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艺林新评丨旧时风物:记忆的诗学——周缶工散文印象
旧时风物:记忆的诗学
——周缶工散文印象
文|徐刚
周缶工笔下的产陂周屋场,只是大樟树下一个几十户人家的小小村落,却凝聚着“我”无尽的回忆。尽管最后,作为旧时风物的大樟树没了,承载记忆的客观场所早已一片荒芜,但在“我”的内心深处,“老屋场永存于当年月色、日光和雨声中,永存于大樟树下”,这便是记忆与情感的力量所在。
在周缶工这里,那些被时光淹没的过往岁月,童年时代的无数细节,抑或凝聚情感的诸多物件,总是随潮水般的记忆汹涌袭来。比如儿时的方砖水果糖,虽如此简单,却地道而实在,让人永远怀念。关于往日的记忆,甚至不乏尿桶里泡蒜、樟树子“射击”等童年趣事,讲述之中亦饱含着无限深情。《屋场喜事》一文通过平实生动的直述和翔实周密的罗列,全景式梳理了屋场婚嫁的诸多风俗习惯,基于人情事理展开的古老规则,以及从“瞧女子”到“查人家”,从“问名”到“回门”等各项细琐的“繁文缛节”。作者以如此饱满的笔墨倾情描绘这些颇具仪式感的礼节活动,这里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处节点,每一项规矩,都显得那么一丝不苟,那么郑重其事,恰恰显示出他对传统礼仪所凝聚的文化意味的敬畏和珍视。
婚丧嫁娶从来都是人们生活中不可分割的重要部分,因此这里的“屋场喜事”本身就不单单是记忆的回溯和民俗的记录,而是对过往岁月日常的独特展示,这当然也是一种文化的呈现方式。对此循环反复、约定俗成的风俗日常,过往的人们可能早已习惯,但放在今天,这些“消逝”的记忆又令我们顿觉陌生,甚至感到新奇和震惊。因此对我们来说,记忆的回望之中,也自然包含着一种文化的重温、熏陶和再造的微妙意涵。
“假设彼此对上眼,气氛就热烈起来,女方家人会客气地给来者煮荷包蛋,每人一碗,每碗三个。吃来别有滋味,大家心照不宣。这当口,谈吐很重要,不能失言和露怯。女方对男方倘十分心动,想近距离多看几眼,就反复泡茶过去,让人应接不暇。男方若对女方格外有意,会久坐不走,任凭媒人和同伴几番催促。”《屋场喜事》中这一段对男方去女方家中“瞧女子”过程的精妙描写,绘声绘色,活灵活现,充满了浓郁的生活气息,体现了作者的情感和价值倾向。正如作者本人所言,他写作的目的是呈现,呈现什么、怎样呈现体现了他的立意和立场。
看得出来,周缶工想要竭力捕捉记忆中那些闪光的人与事。然而字里行间,又总是对时间和事物的流逝表现出一种心平气和,他内心深处明白,世道人心在变。世界在变,所有人和事都在不断变化,文学的使命或许就是去记录那些消逝的记忆,去积极铭刻经受时间流水的冲刷之后依然不变的东西,以此从另一个角度表现这个时刻变动的“大时代”。恰如本雅明所言,“没有什么比那对屋后庭院的一瞥更能深刻地加强我对童年的回忆了”。在本雅明那里,重要的不是按照事物“本来的样子”来描绘过去,而在于“捕获一种记忆”,或者说,“当记忆在危险的关头闪现出来时将其把握”,进而获得一种撼人心魄的情感力量。很多时候,本雅明就像一位考古学家,在童年的迷宫里挖掘对于“家园”的记忆,追寻孩提时代特有的经验和联想。这包括那些刻骨铭心的事件、永难相见的玩伴,或是在此之外,搜寻孩子所特有的、原始的,在感官和下意识层面无比细微而敏感的经验,以及对于色彩、气味、声音和光线的微妙感觉:比如肥皂泡的色彩、煤气灯的咝咝声、农贸市场的腥臭味、等待礼物时的焦灼……凡此种种,无不彰显出对于记忆中的物品和童年“地形图”的眷念,而在眷念的背后,则是时代氛围中一代人的经验范例。
在周缶工这里,对于旧时风物的感情投注,引出的自然是旧有价值消逝的问题。他的写作显然是一种朝向“过去”却又面向未来的写作,他试图通过缅怀“消逝的风景”,成就一种“消逝的美学”,同时为时代和后来人而记载。而对于“消逝”的恐惧,其实又源于对现实变化的不确定。流动的现代,让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而竭力捕捉这种“消逝”之于今天的意义,这大概正是现代社会里,我们所有人安身立命之所系,由此也或许能够隐约透露“时代氛围中一代人的经验范例”。是的,在这“消逝”的背后,我们可以深切感受到一代人所经历的前所未有的时代变迁——个体农耕形式日渐式微。比如,《屋场农忙》一文,在谈到延续了数千年的农业生产时,作者不禁感慨,现在的屋场小孩都未经历过春插和秋收,不会割禾和扮禾,更不知“双抢”为何意。此言不虚,取消农业税之后,征粮上缴早已成了过去式。在广袤的乡村,许多地方最后的农人停止了他们的劳作,田园或者荒芜,或者转向,以至于乡村不再有耕牛,而曾经必不可少的农具,包括犁耙、水车、风车、轮子在内,也都早被废弃,淡出了人们的生活。绵延数千年的传统农业耕作模式,似乎不可避免地走向了终结,这种深刻的历史变迁显然让人猝不及防,也令人顿生感慨。
正是基于对“消逝”的恐惧,作者对于自己年少时惧怕的农忙,也开始分外怀念起来。因此这里一方面是深恶痛绝,另一方面却又无比怀念,这看似冲突,却并不矛盾。这些既爱又恨的情感纠结,也恰是人之常情。大概正是这样:当恼人的农业生产还在折磨无数农人时,我们可能真会对繁重的农忙无比憎恨,就像作者所感受到的,“如今仍心有余悸,偶尔还会梦到自己在一望无际的稻田里劳作,不知何处是尽头”。然而当这一切无可挽回地消逝时,屋场农忙又变得值得怀念了。这里怀念的其实不仅仅是个体“童年的味道”,春耕时让人心欢的草籽花,还包括更为阔大的,正在“消逝”的农耕时代。个体的感慨背后,凝聚着岁月的变迁和文明的喟叹。
心念旧事,心怀故人,作者对“消逝”的恐惧,又呈现出对于某种价值理念的誓死守护。因此,周缶工文章里那些消逝的岁月,其实也蕴藏着显而易见的惋惜之情,以及对于历史传承的珍重之意。这里的传承有时是基于地方信仰与文化习惯而自然生发的诸多习俗,比如在《一个人的灵官园》一文中,作者提到人们选择在鄱官日“换井”,便是屋场延续了几百年的做法。定期将井底的淤泥杂物清除干净,以保养良好的水质,这种“换井”的行为,显然包含着生态环保的现代意识。因此,“在鄱官日晒衣和被窝,不会生虫和发霉”的说法,就并非完全出于封建迷信,而是从漫长的日常生活中提炼出的生活智慧,也包含着某种活态的文化传承意味。
最为典型的则是《祖母的嫁妆》一篇,文章充分凝聚了作者对旧时风物的情感。作者描绘的祖母的老嫁妆,无疑具有独特的家族历史与文化传承意味。对于文中提到的两口黑套笼等老物件,作者显然怀着别样的感情。还有大书案和黑漆木箱,以及那个用毛笔字记载着整个家族人丁生辰的老衣橱……念不完的旧时光,数不尽的老物件,它们共同凝聚起过往的日常,也记录了家族的历史。“只要这衣橱还在,家人们就不会失散。”尽管时代在变迁、社会在变化,但家族的信念与情怀永远不变,而写作的任务,正是去守护那些永恒不变的东西,这便是文化传承的意义所在。“几十年过去,祖母的嫁妆还剩下这几样,儿辈孙辈都用过一轮,最后又回到她身边。如同时光的旋涡,让许多事物从终点又回到起点。”那些独特的老物件,总是有着让生命不断轮回的独特力量,这大概也是作者执着地从“时光的旋涡”里打捞记忆的意义所在。
在作者这里,诗意的乡村与浮躁的城市,难忘的过往与变幻的当下,总是形成鲜明的对比。这种今昔之叹,在其题为《听雨》的文章段落中体现得尤其明显。对他而言,年少时老屋中听雨的独特经历,别有生趣,让人难以忘却。读者看了这些章节也会有代入感,仿佛身临其境。“老屋盖的是烟瓦,年岁久了下大雨就会漏得厉害,家里所有的锅碗瓢盆都要用来接雨。漏水的地方有大有小,漏的频率有快有慢,铝桶,铁锅,木盆,瓷碗,要根据它们的容积相应放在不同的点。然后再找一个安身之处,听或大或小或快或慢的水滴,落在这些容器里时击打出的妙音。叮,咚,嘭,呲,此起彼伏,像打击交响乐,甚为悦耳。”然而如今,在城市中生活,再难听到那么多浑然天成的雨中声响了,更绝难体会雨幕中戴着斗笠独行的宁静与新奇。人生就是这样,年少时渴望逃离逼仄的旧世界,人到中年又开始时时反顾,咂摸那些过往的回忆,并不断生发人生的慨叹。比如,对于拆除多年,早已“尘归尘,土归土”的西厢房,幼时总盼望着家里能早日建新房,离开那狭窄的住处。然而别梦依稀,多年以后回头望去,记忆中洒满阳光和月光的西厢房,其实是如此的宽敞,“装得下那么自在的岁月,也能容纳所有少年的心事”。
人生如逆旅,作者让那些旧时风物,让消逝的一切,在我们心目中重新活一遍,这对每一位念及旧物,“懵懂”“迟钝”的人来说,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本文选自《创作》杂志2024年第6期)
【作者简介】
徐刚:1981年生于湖北,北京大学文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理事、常务副秘书长,《北京文艺评论》特约编辑、签约评论家,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史及理论批评研究,在《文学评论》《文艺研究》《文艺争鸣》等重要刊物发表学术论文百余篇,出版专著《中国当代文学的城市叙述:1949—1966》《小说如何切入现实》《虚构的仪式:同时代文学片论》《影像的踪迹——当代电影的文化政治阐释》《后革命时代的焦虑》等多部,曾荣获唐弢青年文学研究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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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星辰在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