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艺林新评丨孝悌:家和文化的内核——读杨晓升中篇小说集《海棠花开》
孝悌:家和文化的内核
——读杨晓升中篇小说集《海棠花开》
文|杜光辉
笔者曾在《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作家文 摘》等刊读过杨晓升先生的中篇小说《海棠花开》《阴差阳错》《教授的儿子》,后又读到杨晓升先生的第五部小说集《海棠花开》。这部小说集选编了四部中篇小说,其中三部都是抒写中华民族传统的孝悌文化, 一部小说集集中展示孝悌文化尚不多见。作家杨晓升以敏锐的目光,洞察孝悌文化的前世今生,以及当今时代出现的问题,给世人敲响了一记警钟。
漫长的封建社会一直是农耕文明生产方式,社会救助功能基本缺 失,人们遭遇天灾人祸、无法摆脱灾难时,唯一的救助渠道来自家庭、家族。人们出于生存的需要,逐步形成和完善了家和文化,家和文化的核心是“孝悌”。孝悌是家庭、家族生存的根基,这要求成员日常孝顺父母,善待兄弟姐妹,维系家庭家族亲情。家庭家族成员一旦遭遇灾难,其他成员将奋力救助,这样才能保证每一个家庭成员在遭遇灾难时能逢凶化吉、顺利度过。
创作报告文学的杨晓升,一直关注我国改革开放以来人文环境的变化,他发现近几十年来,家和文化不再被人们提倡和重视,孝悌在人们的生活中被忽视,兄弟姐妹另组家庭后,更强调自身利益,疏离亲情。家庭是社会的一个微单元, 社会由无数个微单元组成,家庭的不和谐必然导致社会的不和谐。对孝悌的疏离不仅是家庭的不幸,也是社会的不幸。
中篇小说《海棠花开》当中,在大学任教的赵教授一家,住在北京的一个四合院里。赵教授夫妻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大赵、小赵。赵家两兄弟贪玩顽愚,勉强读完高中,考大学根本无望。上世纪50 年代赶上“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兄弟俩通过抓阄, 大赵下乡去了农村,赌气在当地娶妻生子; 小赵留在北京,当了普通修理工,娶了纺织女工。后来,大赵的两个儿子赵争气、赵争光,一个考上清华,一个考上北大。大赵按政策回到北京又住进四合院。赵教授和老伴过世后,兄弟俩为争得父母正房明争暗斗、大打出手,最终以抓阄的方式,大赵获得了正房。大赵和小赵为各自的利益斗气。大赵自以为有斗气的底气,他的两个儿子在美国上班,不断寄钱回来,他喝茅台、吃龙虾。小赵经济条件一般,却看不惯大赵一家嘚瑟,两家在赌气中过着生活。一天,大赵突发脑出血,年迈的妻子束手无策,小赵女儿女婿急忙把他送到医院抢救才保住性命。大赵终于感悟到“出多少钱请保姆都不如兄弟亲情”。兄弟俩终于回归亲情。
杨晓升先生借助大赵的大儿子赵争气的嘴说:“危难时期,才明白人生在世,其实什么都不重要,生命和亲情最最重要。”
亲情是家和文化的内核之一。
其实,西方文化也认可家庭的和睦是最宝贵的东西。美国著名作家德莱塞认为: “和睦的家庭空气是世上的一种花朵,没有 东西比它更温柔,没有东西比它更优美,没 有东西比它更适宜于把一家人的天性培养得 坚强、正直。”
中篇小说《阴差阳错》中,刘大山和林书琴的三十岁的儿子刘星患上肝癌,刘大山夫妇争相为儿子捐献肝脏,却发现自己不是刘星的生身父母。刘星宁愿自己死去,也不愿父母的身体受损。他们在各方配合下,发现林书琴当年在医院分娩,同时分娩的还有王桂香,王桂香、牛同发夫妇的儿子牛自强才是林书琴和刘大山的亲生儿子,而自己的儿子刘星则是王桂香和牛同发的亲生儿子, 阴差阳错。
他们双方都舍不得放弃自己抚养了三十年的儿子,又希望和亲生儿子相认。林书琴还希望刘星的亲生父母能为刘星捐献肝脏。但刘星的亲生母亲王桂香患有乙肝等疾病,不能做肝脏移植,刘星的亲生父亲牛同发不同意为刘星捐献肝脏。刘大山和林书琴的亲生儿子牛自强对患病的刘星充满同情,答应和养母王桂香一块去认亲。王桂香见到自己患有重病的亲生儿子刘星,两人竟抑制不住地拥抱在一起。牛自强也见到了自己的亲生母亲林书琴,并给林书琴转了10 万块钱,作为刘星的治疗费用。刘星的妻子许莹用爱情、善良陪伴他走过人生的最后时光。
从这个故事可以看到,家庭的每个成员都有自己对家庭的责任,亲情的花朵只有在勇于承担责任的土地上才可以盛开,土地越肥沃,花朵越鲜艳。人如果远离了应该承担的责任,也就远离了亲情,亲情的花朵必然凋零。
《阴差阳错》中有这么几段细节描写——
刘星的养母林书琴知道儿子刘星需要做肝脏移植,毫不犹豫地对医生说:“我是孩子的母亲,把我的肝脏移植给他吧,越快越好。”丈夫却阻止了她,说:“要移植也轮不上你……我是男子汉,天塌下来应该我先顶上!”
丈夫刘大山回忆当年与林书琴恋爱时说的话:“……胆大意味着更有责任和担当,意味着危难时刻要挺身而出,冲锋在前。我是军人,转业回到县城工作,不求大富大贵,飞黄腾达,只求有份稳定满意的工作, 为父母尽孝的同时,为妻子和孩子遮风挡雨,给他们一个温暖安宁的家。我认为真正的爱情和婚姻,不仅双方要能同甘,还要能共苦,男人更应该像军人一样,吃苦在前, 享受在后。”
在生命只有三个月的垂危之际,刘星却不愿让父母为自己捐献肝脏:“……肝脏移植需要匹配的肝源,我是独生子,只能靠自己的父母。让父母为我移植肝脏,那不是把父母的身体给毁了吗?我怎么能够忍心?真要那样,我岂不是成了千夫所指的不孝子?”
刘星的年轻妻子许莹,在丈夫生命垂危的时候,以细弱的肩膀挑起千斤重担,给予丈夫无微不至的关怀。“一想到总有一天刘星会离我而去,我的心就在滴血。夜深人静之时,我只能一个人独自哭泣。但在刘星面前,我却强忍痛苦,强颜作笑,不断安慰刘星,鼓励刘星,希望他勇敢坚强,力争战胜病魔。我还上网搜集了抗癌成功的例子,给他讲,给他看,希望他树立战胜病魔的信心。我还鼓励他,你好好治疗,等你治好了病,咱们还要生个白白胖胖、聪明乖巧的孩子呢!”
刘大山、林书琴的亲生儿子牛自强,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和刘星的境况后,给母亲说出真心的感慨:“不幸的是我那位陌生的弟兄,你们的亲生儿子,他被错抱到我的亲生父母那里,耽误了打乙肝免疫球蛋白,以致年纪轻轻就染上了重病,这也太惨了,我替他感到悲哀、憋屈……甚至琢磨该为他们做些什么,分担些什么。”
小说里还有刘星的养母林书琴的独语: “天下的母亲都一样,在子女面前,心都是肉长的,除了爱还是爱,哪怕需要付出自己 的一切都在所不惜。王桂香愿意从深圳来认刘星这个身患重病的亲生儿子,不正说明了这一点吗?刚才她让儿子牛自强通过手机 银行转来10万块钱,说是帮助刘星的治疗费用。”
刘星在垂危之际,见到自己的生母时也发生了情感变化:“我望着这张罩了我很久的中年妇女的脸,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轻轻地喊了一声‘妈’。虽然只是轻轻地喊,生母此刻却像崩溃的堤坝,她‘唉——’了一声,激动得掩面而泣,情感之水迅疾决堤而出,她忽地扑在我身上紧紧搂住我,一时间泪如雨下。我们母子俩紧紧地搂在一起,生母落下的泪水,掉到我的脸上,又淌到我的脖颈里,我内心感到一阵阵无与伦比的温暖与温馨……”
小说还写了刘星的生父牛同发,得知亲生儿子刘星需要移植肝脏,责骂妻子王桂香:“你这臭婆娘,你倒是心软,你倒是逞能!那好,你逞能你自己去捐献肝脏吧,反正我不捐。”
通过上述情节,我们不难揣测出作者要表达的真实思想——亲情需要责任滋养,没有责任的滋养,亲情只会枯萎。亲情和责任相互成全,责任就是对亲人的无私和奉献, 推卸责任也就推掉了亲情。自私的人永远不会为亲情付出,也永远不会享受亲情。王桂香和养子牛自强回到深圳的家里,看到牛同发赤身裸体躺在床上的一幕,王桂香气得当场昏厥。以后呢?作者没有继续写下去,像山水画的留白,给我们无限的想象空间。但有一点是肯定的,牛同发再也享受不到妻子和养子给予的关爱了。
中篇小说《教授的儿子》中,陈梦芸教授和张开平教授四十多岁才有了儿子张童童,老来得子,爱子更甚。张童童自小学习不好,陈梦芸夫妇认为儿子如果考不上名牌大学,前途必然渺茫,自己脸面也无光。他们就联系在美国定居的学生刘海洋,帮助张童童进入美国的一所私立中学就读,而后升入大学,要求儿子必须读到硕士毕业,这样才能顾住教授的脸面。为了应付高昂的学费、生活费,陈梦芸夫妇节衣缩食、做家教、借款,依然入不敷出,只好卖掉一套房子。张童童却不能如期毕业,陈梦芸夫妇坚持要儿子读完硕士,成为留美硕士再回国。张童童不愿继续读书,要求留在刘海洋在美国的公司工作。陈梦芸夫妇只有张童童一个儿子,希望他回国工作,一家人团聚,张童童便找各种理由不愿回国。陈梦芸夫妇无奈,要求刘海洋辞退张童童,迫使他回国。张童童在电话里劈头盖脸地训斥父母, 张开平当场被气得脑出血,抢救后落得半身不遂。张童童不得不回到国内,但他已经不适应国内的家庭生活和工作氛围。父亲去世后,张童童坚决拒绝母亲的挽留,再次飞往美国。陈梦芸身患重病后,得到保姆母子的精心照顾,去世前她才醒悟过来,立下遗嘱将所有财产赠送给保姆母子。
小说里有这样的细节叙述:“一直被视为心肝宝贝并从小就被寄予厚望的张童童, 自打小学开始就一直不争气,高中只能上普通高中,张童童本人似乎无动于衷,可做父母的却无法接受,夫妻俩觉得自己是堂堂的大学教授,儿子却只能上普通高中,实在是太说不过去了!”
张童童不愿回国,在电话里对父母一顿训斥:“你们烦不烦呀,三天两头打电话骚扰我,这还不够,竟然找我的老板告黑状, 有你们这样的父母吗……我现在是大人了, 不再是小孩,大人有选择个人生活的权力, 你们懂不懂呀?你们连这点权力都不给我, 还算什么合格的父母?”
当别人批评张童童时,他反驳:“我是我妈生下并养育大的,可生下来她就能一劳永逸将自己的儿子当私有财产吗?我只能像影子一样一辈子跟在她的身边?我还有没有独立人格、独立思想和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力?如果中国的父母生孩子只是考虑为自己养老、尽孝道,那是不是太自私了?”
张童童继续说:“我妈还能活多少年,我还能活多少年……我决不愿意为了照顾我妈的晚年生活牺牲自己一辈子。我很不理解中国的父母,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孩子,其实是为了自己……”
张童童的一连串说辞,连劝说张童童的陈梦芸的学生都觉得“有些奇葩,但细究又不是完全没有道理,这就是中西文化之间的差异吧”。
那么,小说涉及的这些故事中的人物, 到底谁有理,谁没有理呢?
如果站在传统的“家和”“孝悌”立场上,小说充满对张童童的不满和批判,和对张开平、陈梦芸夫妇的深切同情,还有近似绝望的悲哀、无奈。但是,如果深刻地剖析,张开平、陈梦芸夫妇为什么会培养出张童童这样的儿子?读者应该从中得到哪些启示?这才是杨晓升小说里的留白,留给我们思考空间。
张开平、陈梦芸夫妇作为大学教授,难道不知道罗素讲的“父亲们最根本的缺点在于想要自己的孩子为自己争光”?如果他们知道这些,为什么不让儿子在国内的普通中学读书,非要把还是少年的儿子送到美国读书,要求其读完硕士再回国?
难道他们不知道溺爱不是爱,而是对孩子的一种甜蜜的摧残?不知道“孤犊触乳, 骄子骂母”?不知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的古训?不知道“以溺爱对待儿童,只会造成儿童的不诚实、虚伪和自私自利”?不知道莎士比亚说的“逆子无情甚于蛇蝎”?
难道他们不知道孩子童年(少年)时期所接受的生活是他的母本生活,所接受的文化是他的母本文化,一生的发展都是在这个基础上的延伸?他们不知道让少年、青年时期的儿子接受了西方文化和生活方式,又要求儿子回国过东方生活,接受东方文化的制约,是一个非常难以跨越的沟壑?
自然科学的发展是:新的科学技术必然取代旧的科学技术。人文科学的发展不是新旧轮替,而是筛选、叠加。旧文化不一定不代表文明发展的方向,新文化也不一定代表文明发展的方向,关键在于对新旧文化筛选后的叠加。在东西方文化、新旧文化等各种文化和生活方式剧烈博弈的当今时代,我们需要认真反思传统的孝悌文化,发现其中不适于文明发展的糟粕。比如我们传统的家和教育,确实真像张童童所说:“……这些人为啥活得这么累,就是因为人人自小就受到家庭和大人的教育,什么要出人头地,要大富大贵,要成名成家,要光宗耀祖,等等, 这么活着能不累吗?”
这也许是杨晓升借张童童的嘴,对传统的家庭教育提出的严肃批评,也是对传统的家和文化的筛选。这也许也是杨晓升中篇小说集《海棠花开》的创作旨意。
(本文选自《创作》杂志2024年第5期)
【作者简介】
杜光辉:文学教授,文创一级,曾任海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长篇小说、小说集、散文集11部,在《当代》《人民文学》《北京文学》等发表作品950万字,34部中篇小说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等转载。获《中篇小说选刊》2000—2001年优秀中篇小说奖、第六届上海长中篇小说优秀作品大奖、首届全国环境文学优秀作品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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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星辰在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