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创意写作丨罗志远:不老
不老
文|罗志远
敲门敲到第三下,我略微感到犹豫,刚转过头,准备下楼离开,门“咯吱”一声开了。
面前的老人六十出头,穿着一件宽松的格子衫,条纹睡裤下露出一双塑胶拖鞋,前额头发呈灰白色,眼睛十分清澈。他拿了一把木梳在梳整头发,看见我手上拎着工具箱,将另一只握在门把手上的手松开了。他说外面冷,请我先进去。
我跟随他走进客厅,地砖和家庭常用的瓷砖不同,用的是砂砖,颗粒感十分强,且防滑。占地的东西并不多,一排齐整的沙发,一台老式的十六寸电视机,还有一张用于吃饭的木桌子,两张铺着棉垫子的椅子。除此之外,沙发前还有一个半米高的茶几,上面烟灰缸里的烟头满了。
老人让我先坐一下,他们刚起来,妻子还没有洗漱。说完帮我打开电视,并沏了一杯茶,转身朝卧室方向走去。我坐了大概五分钟,把工具箱里的工具简单收拾了一下,尽管对这份工作还不太熟悉,但好歹父亲生前手把手教过一些,他老人家今年刚刚过世。我掏出手机,对照着那张维修工给我转发的照片,取出大概会用得上的钳子和扳手,盖上工具箱,老人不知何时重新来到我面前。我站起身说,她洗漱完了吗?老人嗯了一声,含糊地说,已经回卧室了,房间清净,她不常出来见人。他又说,厕所在里边,跟我走吧。
房子本不大,通过一条长廊,老人很快带着我来到厕所门前。老人先用拖把把水往里赶,然后指着还是不断往外溢水的蹲便器说,都漏两天两夜了,麻烦了。我看看四周,地砖上满是水,外围还铺着一圈吸水抹布,都湿透了,颜色暗淡。我蹚水走进去,水是从蹲便器的白色密封圈漏出来的,大概是密封圈里面出了问题。我戴上橡胶手套,一阵忙活,老人在身后一直看着。他突然说,你像是个新手。我假装没听见,忙活了大概半小时,后来老人走了。我半蹲在地上,两手找准位置,费力地把蹲便器起出来,注意到是里头的排水管道在漏,其中一颗螺栓松了,而另一颗已经锈坏,因为灯泡很暗,我把手电筒咬在嘴里,换掉那颗生锈的螺栓,另一颗用扳手拧紧,蹲便器总算停止漏水了。
等我出来时,老人正在约五平方米大小的厨房煎鸡蛋。热油在铁锅里发出吱吱的响声,他小心地用锅铲把半成型的煎蛋翻面,等鸡蛋煎实了,盛在碗里,他又往锅里打了第二个鸡蛋。我在他边上洗了个手,绕回客厅,坐下收拾工具箱,发现几张钞票已经被压在烟灰缸下,里面的烟头清理完毕。我把钱收进裤兜,发现窗外一片白茫茫,冷风撞击窗户,发出沉闷的砰砰声。老人端着一盘鸡蛋走出来,见我迟迟没有起身,问怎么了。我指了指窗外说,能不能多留一阵,下雪了。老人顺着我的视线看了看,点头说,嗯,理解。他又说,还没吃早饭的话,一起吃点吧。
我没有理由拒绝,看着老人新搬来一张椅子,接着从厨房陆续端出一小锅粥,一盘馒头,一碟辣椒。老人让我坐好,独自回卧室,出来时,肩背上多了个年迈的妇人。这是我第一次真正见到她,和父亲床头柜上摆放着的那张照片上的模样完全不同,面前的女人面皮下垂,额前几缕干枯的头发垂下,遮住眉间的皱纹。
他把他的妻子背上椅子,然后蹲下来,在她胸前系了块餐布,给她盛好一碗粥,用嘴唇试了试温度,用筷子把煎蛋捣碎,放在她面前的盘子里。中途老妇人一声不吭,老人做好这一切,才坐到对面的位置上,从盘里拿过一个馒头并撕碎,蘸着辣椒吃起来。我面前有一个干净的空碗,老人让我随便吃,不要客气,我点头。接着老人问我怎么长得和对接系统上的照片不一样。我说,那个人原本要来,我和他商量之后,他回去了,换我替代。他说,你们上门维修还能这样替换人员吗?他仔细盯着我的脸。我说,也不是,其实我还另有要事。我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他打断我说,先吃饭吧。
老妇人吃得很认真,手不大稳,舀了两口粥,溅了出来,即使都被餐布挡住,她看上去依旧十分狼狈。我装作没看见,老妇人放下碗,又伸出一只枯瘦的胳膊,去够馒头,够了好几次都没够着。老人把那盘馒头挪开,说,你牙齿不好,还是别吃了。
饭桌上谁也没再说话,各吃各的,他们夫妻之间也没有任何交流,使我不得不打消开口说几句的念头,同他们一样,安静吃着面前的食物。
她吃完一个煎蛋,半碗粥,不再吃了。老人把轮椅推出来,把她抱上去,然后老妇人转动着轮椅,去了阳台,客厅留下我和老人。老人把那半碗剩下的粥端过去,一口喝净,看了看面前堆积如小山的一盘馒头,递给我一个,见我不要,自己撕下一块送进嘴里,还没咀嚼两下,便吐到盘子里。他说,以前在芭蕾舞团,她就喜欢吃馒头蘸辣椒,我吃了这么些年,也没觉得有什么好吃的。说着老人摇摇头,把手上的大半个馒头放下,将一整盘倒在身后的垃圾桶里。我说,芭蕾舞团?老人说,你要不要吃个煎蛋?这儿还有一个。
我的鞋垫湿了,大概是维修时鞋子进了水,十分不舒服。吃完饭后,我再一次向老人请求多留一阵,看得出他不大情愿,但还是答应了。室内开了暖气,他好心提醒我,可以把鞋子脱下,将鞋垫放在暖气片上烤一烤,这样干得快。我照做了。
老人准备去厨房收拾,走前丢了一双棉拖鞋给我,我穿上拖鞋来到阳台,看到老妇人坐在轮椅上看雪。她背对着我,头发银白色,像被积雪覆盖的松针。阳台三面皆是落地窗,蓝色玻璃泛着硬质的暗光,关严实了,风进不来。鹅毛一样大的雪,在外下得无声无息,密集的雪片贴在玻璃上,遮挡住看外面的视线。老妇人大概想要换个位置看雪,两手调转轮椅往后退,不小心撞到我的左腿,轮椅猛然停下来。我来到她身边,她略带歉意地说,不好意思,没发现您刚才在身后。看得出他们家里经常打扫,所以地板不脏,一点黑印都没留下。我拍了拍裤腿上不明显的褶皱,说,没事。我问,这轮椅好使吗?她说,坐了好几十年了,没什么好使不好使的,习惯了。我说,孩子什么时候回来?她摇摇头说,没有孩子,就我们两个人。老妇人重新调转轮椅,换了个方向,从正窗来到侧窗,这里的视野反而更开阔,没有任何建筑物的遮挡,天空一望无际,没有鸟,也没有云。
阳台狭窄,老人不知何时走了进来,他挤开我,手里端着一个脸盆来到老妇人面前,说,吃完饭,该洗脸了。说着半蹲下来,将脸盆放在地上,把毛巾拧干,平整铺开,给老妇人细细擦脸。老妇人闭着眼睛,任他擦遍脸庞的每一寸皮肤。他说,在聊什么呢?我说,没什么,说了两句话,您就进来了。老人说,有什么事,就和我聊吧,她睡眠不好,一会儿得补觉了。我没说话,注视着老人给他妻子擦脸。擦完一遍后,他把毛巾放脸盆里洗了洗,横向折叠,又擦了一遍,他的动作很轻柔,擦洗得也很认真,像面对一幅素描画,画上的每一道线条都没放过。
老人推着轮椅送她出去了,大概过了一刻钟才回来,要端走脸盆。我叫住他说,这么多年,没要个孩子?老人回过头说,怎么,和你有关系?我向他表达了歉意,说,只是问问。老人没再理会我,离开了。
我回到客厅时,老人坐在沙发上抽烟,我坐在他旁边,发现他已经帮我收拾好工具箱和其他东西。老人弹了下烟灰,说,鞋垫差不多干了。我说,再等一会儿吧,还下着雪呢。他说,很快就小了,小雪不影响出行。电视机里播放着新闻,我没说话,拿起遥控器调了一下电视频道,只有三个台,其余都是雪花点。他们一家并没有交电视费。
电视正在播报一则大雪把电线杆压垮,导致那一片街区暂时停电的消息。我目不转睛,看得十分仔细,连下面横向滑动的文字都逐一看过,大概又过了十分钟,见我迟迟没动,老人刚要再说些什么,卧室传出一阵动静,声音很闷,像是半袋米落在地上,伴随着呻吟。他霍然站起身,我们一同来到卧室,此刻,老妇人不知怎么,摔在地上,脸侧贴着木质地板,连带着棉被被拽下来,遮住了双腿。老人把她背回床上,盖好被子,刚转过身,棉被重新掉在地上。我看到老妇人迷糊着眼,额头上一片细密的汗珠。我从兜里掏出一张湿巾帮她擦拭额头,说,开了暖气,得少添床被子,不然会得热感冒。说着和老人合力把掉落的棉被叠好,由他收回衣柜。
一阵忙活,我俩累得满头大汗,他妻子总算睡熟了,我们并排坐在沙发上,隔着门墙都能听到响亮的鼾声。老人关了电视,整个客厅只听得到秒针的声音。那根烟被烧掉半截,老人重新夹到手上,抽了一口烟,断断续续给我讲了一些往事,有些我听过,大部分是我并不知晓的,我慢慢把一切零碎的片段串联在一起。
他妻子早年在芭蕾舞团工作,是一名芭蕾舞者。团内一共三十来号人,她们跳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跳得极好,曾经在著名桥段《四小天鹅舞曲》的基础上进行改动,完成过天鹅群演的水上舞台,好评如潮。当时她和剧团的一名艺术总监在一起,两人关系如胶似漆,未婚先孕后,在出租房诞下一名男婴。第二年,女人重新回到舞团,舞团正在排练《天鹅之死》,本已敲定另一个女孩独演。但男人不愿错过这个绝好的机会,主动找到导演,希望由女友出演这场精心编排好的芭蕾独舞。导演本来不答应,但男人还是通过先前她在《天鹅湖》中的精彩表演说服了他。不料排舞时出了意外,女人不小心摔成下半身瘫痪,再也跳不成舞了,那个胆怯的男人带着襁褓中的孩子,连夜搭乘火车跑了。女人养好后,好像并没有怪那个男人的意思,也没再提起这件事,很快淡出了舞台,重新恋爱,重新生活。我说,那您呢?老人说,我当时是舞团的化妆师,每次演出前都会给她化妆。我说,现在不做了吗?老人说,早不做了,她退出舞团后,没多久我也离开了。
一场事故,改变了三个人的命运,而昔日的芭蕾舞者,如今变成一个需要成天坐轮椅的年迈妇人。我不免感到有些悲哀,老人的目光朝我投来,我两手捧起早已冷却的茶杯喝了一口,涩味溢满口腔。我说,看您二老这样,日子还行?老人说,凑合吧,只是因为多年在舞团,保留了一些习惯,始终改不过来。我问他是什么习惯。老人勉强冲我一笑,把烟蒂摁灭,说,哪怕家里没人,她也要化妆。我说,化妆?他说,是的,她每天都要化妆,一般上午或者下午,我给她化妆,如果当天我出门了,她就自己给自己偷偷化妆,也许是想着那个男人有一天会找上门。他又说,嗯,可能也不是习惯,只是单纯还惦记那个男人吧。我沉默片刻,又喝了一口茶,又涩又苦,说,一起生活这么久,不直接问一问吗?他说,这种事,怎么好意思去问,自己心里知道就行了。
老人把电视机重新打开,把声音调到最低,此时正在播放一部国产电影,没有字幕,只见屏幕上人物的口型动作。电影长约两个小时,我们并排坐着,谁也没说话,中途老人起身去卧室,老妇人并没有醒来。第二次回来时,他取了一罐橙汁给我,说如果我觉得困,可以小睡一会儿。除此之外,他手上还拎着一根莴笋和两条丝瓜,大概是做中饭的食材。我并没有睡,一直耐心等着,边等边喝着饮料,其实我也不知道在等什么,鞋垫还没完全干,雪还在下,橙汁可能是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握在手心处,一阵冰凉。大概到了十一点,卧室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老人靠着沙发打了个盹,醒来后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自言自语说差不多到点了。我问,什么点?老人起身朝卧室走去,说,该化妆了。我叫住他,说,其实这个点,吃完饭再化妆比较好。老人摇摇头说,早弄完,早少一件事。
这是我第二次进入他们的卧室,这才注意到卧室的右侧方有一个梳妆台,大约半米宽,正好卡在床头和衣柜中间。梳妆台上化妆品种类繁多,各种瓶瓶罐罐,除了水乳、面霜、眼霜、粉底、口红外,还有不少我叫不出名称的东西。老人把老妇人抱上座椅,自己半弯下腰,轻车熟路地拿起一瓶水乳,开始给她做洁面护肤。隔离霜、粉底液、眉笔、眼影、腮红,老人拿起所需要的化妆品,因为太热,甚至中途把外衣脱了,调整旋转座椅方向,然后自己坐在床上,继续给她化妆。到了大概十一点半,化妆结束,老妇人起先紧紧闭着的双眼,一下睁开了。老人转头问我,怎么样?我看着镜子里老妇人无甚改变的脸庞,没有点破老人的敷衍行为,违心地点点头说,很好看。
我离开卧室,客厅播放的电影结束了,显示出一片蓝屏,两片鞋垫干了,我假意给它们翻了个面,换个位置继续烤。外面的雪肉眼可见地变小了,我正感到有些为难,老人走出来,他说,一会儿就开饭了,要不吃个饭再走?同时他告诉我,他妻子平日只爱吃素菜,不沾荤腥,如果我留下来吃午饭,希望将就一下。我向他表示感谢。他说,没事,多添一双碗筷的事儿。
午饭吃得很快,老妇人早早就下桌了,转动着轮椅往里屋走。我暗想,化着妆吃饭,也是奇怪,早点下桌,可能是怕破坏妆容。
大概是看到菜品太少,老人说昨晚剩下一个咸鸭蛋,冰箱里放着,问我吃不吃。我点头后,他就把那个咸鸭蛋从厨房的冰箱里拿出来,端上了桌。他用筷子捣了捣,拨了一半的蛋白到我碗里,把几乎所有蛋黄都给了我。我说,你自己吃,我不用。他坚持把蛋黄全拨给我,说,没办法,年纪大了,蛋黄胆固醇高,医生不让我多吃。
我们继续吃饭,老人吃得略快,放下碗筷,坐在我对面,看着我吃。我尽量避免抬头与他对视,把头埋在饭碗里,大口喝汤。老人突然开口说,我们家每年都会收到一封信。我放下筷子,看着他。老人看了我一眼,挪开目光,自顾自地说,嗯,持续好几十年了,一年一封信,陆续积累了几十封。我说,哦?信在哪儿呢?他说,都被我清理掉了,这事只有我一人知道。我说,什么内容?他说,没看。我说,知道是谁寄送的吗?他摇头说,邮戳都是外地的,没署名。他又说,但自去年起,就没再收到了,我等了一年,翻遍了邮筒,也问了邮局,一一查阅短信记录,确实没有。我没说话,喝净碗里的最后一点汤。他站起身,收好桌上的碗筷,连同我的一块儿收走了。
老妇人正在卧室里对着镜子补妆,她坐在原来的位置上,手上拿着一块粉饼,迟迟没有动。听到身后的动静,可能察觉到是我走进来,她头也没回,问,你可不可以帮我补一下妆?她的声音听起来十分舒服,像一条毛巾浸泡在温水里。我说,怎么了?她说,我看不清镜子上自己的这张脸了。我说,真不好意思,我没学过。老妇人说,我给你说,你照着我说的做,稍微补补就好。我径直来到床边坐下,接过她手上的粉饼,学着老人的样子,抬起一只胳膊。她说得十分详细,几分钟过去,我还是没有敢拍上去。老妇人只好再次接回来,自顾自地要往脸上拍。
门再次被打开了,这次进来的是老人。他刚洗过碗,袖子被挽上去,两手的水珠还没甩干净。只见他快步来到老妇人面前,夺走她的粉饼,说,上次就告诉你了,不要自己弄,每次都把妆越弄越花。她说,你没弄好。他说,我化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没弄好。她说,你没用心,以前光描眉就会花二十来分钟,现在时间越来越短。老人说,那你自己弄去吧。说着丢下粉饼,径直起身出去了。
我出来时,暖气已经关了。玻璃窗开了一条缝隙,老人站在窗前抽烟,他抽烟很凶,一根接着一根。注意到我在身后,他头也没回,说,她怎么样了。我说,还在弄,自己给自己弄。他说,她哪会化妆,真不明白,都活大半辈子了,还有啥可留恋的呢。他又说,前几日就是弄晚了,她躲在房间不肯出来,家里又没外人,真不理解。我没理会,接着之前的话说,刚才她手一抖,口红涂到腮帮子上了。好一会儿,我们一句话也没说,老人抽着手上的烟,直到燃尽。他把烟蒂摁灭在窗台上,说,算了,我们进去吧。
我跟随老人回到卧室,见到老妇人已经擦去脸腮上的口红印,只是有些红印仍有残留,显得十分滑稽。老人拿去她手上的湿巾,挨近些,帮着细细擦去。然后他从梳妆台上取出一瓶卸妆水,就要往老妇人脸上拍。但她似乎有些不愿意,两手遮住脸,把头低下来,说什么也不让老人碰。老人一只手紧紧握住她的胳膊,止住她的动作。他说,先卸妆,好吗?你说先前弄得不好,那就把妆先卸下来,然后你再给自己弄,好吗?
我注视着老人帮着她一点点卸下妆容,他并没有食言,用湿巾擦去最后一点粉底,没有擅作主张,而是帮着从梳妆台取下一瓶化妆用品,递给她。但老妇人依旧犯了先前的错误,脸上涂抹不均匀,一道深一道浅。我们注视了一会儿,我本想出声提醒,但往旁边瞥了瞥,看见老人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到嘴边的话不由得咽了下去。老妇人大概自己也有所察觉,最终还是停下手中的动作,把手垂下来。她嘴唇翕动,似带有歉意,说,实在是眼花了,位置拿不准。
老人向前一步,来到老妇人身后,低下身,看着镜子前的那张面孔,在完成基础护肤后,他往手上挤出适量的隔离霜,给她脸上均匀涂抹,接着涂抹粉底液和使用遮瑕膏。但老妇人的手挨近脸,这儿摸摸,那儿摸摸,这样下去,新妆还没上到一半,又会花掉。
老人说,还是不放心我,对吗?老妇人似有犹豫,轻轻点头。老人沉默片刻,缓慢开口说,这样吧,那就由我扶着你的手,我们一起来,这样你也能自己感受,一起来,好吗?他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但咬字清晰,即便声音不大,站在一侧的我依旧听得分明。
老人把手心覆在老妇人的手背上,两人的手腕紧紧贴着。他说,准备好了吗?我开始了,我们开始化妆吧。
然后他们开始化妆了。先画眉毛,用眉笔轻轻按压眉骨,给眉毛描边,然后眉毛颜色从淡转浓,眉型渐渐分明起来。再涂眼影,老人的手带着她的手一起,给整个眼眶涂上一层淡粉,在接近睫毛的地方加深颜色,然后轻轻在鼻梁处扫上一层。描眼线时,用眼线笔在睫毛根部轻点,沿着眼皮描出眼头、眼部中间、眼尾三个部分,而下眼线用白色的眼线笔描。睫毛只是稍微刷一点,用睫毛刷将上眼皮后半段睫毛进行延伸。眼妆逐渐化好了。
老人的手还没有松开,他一面继续化妆,一面说,适应得过来吗,需不需要我动作慢点?
老妇人没有回话,她把眼皮合上了,很平静地坐着,略微抬起脸,呼吸平稳而富有规律。
他们的动作有条不紊,两人的手依次扫过下巴、颧骨、鼻子、太阳穴、额头。把每一处不均匀的部分,顺着毛孔方向一一弄好。涂腮红时,他的手掌就放在她的手背上,他的手带着她的手,手指紧贴手指,一起抚过面颊。连涂口红时,他的手也跟着一起。迄今为止,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化妆方式。我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生怕破坏了这份宁静。尽管不大合适,但我还是站在两人身后,一直看着,直到老人说了一声,好了。
两人的手同时停下。老人的手松开了,他探过身子,默不作声地把梳妆台上的东西一一放回原处,所有化妆品的瓶盖拧紧。老妇人闭着的双眼顷刻睁开。他摸了摸她两侧的头发,轻轻撩起一缕,俯下身闻了闻,然后才转身离去。
她扭头对着我,问,怎么样?我说,很好。见她好像没什么反应,我补充了一句,这个妆化得真的很好。
她坐回轮椅,两手摇动,中途我问她要不要帮忙,她说不用,这么多年,她把家里每一个家具的摆放位置都记透了,并不会撞到。我跟着她又一次来到阳台,屋外没再落雪,对面的屋檐全白,有人站在街道两边慢慢扫雪。老妇人又往前摇动,停在落地窗前,把眼眯成一条缝儿,往下看,但隔得太远,人影太小,其实很难看清楚什么。
她扭头看我,问,雪停了吗?我说,停了。她点点头,拿了个晾衣叉,试着捅了捅,想把上面的窗子支开,但窗子被雪封严实了,无法做到。我接过她手上的晾衣叉,放回原处。她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窗外,抬手碰了碰自己的脸颊,突然扭头和我说,想出去转转。我说,什么?她说,在家闷好几周了,我想出去转转。我说,您平时不出门吗?她指了指自己的双腿,说,想出门,但没法出门,去哪儿都不方便。我说,那他呢?她说,他从来没有带我出去过。
她的这个提议使我一时间陷入了犹豫。很难说清楚我在犹豫些什么,或许对自己,对老人,对她都有。我说,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她说,你不是新请来的护工吗?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很明显,在我来之前,他们并未进行过有效沟通。我正要开口拒绝,老妇人突然紧握住我的手,说,带我出去转一转吧,哪怕就一会儿。
我来到客厅,老人正坐在沙发上抽烟,他一见我便站起来,说,你要走了吗?他还接着说什么,见我推着老妇人,到嘴边的话戛然而止。他说,什么意思?他多走了几步,挡在正门前,说,你是要带她走吗?没等我解释什么,老妇人率先说,只是让他带我出去转转,一会儿就回来。
老人听后久久没有作声,有那么一会儿,我们就面对面互相看着对方,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最后他还是妥协了,把墙壁上挂着的伞取下递给我,说,怕下雪,把伞带上吧。
天色不晚,但街道两边的门面大多关了,路上没什么人。我推着老妇人在附近转悠了两圈。温度有点低,我问她要不要回去。她摇头,提议找一个室内的地方休息一下。我说,去哪儿呢?她想了想,说,我知道以前有一家剧院,但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你推我去看看吧。
老妇人说的那家剧院其实并不远,按照她口述的路线,我们很快来到目的地。根据我从网上搜到的资料,这曾是当地一家赫赫有名的剧院,经常会邀请一些大型歌舞团来表演,如今剧院的外墙已经剥落,露出棕褐色的砖头,门口的地面也塌陷下去,台阶上的几块瓷砖碎裂开,无人清理。
此时剧院大门虚掩着,并未完全锁上。我们踏入其中,这里出人意料的冷清,大厅一个人也没有,但地上还算干净,不见纸屑、烟蒂和其他塑料制品,当然,也可能是少有人来的缘故。没有开灯,我们往里走了走,依稀听到些声音,再走了走,上到一个高台上,前方逐渐显出一些亮光来。此刻一束光打在舞台上,上面零星站着几个穿纯白色服饰的青年舞者,大概是在排练新编的舞蹈。她们手拉手,围成一个圈,随着领舞人的指令,或转或跳,脚踩在木质地板上的踢踏声十分响亮。
我们在最后一排观众席后面,没有一束灯光打在我们身上,她们也丝毫没有察觉到我们的存在。我扶着轮椅,低声问老妇人要不要往前一点,她一把抓住我的手,摇头拒绝了。两分钟后,她缓缓闭上眼睛,竖起耳朵,很认真地听,听那纤细的脚踩在木质地板上的声音。
我侧头看向老妇人,她的呼吸平缓,齐刷刷的睫毛微微颤动,嘴唇紧抿成一条缝儿,我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很多年前,也许就是在一个这样的地方,她突发意外,从高高的舞台上摔下来,终身难以下轮椅。那个胆怯的男人带着襁褓中的孩子,连夜逃走,就此悔恨一生,直至死去。而那个化妆师留下来,这么多年过去,成了如今老人的模样。
我把矿泉水瓶递向她,问,要不要喝口水?她摇头,说,不喝了,我平时尽量少喝水,上厕所不方便,何况涂了口红,怕掉色。我自己喝了一口水,没说话,心底暗想,也许脸上的妆容,会让她回想起多年前在舞团排练的日子,年轻时的自己。她扭头看了看我,转回来,接着自顾自地说,其实啊,也不是非要化妆,只是不放心,日复一日一起生活,一点点变老,我看不清自己的脸,更无法想象自己在他眼里是怎样的。
我的心底好像被什么东西猛锤了一下,我定定地盯着她,连瓶盖也忘记拧上,一时间我恍然明白,一切并非我和老人所想的那样。我慢慢蹲下来,仔细看她的脸,旧日美貌的遗痕照亮五官,我猛然发觉,哪怕抛去所有妆容,她其实也并不显老,只是在她的心里,自己需要通过化妆和保养去抵消对时间的无奈,以及对爱消逝的恐惧。她害怕,殊不知他也同样害怕,就这一点而言,他们是一样的。他们彼此都无法坦率表达自己内心的悲伤。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按道理来讲,最好一个字也不要说,保持沉默最好,但我张了张嘴巴,还是不自觉地说出口。我说,也不是,被爱的人不会轻易老去,会一直活在爱她之人的目光里。她睁大眼睛看向我,也许若她视力好些,就能认出我,但不重要了,还好她没认出我。
几个舞者中场休息时,我推着轮椅带老妇人转身离开了。走到门口时,发现门口的角落有几枚烟蒂,我记得进来时是没有的。此外还有一串鞋印,鞋印很大,看起来像一个男人的,和轮椅印重叠在一起,像是刚刚有人来过。其中一枚烟蒂还没完全摁灭,烟头亮起微弱的火星。我没有告诉老妇人,路过时,悄悄把它踩灭了。
创作谈:等待被光照亮的时刻
我想通过这一次创作谈的契机简单回顾一下自己这几年的文学之路。而其中的上半部分,我想简述一下我的文学路程。
从二0一四年开始,我在长沙一所十分普通的高中就读,之所以说“普通”二字,原因在于每当我和他人交流,将学校名称宣之于口时,对方往往展露出一脸茫然之色。学校在郊区,离我家要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地铁一直到我高二下学期才开通。所以前两年我每次上学都要转两次公交,外加走二十来分钟的路。当时一共八个班,按入学成绩高低分配。而我在第八个班。一年之内,我们班换了三个班主任,不论老师还是其他班级的同学都对我们避而远之。当时我的梦想是能考上本科,担任语文课代表和默默学习之余,因为没什么朋友,文学成为我当时唯一的慰藉。那一段时间我读白落梅和雪小禅居多,绮丽的辞藻使我迷恋,哪怕面对一片落叶也能伤春悲秋一番,也写过几篇散文,还给一本叫《家长·学生·社会》的教育类杂志投过稿。大概在高一下学期,我发表了人生中第一篇千字散文。这件事在班上引发了轰动,语文老师因此对我关怀有加。
时间来到高二,在我沉溺于辞藻无法自拔之际,川端康成拯救了我。那本《伊豆的舞女》简洁、明净,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在此之后,我认识了一连串作家:太宰治、莫泊桑、杰克·伦敦、马尔克斯、余华等等,每逢寒暑假,我便前往省图书馆借阅。上午做作业,下午看书,晚上复习,虽然时间紧迫,但往往一个暑假也能读个二三十本。那一年成为我最充裕的阅读时光,也让我从写散文转到写小说的道路上,一年之内写了几个数千字的短篇小说,但大都文笔稚嫩,不成气候,也没有发表,成为所谓的“抽屉文学”。同时,随着成绩的提升,我的目标往上挪动,因为每次搭乘公交车上学都会经过中南大学铁道学院和中南林业科技大学,从车窗看过去,后者的校园外景实在美丽,我那时便暗自把“林科大”定为目标。到了高三,由于学习压力,写小说的时间少了,我把更多精力花在阅读上,从杜拉斯到卡夫卡,来回翻阅,不知其味,更多出于习惯本身。
二0一七年秋,入大学后,我一度野心勃勃想要从长篇起手,花了一个学期写了一部十三万字的乡土小说,那段时间我独自一人窝在图书馆的角落,坐在地上,在电脑前敲击好几个小时,直到闭馆,然后一人背上书包翻回宿舍。然而小说完成后,我却不忍直视,理所当然也变成“抽屉文学”的一部分。与此同时,我继续疯狂阅读,一年看了大概一百八十多本书,一年后的大二下学期,自觉积累足够,正式开始写中短篇小说。那一个学期,我写了十余万字。初投之时,一潭死水,二三十个邮箱,无人回应。濒临绝望之际,我想要感谢两本杂志,一本是深圳的《特区文学》,另一本是浙江的《野草》,相差几个月,虽是退稿,但他们先后给予我回应和勉励,拉了我一把。然后是重庆的《红岩》和广东的《作品》,后者成为我处女作的发表地,而时间是二0一九年上半年,我已处于大三上学期。直到本科结束,我陆续发表了五六篇小说,有的排期长达一年,皆为自由投稿,过程虽磕磕绊绊,但好歹坚持下来,持续到今天。
在本文下半部分,我想简单谈一下我的小说观。
去年年末,我读乔伊斯,其信中有写给某个青年小说家的一句告诫,令我彻夜难眠:
“你必须写你血液里的东西,而不是你脑海中的东西。”
而在此前,我刚刚读到加拿大作家麦克劳德的《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这本是上海文艺出版社“短经典丛书”之一,里面的故事无不发生在那个名为“布雷顿角”的海岛上,哪怕题材相近,人物相似,却依旧散发着震撼人心的魅力,比起“短经典丛书”里的特雷弗、托宾、科塔萨尔、宫本辉等其他声名显著的大师文本,毫不逊色,甚至犹有过之。
我后知后觉,那是情感本身的力量,对于世界文学来说,哪怕民族地域不同,风俗习性迥异,情感却是可以共通的,唯有一颗坦露情感的心可以去碰撞另一颗深藏情感的心。在麦克劳德的笔下,我既会为《秋》里那个卖马的家庭黯然神伤,也会为《黑暗茫茫》中那个出走的少年无言流泪,哪怕这些人物的情感包含着卑怯、懦弱,或难以启齿的东西。在麦克劳德的故事里,我觉得每一个句子都在写我,我被他的小说一次又一次击中。
一直以来,我们皆称小说为“虚构的艺术”。虚构来自设计,诚然,小说很多时候需要去设计,但若无情感的支撑,一切设计很容易流于自我的诡计和圈套。所以每当我读小说,我总是希望能在其中看到一些真诚的东西,哪怕它笨拙、不完美,甚至絮叨。
写小说时,我经常会想一想自己,然后想一想这个世界。如果说,生命是和这个世界的联系,那么,文学就是我的生命和这个世界建立联系的媒介。虚构也好,写实也罢,很多时候,不过是情愫的印记。不知为何,相比前几年,当下好像越来越少有东西能够牵动我的情绪,一些是不值得,更多的是没必要,也不重要。能影响自己情绪的人或者物,必定在心中占据一定的分量。这是一道无聊的计算题,什么值得,什么不值得,看心中如何增添砝码。对我来说,一直以来,内心有两块比较大的砝码:理想和现实。现实就在面前,而理想如此遥远,就好像月亮一样,我没有双翼,只有凳子和桌子。写作是日复一日的罚坐,很多时候在图书馆待上一整个白天,换来颗粒无收的结果。这时必须承认,并非所有的付出都有回报,要学会接受事与愿违。
曾经看到一句话:
“一个原本拿起刀戈要捍卫文学尊严的人,在强大的秩序铁墙面前,还是免不了低下头颅,苟且一生。”
无独有偶,前段时间读卡佛,看到他在自述里谈到,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开始,就无时无刻不担心自己身下的椅子被人移走,而自己所做的一切努力,不过是为了“保住自己头顶上的屋顶”。而我如今二十好几,已经有了跟卡佛一样的焦虑,这个世界让人日益疲惫和麻木,好像每一块竖起的木牌都在告诉我,此路不通。荒芜降临每一寸土地,人类日益成为环海的孤岛,没有谁可以拯救谁,也没有谁必须被别人所拯救。
然而在这个时候,我又想到了月亮,想到了文学。想起白天,在学校硕博楼的台阶上,远方天边的夕阳烧成野火一片,每次我出来时,都会看到很多人站在台阶上拍照。我在旁边看着,就在那么一瞬间,我会对世界重新充满期待。
我是一个讨厌等待的人,就好像不喜欢排队一样。可看到这些拍照的人,面对夕阳,面对月亮,面对文学,我想我还是应该耐着性子等待一下。因为那些人与人之间内心的悸动,那些稍纵即逝的美好场景,那些无限接近于眼泪的东西,我始终是在乎的。
(本文选自《创作》杂志2024年第4期)
【作者简介】
罗志远:1999年生,湖南长沙人,本科毕业于西南大学文学院,现于西北大学创意写作专业就读,作品散见于《作家》《天涯》《芙蓉》《文艺报》等报刊。有小说被《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已出版小说集《书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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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星辰在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