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艺林新评丨绘事后素,静水流深——通过《喊魂》《老城十二巷》评黄镌的写作风格
绘事后素,静水流深
——通过《喊魂》《老城十二巷》评黄镌的写作风格
文|艾超南
读完黄镌的《喊魂》《老城十二巷》,我脑海中立刻蹦出八个字:绘事后素,静水流深。
《论语·八佾》中记载了孔子与子夏的一次对话。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 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 。”本义是说绘画要先有白色的底子,然后才可在上面作画。子夏进一步发问:“那么,礼乐的产生是不是在‘仁’的后面?”孔子非常高兴,大大地赞赏了子夏,并且认为子夏有资格和自己谈论《诗经》了。阅读黄镌的中篇小说集《喊魂》《老城十二巷》后,我就有这种感觉。她那些长短错落、雅正清丽、气韵生动的文字,尤其是绘声绘色的场景描写,使人一边读着文字,一边脑海中迅速闪现一幅幅明暗交替、虚实相生、色彩变幻的图画。作品在谋篇布局方面匠心独运,在人物形象塑造上很下功夫,在遣词造句上十分考究。但这一切不仅没有让人有“炫技”的观感,反而让人忍不住细细咂摸,根本原因在于作品的质地素朴而真挚。这恰如高水平画家的作画之法。黄镌本身学过美术,擅长画画,我相信这种艺术修养是不知不觉被其运用到小说写作中的。是谓“绘事后素”。
第二个明显的感受是,作品无意于打造大开大合的宏大故事架构,也不致力于用跌宕起伏的情节引人入胜,虽然小说集中不少故事发生的历史时期比较特殊,比如《大戏窝》的时间设定,本身是特别容易产生宏大叙事的历史时期,但作者志不在此。作品的叙述宛如静静的河流,虽也有曲折蜿蜒,但不至于如山洪那般奔腾咆哮;就像一位我们熟稔的邻居以话家常的方式不疾不徐、不紧不慢地在茶余饭后分享了一个又一个小故事。我们听完后也许并不会有惊心动魄之感,但心灵的某处却时不时地被作家的文字击中,忍不住还想继续听下一个,想看看她又会讲出个什么花样来,又有哪些人发生了哪些事儿。读黄镌的书,需“虚静”,方能体会到字里行间的真情与美来,或发出会心一笑的愉悦之声,或因故事人物的命运遭际而蹙眉轻叹……作家不厌其烦的白描式叙述,充满烟火气、人情味,体现出对生活细致入微的观察体验和凝视,充满了对人性、对命运的深沉思考和独特见解。是谓“静水流深”。
其实,与其说这是我的阅读感受,不如说是作品赋予其自身的风格。化用黄镌在《喊魂》一书后记中的语言,不是我要这样评价它们,而是作品自己这样说的。若要具体说来,这种风格的形塑则主要是以下几方面合力为之。
第一,贴地行进,以生命之真诚发文学之真音。我读完《喊魂》和《老城十二巷》后最深刻的感受就是“真”。庄子说:“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作家尊重并写出了“文学之真”,作家笔下的一个个短小精悍的故事体现了人性之真。这种“真”是“艺术的真实”,小说毕竟不是报告文学,不是纪录片。但凡能静下心来细细品读的人,应该能感受到作家对写作的热爱,对生她养她的那片生机勃勃的土地的热爱。这“真”又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一是真实地再现了湖湘民间社会的基本风貌。文学是对于生活的反映,并且“比普通的实际生活更高,更强烈,更有集中性,更典型,更理想,因此就更带普遍性”。毫无疑问,作家有责任反映现实生活和社会真实。马克思认为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用诗情画意的镜子反映了整整一个时代”。列宁曾高度评价托尔斯泰,说他是“俄国革命的一面镜子。”因为托尔斯泰的作品真实地反映了那个时期俄罗斯社会生活的一切矛盾与巨大的社会变动,是19世纪俄罗斯社会生活的百科全书。黄镌的两本小说集则可以说是宁乡本土的社会生活百科全书。《喊魂》由“谁的瑶池”“恍如昨日”和“闲人半壶”三部分构成,共十八个独立的故事。黄镌以其故乡湖南省宁乡市龙田镇为原型,虚构了一个叫“瑶池”的小镇,作家以沉静而克制的语言,讲述了“瑶池”中生活着的杀猪匠、酒铺老板、木匠、雕匠、漆匠、铁匠等形形色色的人的命运浮沉、离合悲欢,以悲悯深情的笔触描摹了这片土地上普通人的生存状态,没有善与恶的绝对边界,也没有对与错的二元对立,作家致力于在平凡而真实的人间烟火中呈现人性的幽暗与高光,尊重“人性之真”。《老城十二巷》则以湖南宁乡玉潭老街为故事发生地,雕刻了一群普通市井小民的画像,展现了老城宁乡的民俗风情,相较于《喊魂》而言,其内蕴则更为醇厚深沉,斜阳草树,寻常巷陌,那一砖一瓦、一桥一铺,背后都有诉不完的文化史诗。小说集中的一个个小故事恰如作者口中缓缓流淌的南门河水,在这看似波澜不惊的静默中,宁乡这座千年古邑源远流长的传统文化、激昂奋进的革命文化和争奇斗艳的民间文化,老城人的仁善、勤奋、“拧”“犟”“韧”的性格特征,“台上是条龙、台下是条汉”的人格魅力,便水到渠成般地呈现在读者眼前了。可以说《喊魂》《老城十二巷》是了解宁乡风土人情甚至湖湘文化的一面镜子。
二是作家写作态度的真诚。古人讲求“修辞立其诚”,新时代倡导“深入生活、扎根人民”,作家应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这从来不是空洞的口号。一个作家是不是在生活中打了口“深井”,根据其作品就能回答。黄镌本身是宁乡人,写起自己的故乡来自然游刃有余,“文学的想象再无边,它的脚也长在生活里,长在烟火气、人气和地气里”。正因为她的脚上沾满泥土,作品才能散发出泥土的芬芳。我们看到两部小说集里对于各种民间手艺的描写,十分精准,比如《喊魂》中《嫁妆》里对田伯伯与几个木匠师傅斗法、比拼刨花手艺的描写短小精悍,却让人读后如历历在目。《大戏窝》对故乡宁乡的日新巷、南门桥、北正街、宁乡战役阵亡将士纪念塔、宁乡大剧院等的熟稔描写,对宁乡花鼓戏的精细刻画等,如若不是经过长时间的细致观察、求证、积累,必然写不出来。还有穿插于作品中的各类民间歌谣,看似信手拈来却又恰到好处,真真儿是“功夫在诗外”。阅读过程中,我脑海里时不时闪现出一个走街串巷、伏案查阅,到处搜集素材、验明资料的身影。“真”是这幅画的底子,她把平凡的人、见惯不怪的事,写得真切、温热、柔软、干净,娓娓道来,妙趣横生,又偶有插科打诨,方才使作品耐读耐品。
第二,“计白当黑”,语言表述沉静克制。《喊魂》《老城十二巷》的语言艺术有太多可品评之处,比如典雅、讲求韵律、充满诗意等等。在此,我尤其想谈的是其“计白当黑”的描写笔法。中国书画艺术有着悠久的“留白”和“用白”传统,讲求“藏境”。绘画时,画作不能过满,要有“空”和“虚”的部分,以留给欣赏者神思妙悟的空间,但这“空白”不是纯粹的虚无,而是与“有”相伴相生、互为辩证的。《喊魂》《老城十二巷》有大量虚实相生、暗度金针的地方:有时如细雨微风、绵绵密密,有时又惜墨如金、淡淡勾勒,留下深意和想象,任由读者去感悟。比如《大戏窝》中这段话:“她凝着眼珠子,直着身子,慢慢转身,慢慢走出去。他并没有走远。直到这时,他才从柱子后的阴影里,将自己剥了出来……檐尖尖上,挑着的半只月亮,一栽一栽地往下坠。”读到此处,我惊讶于作家炼字的高妙之余,更佩服其能克制表达欲望的冷静。悲莫悲兮生别离。作家仅用一个“剥”写透了相爱之人爱而不得的痛苦。“月亮一栽一栽地往下坠”,情语景语都点到为止,任由读者去想象。“一栽一栽”的月亮恰似盲人走步,此时刘八字的心情想必也是“一栽一栽”的,坎坷的情感牵绊终究“栽”给了颠沛的命运。此外,两部小说集中于对人物外形的塑造,几乎没有全貌描写,往往“以形写神”。比如写《姜太的花》中的天恩,只抓住“瘦”这个突出特点,“像个纸片人儿,锁骨洞里能种花”“宽宽大大的棉布袍子垂在瘦瘦小小的身上,肉是肉,布是布,处处是她,处处没有她”。《小扇坊》中的碧枝甚至未被提及具象的外貌,作者不厌其烦地写她的影子,“两姐妹偶尔从角门出入,她们瘦削、落寞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小小的角门里,一点声息也无。”“碧枝不答话……她的侧影浮在一树雨打梨花中,浮在一层新鲜而生动的白光里,有一种说不尽的楚楚可怜。”“这轻轻荡荡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一头还在院子里,一头出了门,映在巷道的路心。这瘦瘦巧巧的人儿,比影子还轻几分似的。”“贾周正正拿着几枚铜钱用放大镜细细看,一道影子,游龙一样蜿进来。他抬起头,呆了一呆,笑问,你是碧枝吧?”碧枝无力的人生恰如影子一般身不由己。至于她长什么样,最后到底去哪里了,作者都没说,这些留下空白的地方,避免了行文刻露,而已经说出的,又能引导读者去思考补充、深入感悟。作家将书画艺术中“计白当黑”的创作理念融入文学创作,或一笔带过,或侧面烘托,不求穷形尽相地逼真雕刻,一股脑儿地倒给读者,而是平视读者,让读者得以在空白处歇一口气,给读者以充分的自由去发现“意义的空白点”,去思索判断。
第三,“小人物”不小,“微叙事”蕴藏大情怀。塑造人物是小说的显著特点。《喊魂》《老城十二巷》不是历史小说,作家无意于王侯将相般的宏大叙事,两部作品集写的多是普通人——各色各样、各行各业的小人物,他们是《喊魂》中的骟猪匠蔡万福、酒铺老板邓千秋、捞了近五十年鱼的宋保宁、村里的女孩儿栀子……是《老城十二巷》中拉大筒的刘八字、唱花鼓戏的七妹妹、放鸭的小莲、卖卤菜的章大胖子、开白事店的福满……但作家并不仅仅满足于呈现这些小人物的家长里短,而是通过一桩桩事件展现了普通人身上的人性光辉,他们可能有很多无可奈何、犹疑、狡黠,有市井小民的“小算盘”,有乡野村夫的“土气”,但在大是大非面前,总能“拎得清” ,不发“宝气”。比如《大戏窝》里的“七妹妹”在特定时代,为了全家人的温饱不得不放弃爱情,而“六哥哥”(后来成了刘八字)也并没有像时下一些电视剧中的“恋爱脑”一样,一次又一次义无反顾地追求爱情,他害怕了,他最终向命运妥协了,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戏码在特定的时代太过艰难。但面对花鼓戏传承的问题、面对建烈士塔的问题,他却是斩钉截铁、义无反顾的。还有做扇子的姐姐尹红莲,她虽然是为了保护妹妹碧枝,但也未免过于苛刻,几次三番阻挠碧枝的爱情,但她对竹扇手艺近乎“执念”的坚持,何尝不是可敬可爱的呢?这样的人物就是我们身边的普通人,有着普通人的困惑与无奈、纠结与渴望。他们不是高大全、伟光正的“扁平人物”,而是有血有肉的“圆形人物”,因此也是真实可信的。恰恰因为他们身上具备普通人的人性弱点,所以,他们在平凡中创造的伟大,使得人物更加熠熠生辉,也带给我们更强烈的真实感动和心灵震撼。在一个个故事中,我们能感受到作家以敬畏之心来为一群籍籍无名、仁善隐忍、坚忍奋进的小人物立传,不仅体现了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悲悯情怀,而且赋予了作品更为宝贵的人文价值和现实意义。在人工智能日新月异的今天,好多传统手艺濒临甚至已经失传,作家不厌其烦地描写这些人的故事,记叙他们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让他们不至于被历史遗忘,在时过境迁的当下甚至多年以后,我们还能通过文学艺术,了解那个时代、了解各色人等,并被他们的事迹感动。文学是人类传承文明、保存记忆的重要方式,优秀的作家往往善于从人们的遗忘处开始书写、打捞和诘问,通过文学作品来唤醒人们的文化记忆。
总之,黄镌作品所呈现出的整体风格,是一种以“真”为底色的诗意言说,是娓娓道来的散文化叙事,是以小见大的情怀厚植。当然,作家风格的形成是个很复杂的问题,往往受到个人气质、时代、民族、地域、流派等多重因素的影响,但作家本身的创作个性才是风格形成最核心、最内在的因素。可以说,接地气、写真正的“人气儿”是黄镌的创作个性和审美追求。作家在《喊魂》后记中,在《老城十二巷》自序中已然表露出这种对“真”的追求,而作品本身也确实做到了“摸着自己的心,摸着它的温度、沉默、思考和痛痒”,做到了“贴地行进”“不狡猾”“不油腻”。相信并期待黄镌能够继续用满腔热情和全部身心去拥抱生活,不断用灵魂去反映、去描绘、去书写,带给读者更多精品佳作。
(本文选自《创作》杂志2024年第4期)
【作者简介】
艾超南:文学硕士,北京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级编辑,长期从事文学创作、文艺评论和编辑工作。在《中国艺术报》《文艺报》《中国文艺评论》《团结报》《长江丛刊》《今晚报》等报刊以及光明网、中国文艺评论网等网站发表文学作品、评论文章30余篇。
(扫码关注更多《创作》作品)
【来源:星辰在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