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散文在线丨安宁:暮色中的家园

散文在线 | 2024-12-24 09:23:48
星辰在线 | 作者:安宁编辑:周婷值班主任:陈贝贝值班编委:王重浪

暮色中的家园

文|安宁

             

                  

  天热得好像夏天来了,走在太阳底下,人蔫蔫的,犹如一株被烤焦了的植物,耷拉着脸,弯着脊背,只想尽快躲到阴凉里去,享受片刻的清凉。

  就在这样呼吸都觉得憋闷的午后,我跟着中介公司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一口气看了四套房子,而后得出一个结论,但凡市区繁华地段挂牌出售的二手房,没几个好货色。有房间格局压抑的,客厅夹在中间,看不到天,也见不到日;有视线不好的,推开窗户,要么赫然一大黑烟囱高耸于眼前,要么一栋几十层的烂尾楼拔地而起;有房间破旧到天花板上扑簌簌掉粉尘的;还有一栋楼只有一个单元的,相比那些有四五个单元的大楼,好像附送的赠品。当我在这样的房子里幽灵一样穿行时,常常心生困惑,并忍不住扪心自问:我究竟为什么要花一百万去买这样一个破旧的房子呢?就像很多次夜深人静时我问自己: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所有的亲人都将离你而去,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去爱?

  中介离开后,我坐在路边一个小小的面包店里,隔着落满灰尘的玻璃门,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许久都没有动,仿佛忘了人间时日。没有人能够懂得那一刻我的哀伤,好像我只身一人,活在这个孤独的、挤满千疮百孔的房子的星球。

  

        

  在找房网站上又刷了一晚上房子,有些累了,看到家里不知怎么坏掉的热水器依然不能正常使用,忍不住冲爱人发脾气,让他赶紧找人来修。他马上找来热水器维修工。维修工打开热水器捣鼓一阵,而后慢悠悠地说,需要买个水泵了,你们这种老旧小区,水压不行。

  我忽然想起昨天看一个学区房时,房东一脸烦恼地问我,你需不需要水泵?我便宜卖给你,之前二次加压改造的时候,房客等不及,闹腾非得让我去买,结果花了七百多,买了没用一个星期,供水就改造好了。

  我当时笑着说,我肯定不需要啊,如果你的房子需要买水泵,我也肯定不买啊!

  房主叹气,那麻烦你帮我问问,你们附近有谁家需要用。

  我顺口敷衍,好啊,没问题。

  结果,现在在自己家,水泵似乎成了必不可少的东西。

  就因为这个水泵,我回头重新审视那个房子,发现看了一个多月,只有它还算一个不错的房子,如果哪天我不需要了,靠近多个学校的它,应该也不愁卖。

  我隐隐觉得这个房子跟我有缘,于是很快联系中介,让他明天跟房主联系,看看能否再看一次,并坐下来谈谈价格。

  

               

  感觉像去附近的老百姓市场上买大白菜一样,又看了一遍要卖水泵的老先生家的房子,之后去中介公司坐下谈了二十分钟,砍下四万块,便当即签了合同。整个过程有些晕眩,并非对房子完全满意,但感觉再看也就那样了,学区房没有太多可以挑选的,借用中介的话说:买地段就不要挑剔房子,买房子就不要挑剔地段。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更没有十全十美的房子,更不必说一个城市核心地段的学区房。相比起郊区花园一样的高档小区,这个二十年的老小区,已经有了岁月的沧桑,但不管如何老旧,人们还是不愿舍弃周围的繁华。就像北京那些隐匿在小巷深处的促狭老旧的四合院,多少人依然贪恋出门就触手可及的便利,不舍离开。

  签合同的时候,闲聊几句,发现我和房主竟有一个共同的朋友,这个世界可真是小!房主快要七十岁了,是某大学退休的教授、博导,如今住在二百多平方米的别墅里,不再需要这个承载了二十年光阴的老房子,所以就连水泵一起打包出售给了我。

  我也想像您一样退休,住在有花园的房子里,什么也不用做。我笑着对老先生说。

  我又给一个朋友说,因为需要一个水泵,我买了一个学区房。

  这听起来真是豪迈。

  

                

  今天从上午十一点出门,到晚上接近八点才进家门。

  去二手市场淘了两张床、两个衣柜、两个床垫、一张电脑桌、一把椅子,定好周五一起送货上门并安装。后转战窗帘店,买了两片窗帘,又去买了燃气灶一台、燃气螺纹管一根。回来经过五金店,买吊灯一个、马桶盖一个、节能灯管五个、油垢清洗液两瓶。旁边有卖地瓜干的,顺路给女儿捎了一袋。一路又不停跟郭师傅发微信,让他帮我联系擦油烟机的人、安装纱窗的人,并测量窗户和墙壁的尺寸。

  午饭和晚饭皆在饭馆吃了。午饭食土豆丝一份,晚饭食东北饺子一盘。累,但途经一文艺衣店,还没忘拖着两条行走了六个小时的“残”腿,将衣服逐一检阅了一遍。

  不得不说,二手市场收购的许多老家具,质量比现在的新品还好很多。至少都是纯实木的,不像现在的很多家具,外观好看,但剥开外皮,里面可能是木头碎屑压缩板,甚至连木头屑也不是,只是纸浆板。而且物美价廉,买一纯实木旧床,竟然只花了450元。因为便宜,我发微信给郭师傅,告诉他,将原来房主留下的破旧电脑桌和椅子,也给扔了吧,我要全部更换成自己喜欢的家具。

  饭后一路走回来,瞥见一只优雅的白猫站在巷子里,见我走过来,机警地一转身,便消失在夜色之中,只有天上一轮昏黄的月亮,悄无声息地陪我回家。

  

                 

  一上午奔波在房产局取房产证,又去公积金办事大厅取公积金。本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回来却发现公积金卡不知道丢在了哪儿,还要再跑一趟房产局,去一楼建行补办。还好,这些都是小事。

  下午又将买好的节能灯、马桶盖以及杂七杂八的东西,送到房子里去,顺便看看郭师傅的装修进度。一进门,便见满地狼藉,全是墙上刮下来的墙皮。原本以为不需要清洗的沙发套上,也落满了星星点点的粉尘。而打开洗手间,赫然见郭师傅的鞋子、裤子,放在暖气管和洗衣机上。马桶里黄色的液体不知是尿液还是茶水,尚未被冲走。

  见我蹙眉,郭师傅赶紧说,别急,等干完了,这些垃圾全都会被运走。之前装修,都是郭师傅弄干净了,我才过去打扫现场,这次在装修中途探视,难免混乱,只好叹一口气,打算等装修完了,再将房间彻底清理一遍。

  郭师傅安马桶盖的时候,我看见卧室里有一个专心清扫地板上腻子粉的小伙子,顺口问他,这是你儿子吗?

  郭师傅不紧不慢地说,不是,我儿子是送快递的。

  这大致就是农民工进城后的生活。就像我的姐夫,每日行走在济南城高高的脚手架上,而姐姐则在一个幼儿园打扫卫生。他们都放弃了不能带来太多收益的土地,进城打工谋生。

  算算,郭师傅的儿子应该二十五六岁了,每天风里来雨里去地送快递。我向郭师傅提议,可以让儿子学装修,跟他一样做木工,至少不需要在外面跑,就像刮腻子的那个少言寡语的小伙子,只要耐心做事,总有钱挣。

  郭师傅听了叹息一声,木工现在用的人少了,儿子也不愿意学,大家都买现成的家具,样式好看又便宜,谁还会请人做家具呢?

  我想起装修前问过郭师傅,打一个衣柜门多少钱?他说人工加材料费得一千五百元,我果断放弃,去二手市场买了一个柜子,运费啥的都算下来才一千块,也便理解了他的叹息。

  我默默看着郭师傅打扫着地面上的垃圾,忽然找不到话说。

  

            

  每年都帮我们家擦洗油烟机的河南师傅,今天擦洗时,不小心将油烟机上的玻璃弄坏了,他下午逛了五六家油烟机店,也没有找到配件,不得已跟我商量,一人出一半钱,再买个新的。看看旧油烟机,的确也该淘汰了,我无奈地叹口气,说,算了,师傅,我自己去买新的吧。

  就这样,装修预算里,又多出一笔油烟机的钱。

  黄昏时,从学校开会回来,急匆匆提了窗帘去安装。郭师傅已到下班时间,但照例不急不躁地等着我。我在窗台上看到一盒药,问了才知,郭师傅这几天感冒了。我有些愧疚,这几天没少麻烦他。让他帮我盯着擦窗户的,清洗油烟机的,修太阳能的,安纱窗的。还让他帮我挂窗帘,安灯泡,安节能灯,清理垃圾。几乎,我将他当成了大管家,全权负责房子的装修。

  郭师傅老家乌兰察布还有一些田地,很多年前,他来到呼和浩特打工,花了二十多万,在二环外买了一座三百多平方米的农村宅子,没想到后来赶上拆迁,政府补了八十平方米的房子和现金。我问他,既然有儿子,为何不要一百二十平方米的,方便以后一起居住?他叹口气,抓阄没抓到大房子,不过还好,剩下的都补了现金。我问他钱没拿来投资房子吗,他说没有,存着给儿子娶媳妇的时候用。

  两个人一边聊天,一边挂窗帘,敞开的窗户外有风徐徐吹来,房子前后都是四层的楼房,这让视野特别开阔,仿佛整个城市尽收眼底。附近小学的孩子们已经放学,却还在楼下的篮球场上流连忘返,于是便有“砰砰”的篮球声传来,夹杂着进球时欢快的喊叫声。

  我忽然喜欢上了这个隐匿在繁华中的房子散发出的烟火气息。

  

                 

  无利不起早。今天给郭师傅和送床、送衣柜、送书桌、送油烟机、送煤气灶的工人们结账的时候,忽然想起中介小姜的这句话。

  我以为安灯和修修补补,郭师傅是顺手给我帮忙呢,却原来他都是收费的。就像擦窗户的人根本不负责擦纱窗,把玻璃擦完就拿钱走人,郭师傅将帮过的每一点忙,都清晰地记在心里,并有着明确的收费标准。还有,送油烟机的师傅,我让他顺手将旧油烟机提到楼下扔掉,他死活不干,说自己的时间就是金钱,送一件货十几块钱,没有工夫帮人干活。而安纱窗的河南师傅,则在电话里小心跟人沟通干活时间,因为他的三轮车要避开警察才能出行。送床的师傅呢,听说我让他捎一个可以归他所有的旧电脑桌下楼,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给我二十块钱,我就给你捎下去。

  想起这些,一声叹息,罢罢罢,不去计较,且按郭师傅的标价,尽快付钱给他。

  等所有需要我支付工钱的师傅都离开了,我又花两个多小时打扫房间,看看差不多了,才叫了外卖。已是下午两点,我才刚刚吃上早饭。用手机支付费用时,我才发现这两天因双手干活过多,手指磨损过度,指纹竟然无法完成支付,忍不住笑了,这高科技原来也能清晰感知人的变化。

  吃饭的时候,听到附近小学的广播声,一个小女孩正激情昂扬地朗诵一首爱国诗歌,这久违的来自纯真校园的声响,竟如此动人。我倚在沙发上,一边出神地听着,一边环视着崭新的客厅。风徐徐地吹进来,犹如一只温柔的手,抚过这间老旧但温暖的房子。我真想在这里闭眼睡上一会儿,像一只暮年的猫,或者头发灰白的老人。

  

             

  晚上看天气预报,才知道今天空气污染严重,怪不得出门时,看到远处的车流,似乎是从漫漫黄土中开过来的。我以为是沙尘暴,没想到是重度雾霾。

  到正午一点钟,太阳终于突破重重雾霾,照在正在做最后一次打扫的我和阿妈、阿尔姗娜的身上。风穿越南北畅通无阻的房间,自由地流来流去,并带来楼下丁香花浓郁的甜香。孩子们在小小的篮球场上奔来跑去。穿漂亮衣服的狗狗们,在主人宠溺的呼唤声里,停下撒欢的脚步,抬起脑袋。一群鸽子跟着蹒跚的老人,一路“咕咕”叫着。男人们背着手在下象棋,女人们提着菜回家做饭。这是无数周末中最为普通的一个。这片刻的宁静,驱散了两个月来房子给我带来的疲惫与烦恼,以至于让我觉得,这一刻就是人生的永恒,我一直追寻的永恒。

  阿尔姗娜几乎立刻爱上了这个房子,因为“它很漂亮”。她撒娇耍赖,想要住在这里,为此,她可以连爸爸都不要,只拿家里一床被子。而阿妈半躺在沙发上,惬意地畅想:如果自己一个人住在这个房子里,该有多舒服啊!

  房子都装修完了还不曾进去过一次的爱人,看到我拍的光线明亮耀眼的照片,也很喜欢,表示出租前一定要来住上一次。我马上阻止,休想,我千辛万苦装修、打扫好的,不能让他坐享其成。

  昨天搬床来的师傅将床装错了,导致液压杆无法安装。老板娘说,今天上午十一点让她老公过来安,结果等了半天,她又说老公去收旧货了,一时来不了。我觉得她不讲信用,生气地说,如果不来,三百元押金我就不发给你了。不承想老板娘脾气更犟,马上回我,我一会儿就让人把床拉回来,不卖了!

  她一倔,我倒忍不住笑了起来。想起这个女人是个残疾人,身高不到一米,当时满场跟着我转,不停推销,特别能干。那时我偶尔走神,想,这个女人应该一辈子都不会结婚吧。不想,她竟然提及老公,我顿时有了好奇心,想知道她老公究竟是怎样一个男人。于是语气缓和,答应等她老公回来安装。

  下午两点多,她老公终于上门,竟是一个长相不太难看的中年男人,身高不止一米七。男人脾气也不太好,看到被安错的床,气得将螺丝刀重重甩到窗台上。后来又出门跑了两趟五金店,买了一个新的螺丝刀和一些螺丝钉,叮叮当当干起来。阿尔姗娜好奇,不停跑过去看。他气也消得快,看到阿尔姗娜,温和地问她几岁了,又拿出几个小零件给她玩。看得出他非常喜欢孩子,我猜想,或许他跟他妻子不能生育。

  看着这个面容粗糙的男人,忽然对二手市场上那些在旧货中讨生活的普通人充满敬意。

  

              

  早起赖床,忽然想看看整个买房过程中新添加的那些人的朋友圈。

  先看二手家具市场上的残疾老板娘。打开她的朋友圈后,看到一堆二手家具收购售卖广告里,其中一条赫然写着:今天是我家姑娘十周岁的生日。吓了一跳,原本以为身高不足一米的她,不会冒着生下一个同样矮小的孩子的风险生育,所以她老公才会如此喜欢孩子,逗引我的女儿玩耍。不想她的女儿健康活泼,有着一张跟老板娘一样方正的面孔,眼中透出同样的倔强。从出售电脑桌的老板娘的朋友圈里,则时不时可以看到一家三口以乱七八糟的二手家具为背景拍摄的全家福照片,和一起出行玩耍的照片。这是一个我很少关注的群体,隐匿在繁华城市的一隅,跟我朋友圈里那些看上去体面的作家、编辑、大学老师们所晒的日常完全不同,但他们对于幸福生活的追求,却不少于任何有国家薪水或退休金保障的职业群体。

  房子的上一任房客,是一名成人教育培训班的工作人员,她所晒的除了提升学历的广告,大多是蓝天白云,和个人的小情小调。已经五十多岁的窗帘店女老板,朋友圈里全是跟同龄姐妹们外出开心玩乐的照片,其中一张,她像小女孩那样趴在藤编椅子上,双手撑着下巴,调皮地跷着双腿,妩媚地注视着镜头。而她制作窗帘时,我完全看不出她会有如此休闲美好的瞬间。我以为她只顾埋头于小小的临街店铺,在车水马龙的喧哗声中,不停地做着床单、被罩、窗帘的活计。她甚至还转发了一条关于杨绛论夫妻恩爱的心灵鸡汤推文,以及一些摘抄来的关于家庭和睦的名人名言。

  想来世间每个人,不管他在这个社会中的位置如何,做着怎样的工作,处于怎样黯淡无光的角落,对于幸福生活的追求都是一样的,只不过知识阶层趋向雅致安静,寻常百姓则偏于绚烂热闹。

  

          

  今天下着小雨,起床后就去买餐厅边角柜。临行前叮嘱郭师傅,记得过来重新安装踢脚线,昨天他没有问我意见,自作主张选了土豪黄的踢脚线,导致餐厅一下子变得俗不可耐。我发现郭师傅的审美偏实用主义,两年前他帮忙安装厨房柜,用的也是土豪黄的拉手,我当时无奈地忍了。这次,想着天天要在餐厅里吃饭,面对这样的踢脚线,怕影响情绪和食欲,就让他赶紧拆掉,换成干净的象牙白的。郭师傅脾气好,但在价钱上,又回归到他的强硬,尽管是他的失误,但人工费一分也不能少。他得冒雨去买踢脚线,我也就不跟他计较了。

  去买柜子的时候,想起阿妈说阿尔姗娜开始爱美,早晨抹香香的时候,可怜兮兮地踮起脚,对着桌子上小小的镜子照自己,所以希望我能给她买一面大镜子,贴在墙上。问后得知,镜子一百元,人工费二百元。我吓了一跳。现在的人工费真是太贵了。

  问起我最终买到的镜子,卖柜子的女人立刻点评:是那个南方女人吧,矮矮胖胖的,一脸老年斑,不过人挺好的。我忍不住笑起来,为她“一脸老年斑”的评价。但那女人在我眼里,并不是多么苍老。因为她儿子明显才读初中,我去的时候,他正跟她在店铺的小角落里吃饭。我第二次转到她那里的时候,在门口连问了几声,都无人应答,进去才发现她儿子已经睡着了,便没再打扰,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去。

  等终于买到了柜子,我已经筋疲力尽,午后两点了,可我还没有吃上早饭。去商场五楼吃火锅,一边吃,一边想大哭一场,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疲惫,觉得人生无意义。不知道为一个百年后就跟自己无关的房子如此折腾,到底是为了什么。我甚至开始后悔买这个二手学区房,非常后悔,想不明白为何把那么多钱投到一个房子上,我完全可以在女儿学校附近租房。昨天在学校遇到一个同事,以前在郊区和她同住一个小区,后来我们买了如今的学区房,搬走了,她没有买,而是选择让孩子去另外一所幼儿园的分校,每天开车花十几分钟接送。我问她小学初中怎么办?她依然一脸从容,回复我说,走一步说一步吧。

  走一步说一步。或许,人生原本就应该是这样的。是我们的欲望太多,辐射到未来很多年,才徒增了如此多的烦恼和重压。我在清冷的雨中,一边走,一边这样想。

  

十一

              

  安装镜子的师傅走后,房间里便安静下来。

  阿妈在厨房擦擦洗洗,偶尔咳嗽一两声。一只鸟站在窗外洒满阳光的榆树上,朝着天空发出一阵空寂的鸣叫。那叫声大约惊动了簇拥的云朵,我一转身的工夫,窗前便换了另外的一簇。它们看上去比之前的更飘逸一些,犹如并蒂的金银花,在无尽的洁净天空里,无限延伸,自由飘荡。似乎,它们已经失去了形体,只留下虚空的灵魂,以圣洁的白色,飘浮在苍茫的天空之中。

  我沉浸在寂静中,忽然间意识到,这不被人打扰的美好片刻,才是我一直寻求的永恒之美。它无关房子的大小、多少,无关外人的评判,无关虚荣、攀比和功名利禄,无关嫉妒、争吵和算计,它只与我内心的宁静有关。犹如一条河,不管多少人曾经为它驻足,它都只向着远方悄无声息地流淌。没有哀愁,也没有喜乐,只有无尽的永恒的空静。

  我因这片刻的寂静,心中涌起幸福之感。

  

十二

                 

  路过新买的房子,进去看了一眼重生的它。打开门,便看到地板上有一只伸直了双腿、仰天瞪视的苍蝇。它的身体已经干瘪,看样子死去好几天了。它应该是饿死的,我小心地捡起,扔进垃圾桶里。

  之后又去逛商场,看中一件衣服,一问价格,吓了一跳。导购大约知道我买不起,便神情淡漠。当然,她自己更买不起。不过我脑子里立刻闪过一个问题:这衣服是用纸币缝制的吗?我当然没有问出口,只是装作丝毫未被价格吓到的样子,在清冷的店铺里逛了一圈,便走开了。

  中途中介小姜来电话,说有一家三口,因为工作调动,想租三个月,不知可否。我有些犹豫,担心刚刚装修好的房子,可能会被破坏,而在这当口,租房的人也因价格犹豫,于是彼此看不顺眼,没谈成。

  又有另一中介打电话来,问我是否买到了房子,还颇八卦地问成交价格。知道价格后,即刻带着一点中介人的伎俩,点评道,哎哟,买贵了呀!之后听出我的不悦,又补充,要不你现在挂上,我再帮你卖了?我哭笑不得。我刚买的呀,不管亏不亏,最少也得过五年再说吧。

  挂了电话,我跟朋友说,我发誓以后再也不碰房子了,把其中一个房子给女儿,或者等她出国留学的时候卖掉,我就在如今住着的老旧学区房里,住到离开人世得了。

  朋友叹息说,可是你卖了房子,钱又能用来做什么呢?放在银行,贬值速度多快啊!

  想想我刚开始工作的时候,如果将手头的三十万存到银行,现在连原先低价买的房子都买不起了,便跟着朋友一起叹息。

  走出商场,看到外面熙来攘往的景象,和行色匆匆的人们,忽然很想跳上云端,看一看这些人,都在历经怎样的人生悲欢。

  几天后的黄昏,我带阿尔姗娜沿街散步。走走停停,无意中一抬头,发现竟然走到了新买的房子所在的小区门口,忍不住和阿尔姗娜走了进去。那个属于自己的孤独的房子,我还未曾仔细地逛过它所在的小区呢。

  小区里的葡萄藤蔓,已经爬满了木架。一旁的鸽子笼里,空空荡荡的,大约鸽子们还未想起回家。阿尔姗娜玩过的小秋千,在黄昏中静静地挂着。黄叶榆金灿灿的,点亮了暗淡的墙角。榆叶梅的花朵早已消失不见,只有一株株老迈的树木,继续守候着这个繁华中的老旧小区。放学的孩子们骑着单车,高喊着彼此的名字,嬉笑打闹着,飞快地从我们身边掠过。月亮挂在高高的天上,宛如一块温润甜美的糖果,在夜幕中,静静闪烁着光泽。

  我坐在小区的石凳上,看着本来倚在墙根的老人们,陆续走进单元门,消失在暮色中某个昏暗的角落,心里忽然涌起大片哀愁,仿佛雾霭在无边的旷野中浮动。

 (本文选自《创作》杂志2024年第5期)

    【作者简介】

  安宁:生于20世纪80年代。在《人民文学》《十月》等刊物发表作品 400余万字,已出版作品 30部,代表作有《迁徙记》《寂静人间》《草原十年》《万物相爱》。荣获华语青年作家奖、茅盾新人奖提名奖、冰心散文奖、丁玲文学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三毛散文奖、中华宝石文学奖、内蒙古索龙嘎文学奖、广西文学奖、山东文学奖、草原文学奖等多种奖项。现为内蒙古大学教授,文创一级,内蒙古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第十届全委会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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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星辰在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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