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创意写作丨谢志棋:梆子楼

创意写作 | 2024-12-16 20:14:46
星辰在线 | 作者:谢志棋编辑:王闻扬值班主任:黄斯达值班编委:唐小涛

梆子楼

文|谢志棋

                  

                    

  从陕西往甘肃走,中间有座梆子桥,桥是巨石堆积的,缝隙里夹杂着黄土,在日头和风雨里固为整体。周围是难得的平地,大部分时间不过人,寻常也只能由桥下穿行。再撑一段路,便能看见一栋楼,没有顶盖,估摸有两层平房叠加的高度,灰白灰白的,远处看来就像老式的米缸,具体年份已经难以考证,传下来的名字却无一丢失。大概是极为好记的缘故,梆子楼就这样在枣木梆子声中一连存在了许多年。

  我是五年前来的,忘记坐了多久火车,一路上绿皮盒子拖着呜呜的长声,快活得紧,对面的小情侣也被爽辣的太阳揉成一团。邻座的大娘在鼓捣收音机,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上面的漆一碰便弹开缝口,铁屑掉了一地,但又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乘务员过来提醒,闲聊的人也都若有所思,大娘低下头,只好重重地拍几下天线。我觉得极为有趣,像是小孩子通过欺负布偶发泄不合时宜的情绪,其实布偶是会说话的。当天空飘来云时,我闭上眼睛听,秦腔猛地从脑子里迸出,又钻进我的心口。

  秦腔师傅向来是极受人尊敬的。马家是当地有名的秦腔世家,讲究根正苗红,干脆为了省事,只专门培养一个,到马狄这一代更是如此。马狄也就是马师傅,一出生就展现出了极高的天赋,声音洪亮高昂,等到长大些,已能用上梢子音,个别字从高到低滑得似水。他的父母每天就在院子里唱,也不让他听别的板路和彩腔。马家人身上藏着股源自历史的底气和傲气,这样自然也是纯正的象征,旁人一听就竖起大拇指夸赞“这是马家的师傅”。秦腔也就有了马家师傅和其他师傅的区分。起初路过的人尚要驻足细品飘来的调子,时间一久,无风,云滞在空中,就摇头道:“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但有空闲还是愿意来听。

  马师傅很少演出,每天除了吊嗓、熟曲,就是逗逗从农家抱来的大黄狗。那是条柴犬,主人说它格外机灵,可刚过来的时候不是跑太快撞到门,就是掉进某个坑里,人们寻呼了一晚,发现它在道旁的野草丛生的坑洞里呼呼大睡,回去好几天没有叫唤,就呆呆地趴着。马师傅心疼小点,便给它煎几服安神的中药,带着去唱戏,父母呵斥,他反倒抱在怀里。小点也就是它的名字,至于为什么叫这个,大家是后来才知道的,他认为世间万物最初的状态应该都是一个点。直到家里就剩他一个人,他才开始外出走动,旁边跟着一条瘦弱的黄狗。

  沿街道往西,稍微走上几十步路,还有一位女秦腔师傅。按理说两套班子不该离得太近,来请的人生怕拂了哪位师傅的面子,实在要请也不进门,偷偷许些零碎,叫闲人王二去请。王二是个浑人,虽不敢放肆,但请到了免不了神气,拿眼睛斜着瞟人。周围人看到也不想称他的心,调笑起来:“街口那家药铺看眼疾准,无事你就去看看,买个放心。”笑完便一哄而散。王二懒得搭理,依旧做着帮人请秦腔师傅的生意,请不到就多请几次,作出可怜相,死缠烂打,大有三顾茅庐之意。女师傅是外来的,自然有些新奇,别人问起,只说自己姓肖,其他的一律不提,这就直接打消了访客的热情,落个清净,但也有个坏处,同行以为她端着身份。吃这碗饭的哪个不得有着口若悬河的大本事,单单一个“挣破头”就将八九成的人阻在门外,一个不爱说话又叫不上名号的秦腔师傅,更别提是外来户,众人便稍微有些不屑,尤其是赵师傅,平常便不甚搭理,远远看见点点头,嘴上浮起一片微笑。

  肖师傅只正儿八经收了一个徒弟,叫二木,十二三岁,是被人贩过来的。人贩子在路上就进了局子,后来他几经辗转便拜在肖师傅门下,王二得空就问缘由,肖师傅难得开口说了句:“他想学秦腔。”整件事很快就传遍了,主要传播者王二说到兴头上则是唾沫星子横飞,旁边吃草的羊也“咩咩”出声,众人暗地里夸上几句善。肖师傅的第一次演出也是带着二木的,唱的是《白逼宫》,功夫极为考究。本来图方便的主人万万没有想到,黑压压的人,看热闹的,看笑话的,混杂其中,时不时喊上一嗓子。二木身子像被筛过一般,直打哆嗦,肖师傅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话,对着镜子处理妆容。话语翻飞,只见台上的肖师傅穿着紫得泛灰,演到汉献帝与皇儿诀别,顿时器音乱弹,肖师傅一连唱上五十多句,“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的满腔悲愤如泉喷涌,却又显得潇洒自然、优美动听,赵师傅坐在台下,失神地反复念叨着“酥板乱弹”,最后苦笑离开,从此以后再也没人见过他登台演出。此外,二木不像初学者生涩,作为武净的花脸却有着深厚的架子功,威武豪迈的气概令人不容小觑,这也就是所谓“架架儿”。人们都称肖师傅教出了一个好徒弟,真实情况估计只有肖师傅自己知道。

  打那以后,但凡有外地人问起肖师傅水平如何,个个都只说:“那叫一个地道,听了保准不吃亏。”谁要是说上几句不好,便少不了挨一顿夹枪带棒的骂,这样的人也是不受待见的。在梆子楼上,大家只认唱得好与不好,唱到人心里就是好的秦腔师傅,就应该受到尊重,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在梆子楼演出的秦腔师傅不算少,公认唱得最好的要数马师傅和肖师傅,至于其他人则是谁也不服谁。搞艺术的人总归有些气性,而赵师傅是最在乎的,遇人堆就往上凑,爱听乡里乡亲的家长里短。当谈及秦腔功力方面,难免产生争论,赵师傅每次闹得面红耳赤,不肯让步,没等和事佬站出来,碰到较真的随口说上几句,“你唱得不行”“你学学人家马师傅,再不济,肖师傅也够你学一辈子了”,则是三番两次地被气昏过去。大家也就摸清这些秦腔师傅的脾气,尽量不与他们讨论相关的问题,被问起只需要点头附和即可。

  人们的世界里除了庄稼和秦腔,就再也放不进多余的事了,其中播种和收获往往时间有限。眼尖的早早地在梆子楼附近摆起桌子,烧上一大壶茶水,好事的聚在一起天南海北地聊,但又压制住自己,聊着聊着气氛就颇为无趣。老板在旁边听,时不时撇撇嘴,眼睛盯着大铝壶,擦来擦去,仿佛要把别人亮瞎。尘土哪顾得上一个破茶水老板的想法,看见白光就一窝蜂地拥上去。店老板挥挥手,又再擦。众人喝完杯子里的茶起身要走,老板瞥见,立马停下手里的活,手往抹布上揉搓几下,慢慢挪动几步,嘴里嘟囔道:“都是数一数二的秦腔师傅,也不知道马师傅和肖师傅哪个更厉害些?”见有人说出这得罪人的话,众人也不再揣着明白装糊涂,就讨论起马、肖两位师傅到底谁更胜一筹,场子立马热了起来。

  老板背过身去,看着梆子楼笑,到墙边拿铅笔在日历上重重地画上一笔,要是搁平常,他断然是不敢的,但随着多出一笔又一笔痕迹,离举办秦腔大会的日子越来越近。这是这块土地上少有的盛事,无论谁手头上有多要紧的事也得放下,稍远的提前出发,近处的张罗着场地布置,都将自己自然地融进去,共同前去见证“秦腔之王”的诞生。

  几匹关中马踱着步子,时快时慢,将日头甩在后面。夏天的夜里藏满了蝉,藤编的蒲扇与人头像约定好了般出现,风也急忙,吹得悬挂的彩带来回晃动。一条条红色的绸子落下凡尘,落在那梆子楼上。那一块平地画着秦时的龙纹,颇有些霸气,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人们不屑于形式的束缚,都一股脑地涌入,备着凳子,眼睛里,脸上,尽是喜悦。因鸡毛蒜皮的事吵架的王婶收了收性子,和善地帮忙安排位置,先来的前面坐,后来的就自觉往后靠,县长也没有特权,只能早早地来占个座位。谁要是敢插队,当晚就得背井离乡。

  秦腔的世界如此纯洁,从灵魂开始,到灵魂结束。我也是听人说起这些,耳朵里时常住着电锯和挖机,身体在琐屑、异样中持续下沉,因此格外在意某种洗礼,区别于外部的满足。我坐在大概是中间的地方,看台上还算清晰,要是再晚些只得白来一趟。秦腔大会并没有具体的主办人,演唱顺序也是约定俗成的,上午是青年们的表演,下午是中年人的。观众无法提前得知表演者是谁,总会带有些许期望。而马师傅和肖师傅被安排在晚上。晚上是最好的时刻,把西瓜往冷水里浸泡,破开,夏天的夜里藏着愉悦和空闲。

  “小兄弟,哪儿人啊?”旁边的黑壮男子弓着背,手里提一小袋瓜子,压着嗓子问我。

  空中泛着热气,从头皮直往上冒,我有些局促,捏了捏拇指,瓮声瓮气地说了句:“湖南。”

  “那你可算来对了,好几年一次呢!不要说你们,连我们个个都想知道到底谁能拿下这名头,我打心眼里肯定是更希望马师傅拿下的,本地人,也有面。但肖师傅也唱得绝,我一场都没落下。”他朝我挤眉弄眼,把瓜子嗑得极为大声,接着努力吃干净里面的仁儿,又将壳放进另一个袋子里,袋子绑在手腕边。

  看他正要继续,我一时没回话,匆匆站起身。坐了大半天有些尿意,但又不敢走,生怕自己前脚刚动,自己的凳子就被后一个人悄悄调换位置,他或许以为不会有人发现,再后面的人有样学样,回来时自己估计就得去最尾处寻。黑壮男子像是看出我的窘迫,向我摆摆手,示意我先去,这里有他看着。我投去感激的眼神,赶忙跑去厕所,捏住鼻子,随便在门口扯张报纸当作消遣和扇风工具。这里人很多,有人帮忙占好位置的有说有笑,挤不进去的则趴在通风口,吞云吐雾,一根接着一根地抽,企图掩住别样的滋味。毕竟从这儿看去,没有连片的人头,气氛颇为自由,梆子楼也能看见。

  “兄弟,要是不嫌弃,来一根?”一个干瘦男子瞧见我迟迟未走,便起了兴趣,露出一口黄如枇杷的牙齿冲我笑,并从烟盒里掏出一根。

  似乎遇到的所有人都在笑,笑仿佛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领,我却不会,陡然间我莫名有些愤怒,但不是对别人,只能在皱巴巴的脸上挤出几丝笑意,说着自己不抽烟,谢谢好意诸如此类的话。干瘦男子也不强求,回头去看秦腔表演,我不安地离开。

  黑壮男子看到我回来,信手将我凳子上的白羊肚手巾拿开,轻轻拍了拍。我走近,才发现我的凳子没有沾上灰尘,不由得明白黑壮男子的用意,连忙表示感谢,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几句客套话来回地说。

  “你远道而来,是客人,我也算半个主人了,应该的。”黑壮男子摆摆手,真诚地看着我,眼睛透得像一块玉。我没有问他的姓名,想来良善的人是没有姓名的,后来我在日记中把他写作波耶波罗蜜。

  我是为马师傅和肖师傅来的,往日只能听些电流组成的声音,今日犹如朝圣般目睹。其他师傅的我也看了,总觉得缺少些什么,心底的一汪潭水没有起波澜。稍有印象的是经典折子戏《赶坡》,马鞭甩得极为精妙,不论文戏,还是武戏,都属佳品,略有缺憾的是离天人合一还有大段距离。至于什么是天人合一,我也说不清楚,只记得年少时听过的一位秦腔师傅隐隐约约达到了这个境界,别人叫他李先生,不称师傅,在圈子里他又要高上一层,他往台上一站,还未着戏装,随口唱上几句,意味便来了,戏台、人、戏剧浑融,好比一杯水倒入湖泊之中,再也无法将任何一方剥离出来。

  肖师傅是外地人,大家便拍板说让她最后一个上,马师傅自然就先一个上,当然这些都是无关痛痒的问题。等快轮到马师傅,旁边的好友打趣道:“老马,这时候你紧不紧张,可别把这好名头给输掉了。”马师傅理了理衣服,没回答,反倒问起坐着休息的肖师傅:“您觉得呢?”

  “唱戏唱给人听,也唱给自己听。”肖师傅说完,眯上眼。

  马师傅拊掌大笑,说:“肖师傅和我想的差不多,本就子虚乌有的名声,又何来丢掉一说,只望能给来的观众奉上一场满意的秦腔表演。”

  戏班子自觉走上台,马师傅跟在后面,揉了揉嗓子。等站至戏台中间,观众都在呼喊,声音与声音挤在一起,空气都汗涔涔的。马师傅作了个揖,双手轻微下按示意观众安静,众人退到幕后,一侧的乐师敲将起来,世界里只有音乐。小生、武生、小旦、花旦、二净轮番出场,这是唱做偏重戏,行当完全,今天只演两场,分别是其中的《卖水》和《传言》两折。

  “是《火焰驹》,是《火焰驹》!”有熟悉的人立马叫出了声。

  “就是《卖水记》吧!”立刻也有人反应过来,戏名有着多种说法。

  马师傅饰演的李彦贵,像一棵被反复击中的树。勾锣、大铙等大铜器和小铙、小锣等小铜器交缠在一起,马师傅脚位不断游移,站式也随机而动,云手让人看得眼花缭乱。这场戏尤为讲究口条功,可以说是能否打动观众的重点部分。众人看过好几遍,并不甚担心,反而隐隐有些期待自己会不会悲伤落泪,或者因何而悲伤。

  当马师傅唱到“叫人心痛酸,我母是高年,关王宝庙暂且将身安,担水卖暂度饥寒;卖水大街前,人人睁眼看,言说卖水李家二解元,羞得我不敢抬头用目看”,观众里已经有人小声抽泣。妇女是最先开始抹泪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汉子们眼睛涨得通红,又强打起几分精神,同自家女人说笑。无所依靠的光棍则骂骂咧咧,可惜我听不清具体。一时间万物悲怆,皆受风袭而染上颜色,山上的野兽停下争斗,家圈里的猪牛低头默默吃草。

  李先生曾和我说,不管是秦腔还是其他戏曲,都有境界,人们看不见,摸不着,却又能感知。唱秦腔的人就像是按层分蛋糕,触碰门槛和水准勉强的人在下层,看似蛋糕很大,但分的人也多。再精进些的正经秦腔表演者,则可分到中层的。达到一定境界的才能分到上层的。就拿艺术感染力来讲,其中又有被动感染和主动感染一说,这也是最难以区分的地方。人们口味不同,两者就显得各有千秋,但要知道让观众主动是更纯粹的。最玄奥的境界是天人合一,达到一定高度,世人公认可以独享顶层的蛋糕。

  台下的人听得意犹未尽,肖师傅特地空出一段时间来让人体味,直至场子里的人又开始吵嚷起来。肖师傅走上台,穿着淡紫褶子戏服,巴巾包头,没有用乐器进行开场。只见一段假声直插云霄,她紧接着唱道:“母亲呀,母亲呀。”吐字清晰,犹如箭被投射出去,射中人的心脏。我能感觉到某种抽搐,有影子往血液里钻。底下的观众不自觉地想起自己的母亲,而肖师傅迟迟没有把这口气沉下去,众人也就一直被吊着情绪。乐器动弹起来,肖师傅立马附和:“老娘不必泪纷纷,听儿把话说原因。我的父在朝官一品,所生我姐妹人三个。我大姐二姐能孝顺,与苏龙魏虎结成亲。单丢下你儿宝钏女,彩球儿单打贫穷人。说什么婚姻门户要相称,富配富来贫配贫。人都盼丈夫把官坐,儿不嫌牵马坠镫的人。”

  众人仿佛置身于海浪之中,仅凭一叶孤舟,却有无穷的力气。若有浪头打来,扛不住也不过是丢命罢了。人们的思绪飘得很远,已从当前脱离出去,想起了姑娘、少年、远方,以及生与死的问题。氛围的框架里,唱词变得不再格外重要。整个人身处肖师傅营造的世界里,所有事情生发开来,不断蔓延,蔓延,爬上人的身体。

  评委问正在喝茶的马师傅,马师傅叹了口气:“我不如她。”随即又笑了起来:“肖师傅今天所表演的《探窑》是注定要流芳百世的。她吐字真正做到了吐、咬、归、收,而且你们仔细听肖师傅唱腔辙口的运用,她将其中唱腔的‘壬辰’辙改成从头到尾的‘言前’辙,这样唱词既富有文学性,又容易演唱,更重要的一点,她嘴里的人物是活的,没有皱巴巴的人物。”评委顿时也有些异样的感觉,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马师傅看了一眼不再说话,起身出去了。

  所有人都用力鼓掌,大声叫好,夜色里红灿灿一片。等到颁奖的时候大家却犯了难,其他的名次倒也不打紧,但马、肖两位师傅任谁也挑不出毛病来,给谁第一都说得过去,又都说不过去。评委评完其他人就干脆撂挑子不干了,说:“咱们也不是怕得罪人,实在是难以评出谁优谁劣。”一时间话语好似被水泥封住,气氛僵到极点,观众也在等,但又不愿放出声音。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要不就颁两个第一名好了。”一个评委嘟囔道。众评委拍拍脑袋,都笑了起来。“实至名归嘛,我看这个想法不错。”牵头人恨不得立马冲过去,亲这位提建议的评委几口,尽管赶制奖杯是一件麻烦事。

  这一年,秦腔大会闻所未闻地出了两个第一名。在人们的脑子里,第一名应该只能有一个,历史上也没这先例。但这次谁都没有讥笑抱怨,连平日里好事的人也忍不住称赞,并喊道:“谢天谢地,这些评委们总算是七窍开了五窍。”

  两位师傅的名字贴在一起,茶水老板看着台上心想:果然大师傅就是大师傅,真给梆子楼长脸!

  

             

  王二喝醉的时候告诉我,马师傅是一个“妙人”。秦腔大会结束后,我没有好的去处便暂时留在这里。或许可以将这片土地看得更仔细些,我在心里劝解自己,不要躁动。不熟路,请了较便宜的王二充当向导。在闲暇之余他总会和我说些趣事,尤其是有关马师傅和肖师傅的,他格外门清。我隐隐约约看到一些东西,发生的,未曾发生的,不断被缝合,齐齐涌过来。

  大概天刚蒙蒙亮,鸡鸣从朦胧的山头漫过来,雾气扑了个空,狂欢后的人间一片狼藉。动物没等到应有的进献,都愤怒地叫喊着,见无人理,便合计用蹄子去踢或用脑袋撞开他人架构的界限。

  马师傅早早起床练功,拳脚动作乱糟糟的。昨晚看完肖师傅的表演,他便告病回去歇息了,走的时候眼睛扫了扫身后的班内成员,没来由地想收十个八个贴心徒弟,但对这里的门门道道也不甚清楚,索性一股脑托付给王二去操办。

  “马师傅,真心要找几个徒弟?”王二踢了踢石子,下意识问道。

  “我还能唬你不成?你去替我寻几个好苗子。”马师傅言辞恳切,带着几分央求。

  王二沉默了好一会儿,把衣服理得四四方方,猛地用手扫扫灰,幽幽出声:“承您信任,不管咋样,我都得把十里八乡的好苗子拉来。”说完就径直走了出去。

  整整一个月我没见到王二,周围乱成一团。请秦腔师傅的人都开始怀念起他在的日子,忍不住逢人就打听,回家食不知味,彻夜难眠,妻子初始还劝,久了也忍不住嘀咕:“平常咋不见你们好?”大家躺在床上,脑子里全是三方相处得极为愉快的图景,就差碗鸡血,叩头拜把子了。从街头问到街尾,没有结果,最后在王二家门口扎堆。地上长满了杂草,王二是个单身汉,无儿无女,又没父母需要照料,突然,不知道谁哭了起来,其他人一时间也想不到好法子,只能向空气发火。“哭什么哭,又不是人死了。”死字被有心或无心地谈到,众人又是一阵伤感,这人若死了有谁能知道呢?

  接连好几天都有人往王二家送花,有个情到深处的还把王二新装的窗玻璃打个稀碎,玻璃碴落了一地,但又忘记处理,划破了好几个路过的骑车男子的车胎。大家都伫立着,没有格外的情绪,想得很远,亲兄弟也明算账,人虽然不在了,账还是要算的,便把车胎费记本子上,等去下面再和他理论。玻璃碴在阳光下亮晶晶的,杂草一天比一天高,像是有人垦出片宽广的地。

  王二把孩子安顿好,打几个哈欠就欲进门,陡然间看到地上大把枯死的花,黄的,白的,其中白的居多。王二懒得在意,也没工夫在意,以为是哪些顽皮孩子的恶作剧,用脚随意扫到一旁。

  “等下一群孩子您看看怎么样?实在不行的话只能另请高明了,我费了好大功夫才挑到这些。”下午太阳吊在半空中,王二叫上马师傅去看徒弟。

  马师傅沉吟好一会儿,低声问:“这些孩子确定岁数了吗?”

  王二拍了拍胸脯,头往上翘:“我办事您放心,决计没有错的。”说完从耳边掏出一根烟,点了起来,没问马师傅就自顾自地抽着。马师傅拉着他出去。

  “我看有个男孩最机灵,眼睛里有灵气,想来学秦腔也是有天赋的。”马师傅直勾勾地看着棵新栽的树。王二有些惊讶马师傅的眼光,猛地一口吸尽,把烟甩在地上,狠狠踩灭,说道:“我确实带了一个天赋不错的孩子过来,但也是最纠结的地方。先不说这个,我们同时说,看看是不是同一个,哈哈,今天我王二要开开眼界了。”

  马师傅点点头。两人都点明一个角落的孩子,那孩子站得最笔直,眼睛最有神。而其他孩子大多低着头不敢看人,或者年纪太小,只顾着掰扯手和衣服,口水从嘴角往下流。马师傅和王二相视一笑。

  “现在你可以和我说上一二了吧?”马师傅瞥了瞥王二,眼神回到孩子们身上,越看越喜欢得紧。

  “您先说学艺最重要的是哪个?”王二说完这话,眼睛又四下瞧来瞧去,生怕被人听去。马师傅不禁感到好笑,指了指天,又跺跺地,最后把手放在胸口。王二打个哈哈:“小孩子心脆得很。他是老天爷赏饭吃,该做这一行的。”马师傅有些好奇,兀自严肃地说:“你仔细说说。”

  “这小孩嗓子好,干脆响亮,手脚更是不错,”王二手伸进口袋又掏出,“他爹混在外面,不管事的。”马师傅不知道想到些什么,背过身去。

  “小孩子就是张白净的纸,您怎么涂涂画画都成。”王二结结巴巴地念叨些有的没的。马师傅看着云压下来,“今天有些闷得慌,”他倏地吸入一口气,又呼出,“这孩子我收了。我教不了那么多,等会儿我把挑中的写纸上,你带我家去,剩下的买些零碎让他们带回家。”王二片刻竟有些患得患失,叹道:“都是穷苦孩子,我替他们谢谢您。”

  没来由的雨下了很久,梆子楼被洗得干干净净,楼外的杂草疯狂蹿着个子,尤里也开始同马师傅一样高。尤里年纪不算最大,马师傅却还是让他当了大师兄,其他人有些错愕,甚至连尤里都觉得奇怪,但又无人提出异议,马师傅的话向来是对的。来的第一天没有别的事,马师傅只给大家说了马家班子的规矩,并严肃道:“以后如果我不在,大家多听大师兄的话,遇到事互帮互助。”顿了顿,看向站在前头的尤里,说:“尤里,从今日起你就是大师兄了,我希望你能担起大师兄的责任,照顾好师弟们,能做到吗?”尤里挺了挺干瘪瘪的胸膛,朗声回答:“能。”马师傅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马师傅一辈子没有婚娶,大多数时候只有黄狗陪着,黄狗的睡眠很少,性子也奇怪。对秦腔的练习是枯燥的,晨功,午练,晚功,好像人一眼可以望到头,唯一掀起波澜的是偷窃事件。开始只是不见些小物品,比如荷包、发光的手链,众人也没在意,以为是被自己落在了哪个角落。直到徒弟小雨的玉佩不见了,人们才闹腾开。最后不知道是谁向师傅告状,又说起了近来出现的一系列怪事。马师傅脸色平静得可怕,吩咐小雨去将戒尺拿来,小雨怯生生地站在马师傅身后。众人列成一排,尤里身子挺得笔直。

  “我希望拿了小雨玉佩的人主动站出来,这件事我可以既往不咎,如果再被我发现,别怪我不留情面。”马师傅的眼光从尤里开始扫。一时间无人回答。“既然没人承认,那就在这里站到有人愿意承认为止。”马师傅的语气愈发冷了,心像被砍成了好几瓣。太阳晒得土地开始冒汗,小雨反倒先哭出声:“师傅,可能是被我弄不见了,你就不要再怪师哥们。”马师傅回了“嗯”,扭头就往回走。众人面面相觑。

  夜晚的风仿佛是从一月刮来的,尤里练身位功夫,浑身冒着热气,马师傅给他披上件外套,叫他进屋去。“阿尤,这些年你学到了什么?”马师傅闭上的眼睛缓缓睁开,如鹰隼般,盯着尤里。

  “我学到了一些皮毛,还有怎么做大师兄。第一次做徒弟挺有趣的。”尤里红着脸笑,双手把门缝抠出一个洞。

  “你觉得这些够了吗?”马师傅幽幽地追问,说完又有些后悔,多余的话是不该说出口的。

  “还远远不够。我一定要成为像师傅一样的秦腔大家,带着师弟们让马家班的名号响彻全中国。”尤里老老实实说出自己的心思。

  “你走吧。除了日积月累的苦练,我能教你的都教过了。你学得很快,比我当年的天分还要高,我希望你以后……去和师弟们道个别吧。”马师傅摆摆手,示意尤里出去。

  尤里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马师傅。马师傅一时间没有说话,他知道尤里是个聪明孩子,比自己聪明许多。

  “我知道了,”尤里咧开嘴笑了笑,“我收拾收拾就走,不和师弟们道别了,我怕他们哭着舍不得我。等我再长大些给您报恩,说不定还可以和您一同登台表演。”说完就往地上磕了三个脆生生的头。马师傅忍住不看他,指了指衣服:“我没什么好送你的,把这件衣服拿上,外面冷,别着凉了。”尤里弓着背,点点头,笑着抹干脸上的水,起身去整理东西。

  第二天早上,徒弟们都睡了懒觉。有的缩成一团,有的口水沾到了旁边人的脸上,有的啃着另一个人的脚,醒来不禁抱怨大师兄不叫他们起床练功,可满屋找来找去,也不见大师兄的踪影。胆子大的便去问师傅。马师傅只得说:“尤里家里有事先回去了,他托我跟你们说好好练功,将来带你们名扬四海。”“四海有陕西大吗?我看梆子楼就好大了。”一个孩子突然问。另一个稍大些的孩子抢着说:“甘肃才大,走上几天几夜都走不出去。”其他孩子顿时笑得满地打滚,马师傅没跟着笑。

  小雨时常能看见师傅一个人站在窗边,他想说些什么,又被硬生生堵回去。他依旧记得爹说让他一定要做马师傅的徒弟,学到本领,将来光宗耀祖。被选上的那天爹把他高高地举在空中,眼睛里满是喜悦。

  王二来请马师傅,进门就问:“小尤里呢?”耳尖的徒弟抢着回答:“大师兄回家去了。”王二不禁困惑,看向马师傅。“我这次没有跟着这儿走。”马师傅苦笑,指着心脏的位置。王二没有宽慰人的习惯,只静静地听事情的经过,随后忍不住开口质问:“难道还有更重要的东西吗?”马师傅一愣,无力地辩解:“有时候人会身不由己的。”

  槐树叶子落了一地,静静地从弯曲盘旋的根里,追赶着秋天。秋天骑上一匹白马,在无人的草原上牧羊,草没过低飞的雁。

  “我错了吗?”马师傅一个人喃喃自语,徒弟在一旁喊也没有反应。

  没有人知道马师傅是什么时候出去的,他走了很久,到的时候发现房子空空的,门板上有指痕,凹得很深。几只蜘蛛辛勤地结网,缠住飞过的蛾子,周围不见一缕多余的烟火。去路口寻人,偶遇急着回家的妇女,她们都包着头,他问起关于尤里的事,嘴快的接上话,说:“那孩子被带去打工了,回不来的,说是下矿还是什么,十几二十年签死了。”旁边的妇人推了推她的手。“什么?尤里去打工了?怎么会这样?那孩子喜欢秦腔,不可能做别的,怎么可能……”马师傅实在不敢相信,就像不相信梆子楼会一夜之间倒塌。妇人嘴巴翘得尤其高,似要把飞过的鸟儿钩下来:“您这说的什么话?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几千年不变的道理。他那死鬼爹听说南边招人,能赚不少钱,就叫同村的二癞子把他带走了。当然,据说介绍一个值大五百。等明年我孩儿再大些,倒不能跟着,让他自己去见见世面。”马师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弟子们在练功,他看了看,嘴巴动了几下,不忍发出声音,便自己进了房间。

  马师傅躺在床上,做了一个梦,梦到他和尤里在梆子楼上演出,那天选的是《麒麟山》,所有的人都来看。尤里跳起来扯他的头发,嘴角咧得很大:“师傅,我一定要成为和您一样伟大的师傅,这是我们之间的约定。”醒时月光掉进水里,风在向云祈祷,小雨还是怯生生的,立在一旁,头低进泥土里。“师傅,对不起,对不起,我撒谎了,其实……其实玉佩是被我不小心打碎的,我怕……”小雨的声音很低,如蚊子在空气中细语。马师傅身子不自觉地颤了颤,坐正。“已经不重要了,快回去练功吧。”他突然又想到什么,补充道,“小雨,别一直放在心上,师傅没有怪你,你能承认自己的错误,我既欣慰又有些惭愧,我也会犯错,但你以后要记住今天的事情,不让自己再犯同样的错误。”小雨不断点头,眼泪随之落下,他一遍一遍地擦,顺便将杂乱的头发理正,眼睛看向房间的缝隙。屋后是马家祠堂,一个人披头散发地跪坐在马家祠堂里,周围没有别人。“今日赎罪走回来,好似重新投娘胎。”声音向远处漫去,好像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从那天起,马师傅再也没上过梆子楼,每天只待在房间里。他周围暗暗的,眼睛像被布包裹着,除了教授弟子,没说一句多余的话,和尤里一样。

  

 

             

  肖师傅懂得很多,关于秦腔总是信手拈来,却从来不唱《赵氏孤儿》,临了想听一场,二木哭着答应了,后又有些作难。梆子楼里排得上名号的就那么几个,马师傅算一个,听说已不再打算用眼睛,一个看不见的秦腔师傅怎么能演得出这精气神?二木想不通,自家师傅卧病在床,更不可能上场,其他师傅都半斤八两,也不好凑合,怎么才能让师傅满意?二木写写画画,想破了头。

  一晚上,知了猴趴在树上嘶叫,开启一场夏的狂欢,几只萤火虫落到书案,浮出些许绿光。二木觉得有趣,拿起毛笔去拨弄,蘸水画圈。二木摇摇头,用手轻轻捏起这些小家伙,放至窗台。楼下攀缘的藤蔓缠住夜色,热心地发送邀请函,一切似乎都很顺利。

  二木大清早叫来隔壁的朋友帮忙照看师傅,处理完琐事便上路了,他其实不知道外面有没有好的秦腔师傅,但脑海里总有一个声音对他说:“去看看吧!”这句话像有魔力般,推动这片土地向后方远去。他不断地问过往的路人:“您知道这附近有厉害的秦腔师傅吗?”话语被抛出,一颗石子掠过波心,荡起错落有致的纹,可无论他怎么问,答案都是梆子楼。梆子楼宛若横亘在人们眼界中的天堑,没有人能翻越至另一头。二木告诉自己,去更远的地方看看吧。人们开始只能说个大概,后来有人说在甘肃和陕西之间找找。当他真正觉得周围陌生时,也再无法听到关于秦腔的东西,他的脚被师傅第一次见面送的铃铛系住,他想尝试着挣脱,呼吸却愈发困难。二木累极了,眼睛不争气地流泪,眼泪流干了,就开始流血。

  脑海里的声音再也没有出现,二木突然不敢回去,路渐趋模糊,由立体变为平面,黄色白色绿色混杂,人也不规则。旁边的老人拍了拍他的背:“年轻人在烦恼些什么?”没有回话,老人也不觉得恼,自顾自地说:“南来北往是西东,看得浮生总是空。天也空来地也空,人生渺渺在其中……”声音越来越弱,还未等到二木看清具体面容,人就已经走远了,只剩下背影。

  听的人好像懂了,又没懂。等二木回到家时,四周静悄悄的,周围人盯着他看,把他看得心里发毛,感觉有些不对,一时间无人开口。几只麻雀飞上槐树,槐树上新架了个喇叭,粗绳子来回打结,绑得格外严实。二木低声问:“谁家老人过世了?”还是无人回答,他脸色慢慢变换,从春到冬,像雪落了一地。北风走得很急,门口的桂花树开了花。

  尸体被早早地放置入棺材内,棺材是柏木的,没有涂漆,约莫是核桃仁磨成的自然色,棺材板很厚,二木去推,极为费劲。肖师傅身上的行头是胡乱搭的,凤冠,红色团凤女蟒,配着黄色流苏的云肩。人们说,人死的时候穿的是什么,走时也要穿上,所以没换。他去问朋友,朋友告诉他说:“那天肖师傅嘴里一直念叨着‘等不及了,等不及了’,叫我去给她找戏服,你知道的,我根本不懂这些,她老人家就自己突然起身去找,我只能搀扶着,谁知道还没找完就……”话音未落,二木突然间觉得天旋地转,时而责怪自己,时而说起这些年来的小事。朋友也极为内疚,不住地道歉。

  “木小子,人总是要归根的,把肖师傅送回家去吧!”人群中有人劝道,这话稳稳地掷进二木的心窝子里,他连自己的根在哪里都不清楚,更别说知道向来神秘的肖师傅的根在哪里了,只好苦着脸说:“我也不知道师傅是哪个地方的人,她平常也从未与我讲过,或许对师傅来说,秦腔是她一辈子抛不下的东西,能把她葬在梆子楼附近吗?我想她老人家……”一时间二木没忍住流了泪,众人也开始悲戚,接着支支吾吾道:“肖师傅要风光地大葬,必须行大礼,这附近估计没有合适的地方。”二木笑着说没事。梆子楼外除了田地就是墓地,田地上都烙着名字,每块墓地下都藏着家族。他和师傅一样,永远不属于这片土地,就像野马不属于任何一片草原。

  他选了离梆子楼很远的地方作为墓地,没有请客人,该有的规矩都被省略,葬礼格外潦草,仅二木一个人连守七天。经过的风时常嘀嘀咕咕,二木愣住,以为是师傅幻化来告诉自己想听听曲。秦腔中很少有一个人能撑起的剧目,《赵氏孤儿》更是一部大戏,演至一半,二木笑着问:“师傅,您看我演得还行吧?”

  处理完师傅的丧事,二木就离开了梆子楼,从陕西走,绕过甘肃,去一个没有秦腔的地方,从头开始。后来有人再说起他,说他好像当上了大老板,手底下有几栋楼。又有人说他好像继续唱着秦腔,深得百姓们的喜爱,想要当他徒弟的人数不胜数。不管怎样,他都没有再回来。

  

             

  时间的潭水慢慢荡开一些褶皱,好像一切又在不停地重合。我带朋友来旅游,没有再请王二,只能逢人打听两位师傅的踪迹。肖师傅身体不好或许是有依据的,当年见她下台总咳嗽,旁人提起诸如“多休息”之类的话,她却笑道:“我的身体我知道,它先属于秦腔,乡亲们,最后才是我的。大家需要,我自然要坚持在‘战斗前线’。”至于马师傅,则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闲人,整天只用布巾反复擦拭着枣木梆子。

  找到马师傅的时候,他坐在门口地上,嘴皮粘成一块。我跑了过去,蹲下,一把握住他的手:“马师傅,您还记得五年前的秦腔大会吗?您的《卖水记》独具特色,给当年的我很深的震动!”一阵风远道而来,像石子跌进水里。他努力翻动身体,作揖感谢,念叨起几句话,又说了些故事,不痛不痒的。

  “马师傅,您为什么要解散马家班呢?”我的脑子里装了很多东西,见到的,没见到的,都杂糅在一起,但首先跳出来的问题还是这个。

  “他们应该有更好的前程。这样对他们好,也对得起他们爹娘。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由我这个老头子守着就好了。”马师傅闭着眼睛,过了好一会儿又补充道,“有些东西不见了,就再也找不到了。”

  “什么东西会不见呢?”

  梆子楼倒塌在清晨,事情极为赶巧,伟大事物的消逝往往伴随着伟人的殒身。马师傅中午决定解散马家班子,太阳黑成一片。蝉子集体失声,看来它们是极有诚意的,知道马师傅喜欢清静,在这天也约好为马家班送行。

  夏天总是多雨,浮萍聚了又散,小雨举起石头往水中砸去,师兄们问他有什么打算,小雨不答声,就盯着泥巴看。“唉!我们不是不想守着师傅他老人家的行当,可大家什么条件也都心里清楚,早些年还能寄些钱回去,现在凑合饱个肚子。”二师兄苦笑着拿起蒲扇,扇走蚊子。小雨猛地说:“你们都要走吗?”众人有些羞愧,却还是耐着性子问:“你想留这儿你爹同意吗?”事情总是在变化,时间把黑的染得更黑,更黑的则开始泛白。马师傅的弟子们一时间都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秦腔并没有消失,人们却再也没有去过梆子楼,整块土地像是被平移开了,只有人偶尔谈起这个一连存在好些年的建筑,年纪大的对著名的秦腔师傅如数家珍,年纪小的就静静地听,听完又忘记。

  凭着记忆,我带着大家去了梆子楼。现在它已经变成了一个饭馆,老板是以前卖茶水的,他还是继续当着老板。大家都不敢相信眼前的饭馆正是那个我常说的秦腔圣地,便打趣道:“不会吃饱喝足才是你的精神需求吧?快去点几个这儿的拿手菜。”我苦笑着说:“谁知道呢?”离开的时候顺嘴问了句:“忙活的伙计是谁?看着有些秦腔底子。”老板愣住,应声答着:“你说老赵啊,以前也是个秦腔师傅,听说我在这儿建饭馆,硬要过来给我帮忙,他这人也是轴,认死理,有什么招待不周的,还请你们不要和他计较。”我不禁有些唏嘘:“真是世事难料!”

  夜晚,躺在床上,我侧身看着那堵墙,久久没有入睡。外面有断断续续的声音传进来,似乎是旧时候,秦腔从梆子楼的孔洞里簌簌往外泄,又变成一地泥土。我想,很多东西总会再次活着。

(本文选自《创作》杂志2024年第3期)

     【作者简介】

  谢志棋:2001年生,鲁迅文学院湖南专题文学(小说)研修班学员,现为吉首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在读研究生。作品见于《湖南文学》《散文百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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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星辰在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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