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创意写作丨李松颐:下咽

创意写作 | 2024-12-23 21:04:00
星辰在线 | 作者:李松颐编辑:周森林值班主任:陈贝贝值班编委:王重浪

下咽 

文|李松颐

              

  那个男人这会儿正坐在客厅。“姓叶。”妹妹如此介绍,没说名字。

  他M型秃头,两边发际线在很高的位置,宽额头,塌鼻子。皱纹不深不浅,但数量不可谓不多。白色衬衫,商务休闲风,没有褶皱,深色西裤,裤缝平直。想来应该是提前考虑过着装,不过很难认为这是他平时的穿搭风格,不至于不搭,但远谈不上合体自然。

  儿子从我肩膀后探出脑袋,也在看叶。其实现在身处客厅的每个人都在看叶,除了叶自己,只是每个人的明显程度有所不同罢了, 大家脸上都带着客气的微笑。

  客厅角落里柜式空调正在呼呼吹送冷气。凉菜已经上桌,茶几上放着切好的西瓜。外面太阳很大,窗帘拉开了一半,沙发在阴影之中。电视正在播放午间新闻,中年男主播声音很小,屏幕下方滚动着新闻简讯。阳台上的花开得很好,连花盆一起立在阳光里,看起来一副娴静的模样。

  妹妹提前给我交代过叶的情况,人到中年,离过婚,没有孩子。“我们两个人在往结婚那个方向走。”她说。

  我把这一情况如实传达给父母,说两人谈了有一段时间,彼此都很满意。其实不想去说,就父亲那个脾气,如果当他面说了,自己肯定得替妹妹挨骂,但心里也明白,如果这事我和妹妹谁都不提, 那么等到二老突然被告知女儿要跟一个老男人举办婚礼时,那肯定闹得天翻地覆。这事是打电话说的,我不想上门面对面谈。母亲在电话那头问东问西,父亲在旁边用力拍桌子,听动静就知道,力道很大。谈话不怎么愉快,结束得很突然, 但我好歹把信息传递到了。

  本来我以为这事暂时就到此为止了,不料没过多久,母亲给我打电话,说自己安排了个日子,全家一起吃个饭,还特意叮嘱我带上妻子和儿子。

  “他们也会来。”母亲挂电话前提了这么一句。我立刻明白她说的是谁。

  我跟妻子说这件事情的时候,她正在叠衣服。一家三口日常换洗的衣服数量相当可观,大大小小凑在一起像是在举办某个中型展览会。我站在她身边,大概讲了是怎么回事。她背对着我坐在卧室床上,手上叠衣服的动作又慢又仔细,我知道她在听。

  “可能不太行,”她以足够轻的声音说话,“那天我值班。”

  我接着问能不能请假,或者跟谁换个班。她不说话。

  “不会占用你很长时间,实在不行,你来露个面,坐一会也行。”我说。

  我看着她,她看着行李箱里面的衣服。沉默像是房间里面萦绕的香氛,淡且满。

  “母亲点名让你去,还说带上儿子。” 我盯着她的背影说,“你来了,咱们这个家才算到齐。”

  过了很久,她“嗯”一声,说会跟同事协调。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但我听得真切。

  “先吃西瓜,饭马上就好。”妻子招呼着, 接着到厨房做饭。

  儿子洗过手以后,从卫生间奔出来,端起西瓜咔嚓咔嚓吃起来。我想这小子胃口还是那么好,一块西瓜让他吃得脆生生,像在啃黄瓜。妹妹探身拿两块西瓜,一块给叶, 另一块自己吃。叶吃得很拘谨,动作幅度小之又小,同时顾着说话,勉强地笑,瓜子吐在手心里。我拿一块西瓜递给妻子,她接过去以后就放在茶几上了。西瓜冰镇时间不短,温度很低,我感受着冰凉的液体从喉咙一直下到胃里。

  父亲端坐着看新闻,脖子抻直。叶刚才跟他鞠躬打招呼,他靠着沙发,淡淡回应, 顺带提了句“路上炎热,过来辛苦了”。至于妹妹,他理也没理。有一会家里都没人说话,大家一边吃西瓜,一边看新闻。电视声音调大了一点,主播字正腔圆,正在介绍某个会议,谈了会议内容和参会人员,听起来会议规格不低,再看画面,每个人的表情都很严肃。

  厨房里面响起一阵锅碗瓢盆的声音, 油也热了,锅里噼里啪啦直响。随油味一并飘过来的还有老家具的气味。老桌子, 老柜子,父母卧室里面有台风扇比我年纪还大。当年我结婚的时候本来说好好把家里装修一下,把该淘汰的家具利利索索丢个干净,不过母亲觉得我们夫妻俩不跟他们同住,而且妹妹也到了适婚年龄,结婚估计也就是这两年的事,那暂时就没有必要浪费这个钱,干脆再等等,所以只是简单粉刷了墙壁,补齐了残缺的木地板。

  电视柜上摆着几张老照片,拍的是几十年前年轻的夫妻,还有年幼的兄妹,单人照和全家福都有。我百无聊赖地盯着老照片看,那时父母头发乌黑浓密,我和妹妹个子到他俩大腿的位置。

  我本想着去厨房帮忙,但又想到那儿空间小,再挤进去一个人就转不开,于是坐在客厅陪客人。妹妹在讲笑话,儿子被逗得咯咯直乐。叶也笑,声音干巴巴的。妻子听着笑话,脸上没个笑模样,面前的茶几上立着块西瓜。

  我注意到父亲正在打量叶,不动声色地从头看到脚,他瞥见我盯着他,立马转过头去看电视。

  油烟机隆隆响起来,母亲正在炒菜,颠勺时铁锅落在燃气灶架子上,铿铿锵锵的。阳台上此时暗了下来,太阳好像被云层遮住了,那几盆花进了阴影里面,叶片边缘远远看来有些枯黄。

  饭桌上,母亲提议我们几个男人喝一杯,说父亲存的好酒该拿出来喝了。

  “再不喝,该过期了。”她笑着说。除了父亲,桌上的人都笑了。

  父亲半天不动,说什么泡的酒也能喝。叶也说没那个必要。母亲不听,起身去卧室,没费什么工夫,抱个酒盒出来,顺手递给我,让我给开了。硬质包装方方正正,不小,捧在手里沉甸甸的。我看一眼母亲,她一脸催促的表情,再看一眼父亲,他闭上眼睛点了一下头,我于是开了手上的酒。

  倒酒,喝酒。我们碰杯以后就喝,场面话说不了几句。酒不赖,入口便知。我边喝边想着妹妹之前该多说点关于叶的事情,起码不至于现在喝酒的时候没话聊。几个男人心里都揣着事,又都不说,越喝越沉闷。

  工作倒是谈了几句,父亲主动起的话头。

  他讲话以“小叶”开头,还询问叶的意见,问能不能这样叫他。叶忙不迭地点头, 说当然可以。

  “我这人上了岁数,记性不好,她跟我提了几次你的工作,”父亲用手指妹妹,“但我老忘。”

  叶立马介绍起自己的工作来,脖子上的肌肉都绷紧了。

  “我在一家培训机构上班……教硬笔书法……嗯……也会参与教材编写。”

  他很紧张,说得磕磕巴巴,大部分尾音都破了。

  父亲听了以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说什么。母亲笑着说他是个文化人,还夸他手好看。叶很不好意思,连连否认。

  喝酒几杯,吃菜。菜着实不少,虽说围坐餐桌的人数众多,但菜的分量还是远远超出。看来母亲为了今天这顿饭花了不少心思,况且以她的个性,应该头天夜里就紧张得睡不好觉,只是这些事情她不会当我们面讲。父亲不可能安慰她,估计在母亲翻来覆去难以入眠的时候,他反而会大声呵斥,一针见血地指出母亲睡不着的原因,就像他俩结婚数十年来任何一个难眠的夜晚一样。只是这次我没有在自己的卧室听得模模糊糊, 而是想象他的语音语调。他昨晚应该讲了妹妹的不是。

  妹妹肯定也知道这些,毕竟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过那么长时间,可是现在她有别的事情需要操心。为了让气氛保持热络,她在桌上频频说笑,调节气氛。我给她少倒了些酒。她说到兴头上了,仰脖就喝,喝完让我再倒。我劝她就喝到这。妹妹长舒一口气, 用凉手背贴热脸颊,脸上浮出红晕。母亲劝她:“不喝了,男人的酒让男人喝去。”妹妹于是作罢。

  儿子是桌上唯一的小孩,一度成为话题中心。妻子说幼儿园的老师评价他开朗活泼,在班上交了不少朋友。“跟很多小姑娘都走得近,小男孩都羡慕他。”妻子说。我说:“孩子嘛,喜欢谁,就跟谁玩。”妻子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没说话。母亲在旁边搂着孙子,一脸慈爱,说:“这小子随他爸,性格好,跟谁都能说得上话,不像我这老姑娘……”大家都去看妹妹。

  “她呀,从小就独来独往,读书那会我让她多交朋友,她不,说班上孩子都幼稚。” 母亲看着前方,脸上浮现出微笑。

  “这孩子早熟,主意很大,跟同龄人处不到一块去。”父亲自顾自说话,也不管有没有人听。

  我突然想起来,读中学那会,妹妹常常收到很多信,地址五花八门,信封上的字大多苍劲有力,不像是出自学生之手。有人问她,她只说是笔友。我细打听,她不耐烦, 说是在网络论坛上认识的,那上面天南海北的人都有,她还威胁我说不准告诉父母。此刻在桌上,我没提这事。

  叶一直在说话。他不是个外向的人,一眼便知,虽说不如妹妹那么健谈,但也尽量不让话落地。其实这事该我来做,父亲也该参与进来,可是我俩都做得不好。母亲当然热情,不时说点蠢话逗大家发笑,这是她一贯的聊天方式。叶很吃这一套,边笑边向母亲解释条形码的“码”跟斑马线的“马”不是一回事,虽说看起来确实很像。

  蝉这时候鸣叫起来,叫声时断时续。我从餐桌这一头往窗外望,其他人在餐桌另一头。蓝天上的云像烟,很远的地方有建筑物的轮廓重重叠叠。风在吹,从树枝的摇曳可以看出来。屋里坐着七个人:我们一家三口,父母,妹妹和叶。真是奇怪,明明不久前这个家里都还只有四个人:父母和兄妹。如今却有别的人进到屋里,坐上餐桌。

  儿子身上流着我的血,这点无疑,谁见了都说像。妻子渐行渐远,她如今想要离婚,此事一旦成真,那么餐桌上必然会少一个人,甚至连那副小小的儿童碗筷也可能会被一并撤去。当然我还会在这里,甚至可能会比以往更加高频地出现——倘若往后我没有找到工作,而妻儿又远走他乡的话。妻子说了,如果可以的话,她想带儿子回到家乡,两人跟外公外婆一起生活。叶眼下还是外人,尽管他是妹妹头一个带回家的男朋友。

  叶请教了父亲几个时政问题,有国内的,也有国外的。父亲说了几句,讲得很浅显。最多两三分钟,话题结束。餐桌上出现小小的冷场。母亲说些家长里短的事情,尽量让语气不至于像发问,小心探听着叶和妹妹的情况。

  “小叶,我也就这样叫了,你别见怪啊。”母亲一边给他夹菜,一边说,“听你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啊?”

  叶把手里的碗高高捧起,去接母亲筷子上的菜,回答道:“我家是外地的,来这儿读的大学,毕业以后就留下了。”

  母亲嘴里说着难怪,然后又把话题往家庭那个方向引导。我们得知叶是家里的独子,爸妈是办公室文员,姥姥跟他们一起住。父亲在旁边听得很认真,酒杯悬在半空,晃晃悠悠。

  “我说一下……”妹妹这时候开口。母亲转过头去看她,我和父亲也望过去。妹妹跟叶对视了一眼,然后用很轻的声音说话。话说一会,停一会。说的人累,听的人也累。但有一点很明确,他们二人已经确定了今后的人生道路,话说得很慢,但态度坚决。

  “我们两个人在一起有话聊,相处得也很融洽,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能一起生活。” 妹妹以此作为结尾。

  母亲听了以后有些晃神,用擦桌子掩饰。父亲多少还是有些惊讶,没明显表现出来,但我看出来了,母亲也看出来了,妹妹低着头,没注意到。叶挨着妹妹,也低着头。

  桌上筷子大多被放下了。酒杯空了,也没再倒。餐桌氛围逐渐走低,有些沉静。室内温度渐高,空调开始工作,轰轰隆隆,听起来很嘈杂。

  儿子咳了一声,我看向他。

  他嘴里有东西,一时没有吞下去,双唇紧闭,脸部肌肉在用力。我看他面前的小碗:几块切得碎碎的牛腩,两三片胡萝卜。他估计是吃到带筋的肉了。

  “不好嚼吗?那就吐了吧。”我说。

  儿子抬头看了我一眼,两腮微微鼓起来,摇头。

  母亲把手伸出来放在儿子面前, 说: “吐出来,别噎着。”

  妻子作势要拍儿子的背,被我制止。 大家也都注意到了,餐桌氛围从低沉走向紧张。桌上不同方位的脑袋都探过来,关注的目光一连好几道,落在儿子的小脸上。

  “咕嘟——”儿子发出很大的吞咽声。“啊——”他张开嘴巴对着我,里面空空如也,最里头两颗牙齿表面有黑点,我想着什么时候带他去看牙医。

  “咽下去啦!”他说,声音洪亮。

  大家都笑了。又有人开始夹菜,筷子碰到盘沿,发出清脆的声音。

  母亲摸着儿子的后脑勺说:“常听人讲,嗓子眼大的人有福气,只要进口的饭菜都能咽得下去,人就噎不着。”

  叶一脸认真地说这话里有哲思。我和妹妹听了以后笑得厉害。妻子也是忍俊不禁, 干脆将脸转向一边。

  父亲把手一挥,说:“这老婆子胡说八道呢,现编的话,拿来逗乐子,你别当真。”

  饭后,母亲和妻子洗碗,父亲照例午睡,儿子在客厅看动画片,刚开始电视声音很大,我提醒他爷爷在睡觉,声音才小了一点。叶醉得厉害,母亲安排他进屋躺着。没想到那人如此不胜酒力,原先我以为他餐桌上的脸红只是害羞。我跟妹妹站在阳台上抽烟,身后推拉门留了条缝。

  盛夏午后,天很高,云几乎没有,街上车很少,没什么人。热风吹在脸上,一阵一阵的。妹妹提到我席间一直在看手机,像有什么事。我用余光看了她一眼。她没看我, 手上的香烟快燃尽了。我说没什么事,然后吸一口烟,又说什么事都没有。

  “你真的不擅长撒谎,这个岁数了还是没变。”她说。

  我摇摇头,眺望远方,嘴里吐出一口烟,说她帮不上什么忙,右手把烟灰抖到盆栽里面,泥土表面已经落了不少烟灰。她把将要燃尽的烟头按进土里,拍拍手,长长叹了口气。

  我用舌头抵住牙齿,“啧”了一声,说: “别搞得好像我在有意疏远你,要不是你们准备结婚了,你会告诉我?”

  妹妹干笑两声,低头看楼下成排的树影,好一会,才说什么不是拿得出手的对象,总得等到稳定下来再说。她话说得很急,手也在比画。看她还是小时候那个样, 我不出声地笑了,接着说:“那人有够显老的,抬头纹又黑又粗,发际线一眼望不到头。”她高高举起手掌,很用劲地拍我的背。我立马呛了一口烟,用力咳嗽。

  然后我给她说了之前那家公司因为经营不善而倒闭的事情。“上周面试了一份工作, 说今天之前给答复,然而直到这会,一个电话一条短信也没有,看来没戏。”我说。

  她拿根烟点上,静静听着,很久都没有说话,一根烟抽完,从烟盒里面又拿了一根。我攥着打火机,顺手给她点上,她眯着眼吸,细细的烟刚冒出来就飘散了。起风了。

  “妈妈松口了,说会帮着劝爸爸。”妹妹说。

  我听后了然,点了点头。我太清楚母亲了,她面上随和,内里相当固执,认定的事情不会改,与人起争执,从来是咬紧牙关不退一步,然而对我们兄妹俩却是心软得像豆腐,见不得红眼圈,哭声更是听不得,小时候我和妹妹谁要是在她面前抽泣一声,她马上就不行了。妹妹当然也知道,多半以此作为突破口。

  阳光耀眼,刚才听妹妹说话的时候,我一直盯着太阳看,眼前出现好几个圆圆的重影,五颜六色的。我试着不去看外面,把视线投向脚边。阳台最里面有块三角形的阴影,阴影里有些淘汰不用的物件:能够容纳婴儿的破了的澡盆,断裂的衣架,还有张小木桌子,统统褪色得严重。

  看了会老物件,我想另起话题,问问两人是怎么相识的,她又是如何认定这个男人的,但担心她和母亲落泪,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作为哥哥,此时此刻我应该讲几句,嘱咐也好,宽慰也罢,然而回顾自己一路走来的人生,适用当下可供分享的现成经验一条也没有。

  我俩沉默了一会,想着各自的心事。随后妹妹指着楼下年代久远的儿童滑梯,谈起小时候的事。

  “就那次,你带我偷跑下楼去玩,要我 像你一样从滑梯最上面往下跳,”妹妹说着,眼睛定定注视远处某一个点,“我不敢跳,你就在下面笑我,说我胆小鬼,还跟别的孩子一起怪叫,我架不住你们起哄,结果刚跳下去就崴了脚。”

  我记得这事。当时一看妹妹摔了下来, 自己脑子瞬间空白。她趴在地上,带着哭腔喊了几声,旁边几个大人立马围了过来。几个人七手八脚撩开她的裤脚一看,脚踝又红又肿。以妹妹为中心围了一圈人,大人小孩都有,我在最里面,看得最清楚,心里明白,闯祸了。

  “那时候可吓坏我了,你连路都走不了, 回家都是我背上楼的。”

  “对啊,妈妈一看,把我们两人都骂了一通。”

  妹妹那时只说自己摔的,没提我。就像后来,她卧室窗台上出现烟头,我跟父母交代是自己落在那里的一样。

  儿子在里面发出很大的笑声,我推开推拉门,探头进去,对他“嘘”了一声。热水器还在工作,厨房里婆媳还在洗碗。客厅角落有块光斑,亮亮的。

  “你不会变成那种男人吧?”妹妹说,她咧开嘴露出白牙齿,像在开一个玩笑。我 把右手小臂靠在推拉门上,问她哪种男人。 “就是那种啊,人岁数不小了,妻离子散, 失业在家,每天中午起床,吃妈妈留在餐桌 上的早饭。”她说。

  我捂住胸口,接着跪倒在地,一副很受伤的样子。她说少来这一套,然后绕过我, 拉开推拉门,进去了。

  我手按着瓷砖,眼睛看着上面的花纹, 耳边传来门的那边小小身体所发出的欢声笑语。忽然之间,我觉得一切离我很近,又离我很远。也许,以后我们一家三口都不会在同一个屋檐下吃饭睡觉了,而我能做的,不过是接受这一事实。

  这会气温正高,我在热气之中想东想西,汗流了满身。有狗远远地叫了一声,然后又是一声,这让我反应过来自己还在阳台上,周身皮肤热得发痒,于是赶紧先抹了一把脸,然后拍拍膝头的灰,拉开推拉门,进到空调开放的屋子里面。门被关上,阳台上摆着盆栽,白色塑料花盆的土里插着几根烟头,上面浮着一层烟灰。

  屋里静悄悄的。连压缩机的声音都听不见了。窗帘全都被拉上,阴影笼罩着房间。三个卧室的门都虚掩着,留下一条小小的缝。妹妹侧躺在沙发上,腰间盖着一条薄毯。像是感受到了我的视线,她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脸上露出微笑,然后又睡了过去。我也笑了笑,然后推开自己曾经的卧室的门,床上有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儿子缩在妻子胸前,两个人都睡得很熟。我不动声色,慢慢后退着出去,掩上门。我忽然想起以前许许多多个夏日的午后,我跟妹妹两人从外面偷玩回来,屋里就跟现在一样,凉爽,安静,家人都在午睡。

  轻手轻脚来到宽大的按摩椅前,我仰面躺进去。天花板上是木质吊顶,从窗帘顶端缝隙透进来一缕暖黄光线。我小声地呼出一口气,闭上了眼。

 (本文选自《创作》杂志2024年第5期)

    【作者简介】

  李松颐:1995 年生,现居成都,有小说见于“ONE·一个”。


(扫码关注更多《创作》作品)

【来源:星辰在线】

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