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艺林新评丨让余味在故事讲述中肆意流淌——评罗志远的短篇小说《不老》

艺林新评 | 2024-12-18 13:43:10
星辰在线 | 作者:陈晓辉编辑:周婷值班主任:黄斯达值班编委:唐小涛

让余味在故事讲述中肆意流淌

——评罗志远的短篇小说《不老》

文|陈晓辉

                      

  当人们好奇第一位中国籍作家莫言在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上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发表获奖感言时,他却以《讲故事的人》为题,讲起了故事,坦言“我是一个讲故事的人”,更会专注于“用自己的方式,讲自己的故事”。这似乎能够回应青年作者罗志远借《一个青年小说家的自画像》中的主人公发出的灵魂之问:“小说是故事吗?”他持怀疑态度,始终坚信自己写的是故事,而不是小说。小说应该有自己的自由,而不是被陈词滥调所束缚,失去对文本的掌控力……所言非虚!小说确实不是故事,但从莫言的行为中不难见出,小说就是“讲”故事,在“讲”中将故事升华为小说。这个结论可以部分地在本雅明的慨叹中得到验证。在同名作品《讲故事的人》中,本雅明对口传时代能讲故事的农夫和水手念念不忘,而对印刷时代,故事通过书本传播,变成新闻报道,无人能讲,人们变成孤独的个人,无法展现精神向度而遗憾不已。罗志远显然深谙“讲”故事之道,在《不老》中“讲”了一个好故事。

  

1

              

  讲故事是对过去、现在、未来真实或虚拟事件的历史性叙述,抑或从已有作品中抽取叙述事件并按时间顺序或逻辑关系对它予以重新构造。通常而言,有三种不同的故事讲述方式:一是通过舞台或镜头来讲,受众用眼睛观看欣赏,分幕台本或分镜头脚本是为讲故事准备的中间产品,其本质是演故事;二是说话人(说书人)的现场口头演讲,受众用耳朵听,为讲故事准备的底本或话本是故事讲述的副产品,其本质是讲“事件”;三是凭借文字语言叙事,讲述能够反复阅读的文本,其实质是写故事。这才是小说强调的讲故事,其要义在于能以别人意想不到的方式把材料组织起来、表达出来。

  在小说中,罗志远采取“时空压缩”的方式,选择别林斯基所谓的“生活大书的几页”,巧妙地以“我”在父亲死后的寻亲经历为线索,在半天之内,家庭和剧院两个空间中展现“我”、父亲、妇人和老人之间数十年的情感故事。寻亲经历变成贯穿全文的草蛇灰线,串联起两代人之间的爱恨情仇,将生活中的细枝末节重构为比生活更丰富的故事。从“我”的角度看,第一人称叙事将人物与叙述者合二为一,借助“我”的感觉和意识叙述,以“我”的视觉、听觉及感受去传达一切、揭示一切。由于“我”的视角受限,才保持了故事的神秘感,也增加了解读文本的更多视角,受众能在每种不同的选择里看到故事的不同面向。如果站在“我”父亲、已经故去的艺术总监的角度,小说讲的是一个始乱终弃而又于心不甘的人,满心愧疚的故事;如果站在“我”母亲、女芭蕾舞演员的角度,小说讲的是一个对爱充满幻想、长情的人;如果站在老人、化妆师的角度,则讲的是一个人为爱守护,甘愿牺牲的故事。

  采用受限的叙事视角,罗志远在较短的篇幅中使小说注满相当充分的故事聚合力和文本吸引力。与“我”父亲亲近,便能看到父亲处理此事的做法;前往妇人(“我”母亲)处,便能看到细微事件对她人生轨迹的影响;再到老人的角度,又能看到他的“一生的故事”,颇有《罗生门》之趣。这不仅让小说中的故事变得复杂,也变得有趣。在一个诗化小说、散文化小说大行其道,期待消解文体的时代,这样的讲述无疑是青年作家向叙事传统的致敬。

  

2

               

  《一千零一夜》中写道:“当时,山鲁佐德瞧见晨曦初现,便按照事前的打算,没再说下去了。”对这平淡无奇的短句,爱·摩·福斯特解释说,山鲁佐德之所以能免遭杀身之祸就因为她懂得如何运用悬宕这种武器。悬宕是作家通过在小说中设置一系列悬念以延宕故事的进展,造成陌生化效果的叙事技法。我想罗志远也是善用悬宕的行家。当然,山鲁佐德是为了用这条把所有故事连接起来的绦虫保命,罗志远则是为了使文章增色,让故事进化为小说。

  小说一开始就设置了各种反常的现象,在人们刚刚起床的大清早,“我”这么一个不会维修的人,刻意接手一个维修马桶漏水的活,修完之后找各种借口滞留在别人家里……大清早,刻意接手小活,滞留在别人家里,如此种种,都有悖常理,令人生疑,又充满期待,忍不住继续阅读,以便解开谜团。这正是作者有意采用悬宕技法而为之。清代李渔在《闲情偶寄》中将之称为“收煞”法,作者通过“暂摄情形,略收锣鼓”,只为“令人揣摩下文,不知此事如何结果” 。读者疑问越多,参与意识就越强,引发的阅读兴趣就愈发浓厚。在一片迷糊之中,行文来到父亲今年刚刚过世,妇人和父亲床头柜上摆放的照片模样完全不同,我们抽丝剥茧,钩沉爬梳,终于有点明白,原来“我”与这个妇人早有关联,“我”的父亲与她早有关联,而到老人讲了芭蕾舞团的往事之后,我们终于能大体还原故事的全貌:多年前,“我”的父亲、妇人和老人都在芭蕾舞团工作。作为艺术总监的父亲,与当时担任芭蕾舞演员的妇人相恋之后未婚先有子,但因妇人在一次演出中突发意外,下半身瘫痪,胆怯懦弱的父亲携子出走。面对悲痛欲绝、孤苦无依的妇人,暗恋其多时的化妆师承担起了责任,与她结为夫妻,长年照顾生活无法自理的妇人。至此,读者才明白,又是一个“多情女子负心汉,备胎男子把责担”的三角恋故事。

  故事本身缺乏新意,但因作者悬宕技巧的巧妙使用,让作品具备了紧抓读者的魔力,使读者怀有揭开谜底的强烈欲望,进而通过悬念的逐层展开来揭示谜底,实现作者与读者的双向共情,并以其形构了一个悬疑推理的小说世界,体现出较强的现代小说意味。

  

3

              

  罗伯特·麦基说过,“好故事”是值得讲而且世人也愿意听的故事,只有涵括“好故事”的小说才是好小说。这就意味着,好小说不仅包含一个好的讲述,也包含一个好的题材和耐人寻味的意义,即留有余味。小说《不老》在短小的篇幅下暗含着思想的潜流和生命的律动,引导我们去追寻延展的人生意义,探问其背后的天道玄机。

  可能与他影视剧的创作经历有关,罗志远善于空间构图,小说画面感很强。无论是瓢泼大雨、电闪雷鸣中已经病危的陈得喜(《拳击家》)在泥泞中挺胸收腹、双腿屈膝,将一只拳旋转冲出,揭橥生命的顽强与倔强,还是酒酣耳热、双眼迷离的罗团结(《书法家》)神情专注,手指天空,一笔一画地将笔画融入天空,展示人生的虚妄和无趣,他都是用极富画面感的细节彰显人物的性格和形象。在《不老》中,对“我”父亲、老人和妇人的刻画,也大抵如此。小说中,老人在妇人遇难,遭到抛弃后,却宁愿不要孩子,搭上一生,不离不弃地精心照顾她,将她背上椅子,在她胸前系上餐布,盛好粥后还要用嘴唇试试温度,用筷子把煎蛋捣碎……在以为妇人一直惦念、爱着“我”父亲的情况下,还要强压内心的委屈、愤怒,为其每天化妆。有意思的是,小说也用老人化妆的敷衍,收到信后不给妇人,跟踪妇人等细节,将人性的斑驳和内心的挣扎展示了出来。“我”父亲携子抛妻之后,既没有勇气承担责任,又无法忘掉过去,每年一封的书信,不知道又想表达什么,是愧疚不安,寻求宽恕,还是要痛改前非?

  米兰·昆德拉曾说:“小说的精神是复杂性的精神。”从某种程度上来讲,现代小说是对未知的渐进式探索,其目的就是让人发现事物的模糊性和不确定性。好小说正在于把已知的、清晰的、确定的东西忽略掉,把未知的、模糊的、不确定的东西呈现出来,其核心意义在于揭示精神向度的复杂性。罗志远是一位已被文学界所接受和认可的青年作家,《不老》以万字内的篇幅,借助不凡的叙事方式和技巧塑造出鲜活深刻的人物形象,以复杂的思想意蕴和气质赋予小说现代精神,显示出较大的创作潜力。当然,《不老》也存在一些缺点,诸如“不老”这一标题过于朴素单调,“我”作为一个陌生人,执意停留在老人家里的设置内在动力也略显不足。相信在以后的书写中,他会变得更加圆熟。

(本文选自《创作》杂志2024年第4期)

       【作者简介】

  陈晓辉:西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文学理论、创意写作的教学和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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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星辰在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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