱,长得魁梧挺拔,原本能无忧无虑地成年。遭此变故后,他不得不以稚嫩的肩膀拉起几百斤重的大车,沿着湘江岸,一趟趟拖车运砂石,勉强养家糊口。

  樟树下的父亲与黑暗融为一体,模模糊糊,只留下魁梧的身影。他往树上打了一拳,突然高声叫骂起来。粗犷嘶哑的骂声像水波一样,在稠密的夜色里迅速荡漾开来;也像锐利的刀子,把凛冽的空气一块块划割开。夜色似乎受了惊,越发暗了。正在收拾厨房的我心里慌了起来,一只碗“啪”地掉落,碎成尖锐的瓷片。父亲骂得庞杂:骂包工头没本事,数年前的工钱还不能结清,过年东躲西藏让人找不着影子;骂老天不体恤,连续下个把月的秋雨,晚稻在田里发芽了,收成只有往年的三分之一,明年又青黄不接;骂猪肉价钱太烂,一窝猪仔养得肥头大耳,却卖不了两个油盐钱;骂物价越来越贵,化肥饲料成本高,四个孩子的学杂费又翻番。这时的父亲没有平时的怯弱,他像一个奋不顾身的战士,理直气壮地声讨生活的艰难,慷慨激昂地陈述命运的不公。我不知道酒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让平时木讷寡言的父亲变得这么善言,口里的词汇那么丰富,几乎没哪句话是重复的,甚至字眼都不重复。那些语句像黄豆一样爆出来,流畅得骇人,简直是行云流水,让我们惊诧而慌乱。虽然是咒骂,他却似乎很高兴有这么一个机会,能敞开了胸怀发泄。长年累月在深山里打石头,他鲜少与人交流,人家问一句,他答半句,更多的时候是默不作声。我曾一度怀疑,父亲已失去正常的语言表达能力。

  母亲蹲在杂屋里剁猪菜,“咚咚”的刀声又细又密,像雪子打在黑瓦上,给父亲的骂声伴奏。菜刀缺了口,剁碎的野菜也参差不齐,像母亲平时为了省理发的钱,拿起剪刀给小弟剃的头发一样。冷风萧萧,黑云密布,正契合她此时的心绪。母亲将野菜倒入铁锅,让妹妹架起火煮。她擦了擦手,棕灰的毛巾上立即印上青黄的花朵,像抽象派的画,那是野菜的汁液。母亲一步步挪到树下,犹豫着喊了父亲,天冷,回家吧。她细微而犹疑的声音,马上被淹没在滔滔不绝如流水般的骂声里。她只得捏住父亲的衣角,扯了扯。父亲狠狠一甩手,她跌跌撞撞,倒退好几步才稳住脚。这时的父亲是说一不二的王,根本容不得一丝打断,根本不接受半分质疑。没有人再来劝他,上屋下屋的邻居躲在屋里烤火,平时送恭喜的孩童也不见身影,连树间的鸟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北风吹着落叶回应他。父亲就在树底下对着那口塘,对着那一排高高低低的房屋,对着远处黑幽幽阴森森的群山骂。没有任何人响应他,他对他想象中的敌人开炮。骂声时而密集,堪比他头顶一层叠一层的云;时而缓慢,像他身后打着旋落下的枯叶。他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现实,沉迷在自己的世界里。他骂得畅快淋漓,骂得天昏地暗。夜色越来越稠,稠得像塘里的污泥;夜色也越来越重,黑色天幕堕入泥地,伸手不见五指。

  两三个小时后,父亲终于胜利了。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进了堂屋,坐在油漆斑驳的靠背椅上。堂屋中央用废弃的红砖围成四方形,正在燃烧的树蔸忽明忽暗,升起的黑烟时而倒向我们,时而袭向父亲。一粒火星噗地滚到父亲身上,炸出一个黑而圆的小洞。这件绿色的军大衣,不知是哪位当兵的老叔送的,父亲穿着过了六个年。大衣上钉着六粒硕大的铜扣,扣子像鼓出的眼珠,与他主人的异常神似。他拍了拍小洞,甚至用小指头抠了抠,直到它变大了,才停下来跺了跺脚。脚上穿的是洗得发白的解放鞋,鞋帮上沾着零碎的泥巴或粪土,两条鞋带像枯蛇一样无精打采地拖到地上。父亲把手臂支到分开的膝盖上,手心朝着火堆,不时来回搓动双手。暗淡的火光映在他手上,他的手掌粗厚,指甲灰白而凸出,指头到掌心开裂成一条条的细缝,缝里是暗色的血丝。我给父亲递上热茶,他转动着搪瓷缸子取暖。大约是口渴极了,一缸茶很快喝完了,他就用手指挖出老茶叶,一把塞到嘴里。他的牙齿尖而长,黄黑的牙齿,那是经年吸烟导致的。烟自然是自家种的旱烟,很多个夏晨,父亲弯着腰给烟草捉虫。父亲接过弟弟递过来的烟袋,撕下一张日历纸,伏在膝盖上卷起烟丝。他把烟塞进嘴里,一把抓起火钳,在火堆里夹起一根二三寸长的木头,点燃旱烟。我被熏得眼泪都出来了,像辣椒子进了眼里,罪魁祸首不知是柴烟还是旱烟。

  坐在火边,我们谁也不敢说一句话,柴火噼噼啪啪地燃烧。就好像烧的不是柴,而是我们脆弱如纸的自尊。屋里除了沉默,还是沉默;心里除了耻辱,还是耻辱。

  北风突然从门口冲进来,霎时间我的胸膛里灌满冷风。周围的同龄人,初中毕业后大多到东莞等地打工,有的还帮家里建起了楼房。没读什么书的母亲每每比较,时有怨言,责怪父亲好高骛远,责怪我们不懂事。可父亲不甘心,他小时候到爷爷任职的机关里住过一些时日,见识了省城的开阔,体验过城市的繁华,坚信知识改变命运。当年,我的中考成绩上了线,却没能被录进中专,父亲骑着单车到教育局咨询,得到的回复是我的视力没达标。父亲听后蹲在地上,使劲捂住脸,眼泪还是汹涌而出。多少次,我梦到那张大红的中专录取通知书,激动得在梦里一跳老高,醒来枕头却湿了大片。这些年学杂费水涨船高,每到开学季,父亲愁得整夜睡不着,半夜起来坐在门槛上抽旱烟。母亲把一窝猪仔卖了还不够,只得翻山越岭去舅舅家借钱。几个舅舅,这家拿二十,那家拿四十,东拼西凑成一百元给母亲。晚秋,母亲独自到大山里采草药,晒干后去药店换钱。寒冬,父亲用独轮车把石料运回家,坐在堂屋里打石头。挣钱的办法想尽,取了帽子翻筋斗,可这些仍不够全家开销。有人在背后说怪话,老树家穷得打鼓,女儿却看得金贵,可读那么多书,还不是嫁到别人家吗?还不如早点出去打工,也给家里盖幢楼。母亲把这些话转述给父亲时,他正坐在灶前烧火,火苗照着他瘦削得有点狰狞的脸,他与暮色同时陷入静默的海洋。

  父亲喝完茶,吐了口气,开始对我们训话。这训话是严肃的,是语重心长的,语气却是温和的。他说,农民太苦了,面朝黄土背朝天,靠天吃饭,累死累活,养活几根肠子还为难。农闲时打零工、做副工、当苦力,拼尽全力也就盘儿女读书罢了。他说读书的重要性,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道理。他说他的苦命,说他的坎坷经历,说他的决心与希望,希望我们别走他的老路。随后,父亲转过头盯住我说,你是老大,要给弟弟妹妹带个好头,考个公费的大学,才能被分配正式工作,我砸锅卖铁也会送你们读书。我埋着头不敢看父亲,只能点点头。我从来不知道,脑袋有这么重,千斤似的,点那么两下,似乎耗费了平生所有的力气。

  我知道自己智商不高,数学物理一塌糊涂,怎么也敲不开理科的大门。幸而,其他科目成绩优异,尤其是文史哲。既然资质平庸,我只能更为勤奋。青春时期,男孩女孩们萌动着生机勃勃的情意,上演着一场又一场美好而朦胧的故事。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当主角,家人的希望压在我身上。我在题海里徜徉,慢慢地习惯,进而陶醉其中,成为与同学们格格不入的怪人。堂兄的旧衣裤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表姐的旧网鞋紧巴巴在箍在脚掌上,我越发沉默。我佝偻着背,缩着肩膀,坐在破桌椅上做题,日复一日。雨天,鞋子浸了水,我把报纸垫进去,每隔数小时换一次。没人的时候,我把袜子脱下来,双手抱紧脚掌,不停地搓揉取暖。雪天,同学们在操场上打雪仗,笑声把樟树上的雪花都震落了,我坐在阴冷的教室里背书,看着开裂的棉鞋想,什么时候有了新鞋子,也要出去踩踩雪。

  我想起也是这样的雪天,父亲骑着自行车来学校接我。他站在教学楼的光荣榜前看了很久,年级前五名的学生头像,其中一个是我。我穿着十五元钱淘来的红外套,笑得两颗龅牙都露出来了。父亲一言不发地递给我一条围巾,黑白相间的格子,清简雅致。他接过我手里的被子,仔细绑在自己车子的后座上。这部飞鸽牌自行车,父亲骑了十年,依然光亮如新。迎着越来越密集的雪花,我骑着车走在前面,父亲骑着车走在后面。两个小时的路程,父亲除了让我注意安全,没有再说话,可我看到他冻得通红的脸上,流露出一缕隐隐约约的笑意。那笑意比柴火更温暖,融化了眼前的飘雪。可现在,父亲的脸是铁青的,我想,如果此时的寒风有颜色,定是这样的。

  屋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那是雪粒在跳舞。旷野的阴冷与屋里的温暖,是一个对比;屋外冰雪的明快与屋里气氛的沉郁,是一个对比;原野的空旷大气与土砖屋的紧张狭小,也是一个对比;邻家的鞭炮声笑闹声与我家的清寂悄然,还是一个对比。我想象得到,雪花漫天飞舞,密不透风,似乎刀林丛立。雪下得越来越急,急不可耐,乱成一锅粥。漫天都是纷纷扬扬的雪,铺天盖地,没头没脑,像要掩藏什么,也像要拥抱什么。四野静谧,唯有屋后的苦楝籽落了下来,在瓦片上咕噜咕噜地滚动着,掉到屋檐下,砸出一个个小坑。苦楝籽落地的声音,很快被北风呼啸着卷走了。雪坑里的苦楝籽是灰黄的,与母亲的脸色如出一辙。

  母亲刚进门,她拍落了一地雪花,尽量把身体靠近火塘。她告诉父亲,到堂伯等几家走了一圈,说明欠的债只能明年还了,今年打石头和养猪都太不景气。说着说着,她低声埋怨父亲:你一个大男人,借钱的事从不开口,我一个女人家只得挨家挨户讲好话。父亲半晌不吭声,最后叹了一口气,说,我对不住你。母亲眼眶红了,她默默地擦了擦眼睛,转到厨房里拿出几个红薯,慢慢煨到火堆里。这时,远处的天空忽然炸出一片火树银花,一朵朵璀璨的花朵绽开在天空,随即落入无垠的黑暗。北风从木门的空隙溜进来,从屋顶的瓦片缝隙钻进来,从窗户蒙着的硬塑料布边缘吹过来,满屋都是雪的气息和风的声音。

  雪一阵比一阵紧,风一阵比一阵冷,父亲让我们进房睡觉,母亲仍在厨房里忙碌。我睡得并不安稳,梦里有大山压过来,有陡坡爬不上去,有花果摘不到手,有火车赶不上。惊醒时,满颈窝都是汗水。堂屋有火光。我悄悄起身一看,父亲坐在树蔸边烧水,母亲翻烤着半干的衣物。他们沉默着,偶尔发出一两声叹息。这叹息落在竹枝上,竹枝发出断裂的脆响;落到原野里,草木结起薄薄的冰;落在我心口上,是一记实打实的重锤。隔壁的牛栏里,传来牛打响鼻的声音。猪栏里的猪,发出满足的梦呓。雪仍在下,风仍在呼啸。远远有狗吠,一声两声,似有似无。这个雪夜越发静寂了。我渐渐重入梦乡,似乎走进了亘古的时光隧道,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四野茫茫,无边无际。

  天色越来越亮,推开窗户,外面白茫茫一片。屋顶、菜地、稻田、深林都覆盖着厚厚的棉被,玉树琼枝,晶莹剔透,分明是冰雪仙境。上百只麻雀编织成一张流动的网,从这棵雪树飞向另一棵雪树,最后落到菜地里。田里的稻草人一身白,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桥边的江梅银装素裹,让人分不清是花是雪。雪地上落了星星点点的鞭炮,像一片片残败的花瓣。原来昨天的乌云酝酿了这场雪,雪又拼凑出一个童话世界。天地之间,美丽却虚无。梦幻之中,虚无却美丽。

 (本文选自《创作》杂志2024年第5期)

    【作者简介】

  蔡英: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长沙市望城区文联主席提名人选。出版散文集《南方草木记》《水墨村庄》,主编地域文化丛书《丁字石韵》,在《中国作家》《湖南日报》《长沙晚报》《读友报》《亮报》《湖南工人报》等报刊发表散文三百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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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星辰在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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