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散文在线丨刘义彬:云上乌川
云上乌川
文|刘义彬
并非最美的风景
乌川是一片湖。乌川是一座山。乌川同时是长沙县江背镇辖下一个小山村的名字。
立冬刚过,这显然不是乌川最美的季节。
天是灰蒙蒙的,稀疏雨雾在空中飘飞。层峦叠嶂的乌川大山,像一块被揉皱了的青色幕布,横陈在前后左右,重重叠叠铺往远方的青黛色水墨画中。近处的山峦间,星星点点跳荡着黄的红的大小色块,那是秋后的红枫、银杏、乌桕、椿树在微风中成片地摇曳。
站在宽阔的乌川湖大坝上,面朝东北,俯视低洼的湖面,你会看到一条硕大的青白蜈蚣在色彩斑斓的群山中缓缓爬行,长长的尾巴隐藏在远山后面的雾色里。乌川湖又像一只深海大鱿鱼,将无数条粗壮亮眼的触须伸往周边的青翠峡谷,与大山紧紧地连成一体,收集着方圆十几公里范围内的雨水,映衬着黛色的山峦。湖水是绿色的,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一片片银光,而在青山碧树掩映之处,则呈现出一派青灰。湖面被风吹出了褶皱,一缕缕薄雾浮在水上,从远方的朦胧中徐徐荡漾而来,汇聚在脚下的水泥大坝边,让人感觉如同踩着白云在梦境中飞翔。
乌川湖的左前方近岸边,有一个丛林茂密的小山峰。如不细看,你不会发现其中掩映着一连片休闲建筑,亭台楼阁仅露出红色的屋顶,时不时有歌声传来,飘忽在雾霭和树林之中。更多的人家和房屋,则被淹没在云雾和丰厚的植被之下,寻不到踪迹。
乌川湖是一座野性的湖,镶嵌在广袤而青翠的乌川大山之中。如果不用无人机从高空俯拍,你永远看不清它的全貌。沿着湖两边的水泥公路分别上行5公里,我独自驱车在乌川大山深处寻找,想摸一摸乌川湖尾端那些神奇的触角。两边连绵的青山之中,是密密匝匝的竹子、香樟、乌桕、杉树、杜英等乔木林和说不出名字的灌木丛,连片的山茶花盛开在初冬的蒙蒙雨雾之中,梦幻般洁白,令我想起儿时在山里寻吸茶花蜜的美好时光。山坳里分布着小面积的低洼平地,星星点点散布着村民的楼房和小块农田。水稻已经收割,油菜种子刚播下不久,已冒出青绿的嫩苗,有勤快的妇女或农民大哥在田里施肥、修坑,专注地劳作。
水泥路的尽头是凹凸不平的简易石子路。驱车走完靠湖的每一条简易路,我却始终没找到与乌川湖再次相逢的机会,再没看到湖水的一线影子。乌川湖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它将众多的尾巴深藏在乌川大山的灰蒙雾色与沟壑密林之中,神秘莫测,诱人心魄。
现在是秋冬时节,我说过,这不是乌川最美的时候。若在阳春三月,淅淅沥沥的春雨会一层层垒高湖面,将湖边上黄褐色的土坎悄悄掩藏起来。山野中的映山红像一团团火,东一处西一处散漫地绽放,刚刚生发的脆嫩树尖,洋溢着动人的生机,最能唤起游人的勃勃春情。再迟一点,等到四五月份,温暖的南风会从湖面轻轻刮过来,在你耳边留下少女般温柔的呢喃。放眼四周,苍穹之下只剩一片醉人的绿,山是绿的,水是绿的,人的心情也是绿的。与秋冬时节的青黛色迥然不同,那是一片流着油的绿。闪着亮光的绿、掐得出水的绿。白色的云朵在蓝天上不停地变换着姿势,成群的白鹭张开翅膀贴着这满眼的绿色安静地飞翔。这个时候,四声杜鹃的叫声最为清脆、古典,穿越遥远的时空,从对面的山林之中,从更远的儿时记忆中破空而来,将眼前这绿色的世界点染得更加空旷、清新、纯净。
其实,这仍然不是乌川最美的风景。乌川最美的景色只在我年少时的记忆里,在经年不断的旧梦里,在一生绵长的思念里。
一壶醇香
乌川是一壶老酒,醇甜的香味弥漫在周边几代人深远的记忆中,从不曾消散。
我是被乌川湖哺育大的。我的老家在乌川山下不到十公里的一个小山村。这大山深湖里流出来的汩汩清泉,早已将乌川的传说浸润到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
乌川大山是长沙县与浏阳市的界山,呈东西走向。半个多世纪前,乌川湖还没建成的时候,莽莽苍苍的乌川大山下是大大小小众多的溪谷,据说大的溪流就有48条。
乌川原属善化县,据清光绪《善化县志》记载:“乌川山,县东北九十里,复岭重山,居民多种蓝靛及火茱、茶竹为生。” 蓝靛是一种蓝色染料植物,靛染溪川,水呈乌黑,这就是此地被称为乌川的由来。
乌川流传着一个有趣的神话故事。
在乌川大山西边有一个山洞,名曰“九鸡洞”,有一条乌龙在洞里修炼了九千年,准备出山。附近有个蛮王菩萨,听说后就有些担心了,乌龙如果从这里出来,当地老百姓必遭水灾,那可不行,便进洞里去与乌龙协商。乌龙提出四个条件:第一,我在这里修炼数千年,已经染上了不少毛病,你要帮我把病治好,要在我的每一片龙鳞之间夹一片樟树叶(据说这就是九鸡洞附近从前没有樟树的原因);第二,我要九只雄鸡,当我在水上跑时,天上要有九只鸡陪着我飞(这是附近九鸡洞、鸡屎洲等地名的由来);第三,我要走乌川山顶峰白石尖的山背后出来,乌川这边要建48座庙,要有48个和尚,为我诵经(一九四九年前,乌川山中曾有48座庙);第四,我修炼出山的时候你蛮王菩萨要将庙前的水坝拆了,我好顺水过去(蛮王庙以上的水坝里至今不见一个大石头,而庙以下几里路全都是几吨到几十吨的大麻石,后来当地人纷纷将麻石搬回家作景观石)。为使当地百姓免遭洪水之灾,蛮王菩萨答应了乌龙的四个条件。于是,乌龙携滔天巨浪从乌川山的峡谷中腾空而出,翱翔归海了。这个传说形象地解释了乌川大山里为什么有这么多溪流水系。
小时候,我常听大人们说起他们神往的乌川。乌川不只是方圆100多平方公里土地上的人们赖以生存的灌溉水源地,更令人羡慕的是,靠山吃山的乌川冲里人(当地将山坳称为“冲”)世世代代建房不愁梁,煮饭不愁柴。每到时局动荡或经济困难时期,这里更是受塅里人(当地称山下低洼平坦地带为“塅”)的向往:当塅里人饿肚子挖野菜充饥的时候,冲里人依靠山上的红薯、南瓜、笋子、板栗、桃李等四季瓜果,总有办法填饱肚子;当塅里人只能用“红锅子”(锅里不放油)炒菜的时候,冲里人可上山捡茶籽榨油,从不为炒菜缺油而伤神。乌川大山成为塅里人心目中神仙居住的地方,更是他们所向往的富庶之地,不少塅里姑娘每天望着乌川冲的方向,想方设法打探关系,要嫁到冲里去。
山下长寿的老人至今记得,在抗日战争第二次长沙大会战期间,有一队日本兵就是从浏阳方向绕经乌川进攻长沙的。当地组织挖掘的抗日战壕还可见痕迹。1944年3月,日军攻陷长沙的前夕,因战事危急,国民党长沙县政府特设河东行署,搬迁到乌川办公,就是凭借乌川大山作为安全屏障,直到日军投降后才迁回长沙。为了躲日本兵,当地不少村民躲进无路可走的乌川深山老林里,才保全了一家老小。
同村好友强哥的外公是塅里人,他七舅曾被国民政府三次抽中当壮丁,被迫去了两次,第三次花了18石谷子买了个壮丁才免除。为绝后患,七舅辞别爹娘从山下搬到了乌川冲里生活,终于过上了安稳日子。
时代的变迁抹不去老人们心中久远的向往。分田到户后,塅里因为田土多,交通便利,日子越过越好,但父辈们仍在回味着山里的好。
乌川,一直是安放在父辈们心底的一壶醇香老酒。
生命之湖
乌川湖,是周边乡民们用血和汗水浇筑起来的生命之湖,盛满了沉甸甸的往事。
在老一辈人的记忆里,乌川湖被称作“乌川水库”。
20世纪60年代中期,父辈们用炸药加肩挑、锄挖、手提的原始劳作方式,建起了乌川水库这一中型水利工程。之后,又于70年代初对乌川水库进行大坝加固和改扩建。当时,乌川所在江背区的河田、五美、梅花三个公社的全部劳动力都被动员来工地,上千人在一起挖山、挑土、战天斗地的场面,可以想象是何其沸腾。
我的老母亲今年已经是85岁高龄,患有严重脑萎缩,记忆力退化得厉害,每隔几天就要怯怯地向我打听她自己的年龄。但是,提起当年修建乌川水库的情形,老人家仍然记忆犹新。“我当时被安排负责几百人的伙食,你爸爸和其他人负责挖土和挑土。”母亲多次对我描绘施工现场的热闹场景,那或许是她心中人生的高光时刻吧,我想。
当年的建设者如今大多已陆续作古。乌川湖既在他们心中刻下了深深的伤痕,也清晰地镌刻着他们生命中最骄傲的拼搏足迹,慰藉着他们的后半截人生。
之后的半个多世纪,在蜿蜒奔赴浏阳河的欢快旅途中,乌川湖滋润着周边一代又一代乡民,灌区田土由此告别了干旱的日子。乌川湖水最真实最深切地见证着这片土地上发生的每一寸变化。
拔节的声音
时间之水在不止地流淌,岁月之河于静寂中沉淀。
改革开放、包产到户的甘霖,如乌川湖水注满了灌区内每一条渠道,每一口水塘,浸润了这里的每一寸土地。
风调雨顺,对于田地多的塅里人来说,温饱早已不是问题,乡镇企业在20世纪80年代末就开始兴起,蓬勃发展,带领当地农民率先进入了小康,“三湘第一村”的旗帜在邻近的江背镇印山村上空高高飘扬了20多年,吸引了全省乃至全国城乡居民羡慕的目光。乌川灌区总干渠沿岸的五福村、金洲村等,得交通便利之先、水土丰沛之宜,被富裕起来的村民们打扮得比花园更洁净、更美好,成为长沙及周边城市居民的旅游打卡地。
而地处深山之中的乌川人,却在这场消除贫困的跋涉中显得有些落伍了。
“三根红薯丝抬一粒饭,一把红薯粉煎一个蛋,杵(chǔ)就杵不乂(yì),钎就钎不烂,喊就喊得直格咣。”乌川人因稻米紧张,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以红薯丝当主粮,招待客人的主菜是一碗红薯粉煎蛋,因过于黏凝,用筷子很难分割开夹到碗里。这段讽喻乌川人当时窘迫生活的民谚,可谓诙谐而贴切,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乌川冲里人的真实生活写照。塅里人快速越过了温饱生活线,向更高的幸福生活飞奔,回过头来开始取笑冲里人的落后与贫瘠了。
关于乌川的民谚还有不少。“乌川到河田,进出靠等船。三公里路程,往返要一天。”山高林密路险,沟壑纵横进出不便,再多再好的产品也出不去,交通不便和信息不畅使乌川人很少下山,读书、打工、外出做生意等都受到局限。“人下田,牛上墈,蓑衣斗笠盖丘半。”山多田少,仅有的几处薄田都小得可怜,制约了水稻等粮食作物的广泛种植,也制约了乌川冲里人干劲的发挥。他们继续住着茅屋瓦棚吊脚楼,吃着红薯、南瓜和竹笋,过着半封闭的生活,但焦灼的情绪在乌川人心里蔓延。
同村好友强哥七舅的女儿,聪慧而漂亮,因歆羡山外世界的精彩和富裕,嫁给了塅里的小伙子。不少乌川人改变了从前的迁徙方向,有的随子女搬迁到塅里,有的移居到城里,因无人居住而垮塌荒芜的老屋渐渐多了起来。
日历翻到90年代中后期,随着改革开放的步伐加快,乌川湖两边的山里都通上了公路。精明而坚忍的乌川人从自行车起步,一步步摸索着走出大山,大学生越来越多,信息越来越及时,冲里人的眼界越来越宽阔。随着自行车更新为摩托车、轿车,他们的活动范围更宽了,很多人就近在周边乡镇企业打工,也有不少人进城打工或做生意。又因为乌川山湖景秀,自然生态环境好,在旅游娱乐业兴起后的几年间,围绕乌川湖在家门口开设餐饮农家乐的就有十多家。每到节假日,从城里或周边乡镇开车赶来吃土菜、赏风景的人日渐增多,一派车来人往的忙碌景象。乌川人的日子很快就红火起来。
从房前屋后茂密竹林中拔节的声音里,乌川人如同听到了奔小康奔幸福的悦耳号角声。
守护者
屋子前是宽敞的水泥坪,一条水泥马路从前坪外穿过,向山里延伸而去。马路外靠乌川湖边的斜坡上矗立着几排茂密的常绿乔木,有樟树、杨梅、杜英等,阳光从屋子与林子之间的小片天空中斜泼到水泥坪上,让人温暖而舒适。透过树与树之间的宽阔空间,可清楚看到前方碧绿的乌川湖,以及湖对面青黛色的远山。屋子后面也是高耸的青山,间或点缀些赏心悦目的秋色,红的红,黄的黄。
这是初冬的另一个上午,在乌川湖左岸纵深处李星高家的院子前,我们与这位敦厚而健谈的乌川村原党支部书记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截至2015年,李星高在乌川村支书岗位上干了28年。从20世纪八九十年代开启的摸索和打拼无疑是辛苦而艰难的,但李星高与我们聊得最多的却是,村民进入小康之后,如何保护乌川生态环境的话题。
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封山育林禁止滥伐后,乌川山里的生态环境日渐好转,植被茂密,野猪、麂子、野兔、野鸡等野生动物数量品种开始增加,上山打猎的人也因此多了起来。
近30年来,国家关于动植物保护的立法和执法力度日渐加大,山里人的猎枪鸟铳都被收走了,再也没人敢上山打猎了。如今的乌川大山,不只是野猪、麂子、野兔、五步蛇等时有出没,甚至出现了烙铁头等珍稀动物的身影。李星高骄傲地对我说,乌川山的生态完整性不亚于原始森林。
市场经济的洪涛唤起了乌川人对美好生活的渴求,人们的生活水平一天天提高,却也让很多急功近利的思潮渗入了乌川。
十多年前,乌川湖曾被承包给附近的养殖户养鱼,美名为“以湖养湖,以湖养人”。为了催肥水质加快鱼的生长,承包户夜间偷偷将碳铵、牛粪等投入乌川湖,几个月时间湖水的颜色就明显变黑。还有些周边的餐饮经营户,在湖边乱搭乱建,将未经处理的厨余垃圾和生活污水排入湖中,青山绿水日渐灰暗。在李星高等人的强烈呼吁下,各级新闻媒体及省市环保等部门强力介入,才慢慢使乱象得到了控制。经过近十年来的综合治理,乌川湖成为周边几十平方公里居民的饮用水一级水源保护区,湖水常年澄碧洁净,掬水可喝。
乌川湖大坝下面的渠道靠近公路一侧,绵延着一排长达5公里的水杉林,每棵树的间距约为2米。由于水源丰沛土地肥沃,经过近50年的自由生长,不少水杉需两人合抱,树干高达数十米。春天的嫩绿,夏日的浓荫,秋天的火红,冬日的傲骨,使这条水杉大道成为当地最难以复制也最让人惊叹的迷人风景。但在20年前,水杉林差点毁于一桩价值27万元的交易。是李星高等人站在树下誓死阻止,才使得这片生态示范林和历史的见证者免遭砍伐。
由于有良好的生态环境基础,加上省市县环保等部门的支持,十多年前,乌川村委会就带领村民们启动了“清洁家园、清洁田园、清洁水源、清洁能源”建设,使家家户户变得干净、整洁,诗意盎然,乌川村成为远近闻名的全省生态环境建设新农村示范村。
强哥七舅家的女儿,将乌川冲的老屋全面翻新,带着老公孩子又回来了。
白石尖上的眺望
海拔778米的白石尖,是乌川大山的最高峰,也是长沙周边50公里范围内最高的一座山峰,常年云雾缭绕。如今,它已成为周边城市徒步旅游和登山爱好者的经典目的地。
40年前,我曾随高中同学们一起爬上过这座山峰。记忆虽已模糊,但当年那喧哗的青春欢笑,那满目的绿色和葱茏,仍在脑海中扎下了根。
为了圆一个跨越40年的梦,这个周末的上午,我跟随户外毅行俱乐部的30多名登山爱好者,再一次艰难地爬上了白石尖。站立峰顶,喘息之余俯瞰四周,起伏的山峦如无数条青色游龙在袅袅云雾中滚涌,乌川湖在远山之间闪着一绺绺白色的光,田野、村镇和工厂都在树木的掩映之中,从山坳里向远方延展开去,如缩小版的电影,在眼底下层层叠叠地铺陈着、生动着。虽是初冬,但视野内依然是满目葱茏,一派陶诗中的田园意蕴。
蓦然间,我的脑子里产生了一个幻觉,我看到眼前这片丰厚的色彩其实一直在悄悄流动。它们从云上的乌川出发,从高山和深湖出发,从20世纪80年代的春风中出发,年复一年地向下游的塅里流动着、蔓延着、浸染着,在40年后的今天,终于将我的家乡装扮成了令周边城里人向往的美丽家园。
人间沧桑依旧,生命旺盛如新。乌川,这个美丽的传说,我期待着岁月为你描绘出更惊艳更迷人的版本。
(本文选自《创作》杂志2024年第6期)
【作者简介】
刘义彬:曾用名刘阳,湖南长沙县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散文》《散文选刊》《中国校园文学》《湖南文学》《湘江文艺》《莽原》《山东文学》《青年文摘》《海外文摘》《光明日报》等报刊,出版文学作品集《情感天涯》《时间的声音》等3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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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星辰在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