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创意写作丨高致林泉:少年的画
少年的画
文|高致林泉
在一本诗赋选的封面上,我见过一幅画,现代人所作,用笔之类不讲究,很粗糙,内容却感染了我,至今犹记。时代大概是春秋战国时期,一个古装男子,长须,年近中年,跪坐在席上,手执毛笔,双眼凝望着桌上铺好的竹简,眉头微锁,似乎在琢磨文辞。空中摇曳着昏暗的烛光。室内狭小,陈设简单,大抵非富贵之家。由男子微微瑟缩的姿态、略微破旧的冬衣,可以联想到,当时也许在下雪,而他因贫穷在受冻。画意是寒冷、孤寂的。男子物我两忘,美妙的文辞在他的心中徐徐铺开。夜深之后,华彩文章作成,方觉浑身冰冷,手脚僵硬如铁,烛光更加昏暗了。暂时抛却的烦恼一齐涌来。真不知他该如何应对。
这幅画,出自一个现代人之手,冒昧猜想,那位画家一生不知要画几百几千幅这样的画。他大概想不到,这幅用作配图的作品,会被我如此珍爱。
十几岁时,我爱舞文弄墨,在作文里加几句生僻古诗文,以向同学、老师炫耀文采。没有课的日子,我经常在阳光灿烂的午后,携这本诗赋 选或另一本也是购自新华书店的《诗经》,到公园里,坐在一面平湖旁的
石椅上,轻轻念诗,看湖上风景。诗句意思晦涩,我看了几行,便看不下去了。太阳光射下来,很刺眼睛,我便以此为借口,站起来走走。这常发生在冬末初春之际,天气微寒之时,阳光普照,我的心就极温暖、极轻松了。
每到这时,一向寂静的公园会热闹起来。散步的,打太极的,带孙子孙女的,晒被子、干菜的,钓鱼的都有,他们神态轻松闲适。他们结伴而行,互相说笑,我觉察到自己与他们的不同,但听他们说话,心里无比安宁。太阳落山后,被阳光烤得暖暖的身子渐渐冷却,心底的落寞就炊烟般升起来了。我携书回去,坐在自己寂静的小房间里,听着外面寄居家庭的孩子发出的欢快的笑声,也不会走出去加入他们。
将上高中时,外出打工多年的父母回来了,他们说回来主要是希望我考一所好大学,给家族争光。
文理分科时,我本想选文科,父母从一个教数学的亲戚那里打听到,读理科将来更好选学校,就叫我选理科。我不愿意,但怕他们因此说我不懂事,又出去打工,留下我一个人,就听从了他们的安排,从此苦不堪言。解一道数学题,同桌用十分钟,我可能要用一个小时;物理、化学种种定理、公式,我总是记不住,或者搞混。为了考个好学校,我只能加倍努力。学校支持学生在教室苦战到凌晨,我便这样做了,常常学到教室里空无一人。我将所有灯关闭,再锁好门。在长长的廊道里走,我听见自己脚步的回声,看到安全指示牌发出的幽幽绿光,身旁一面面的窗玻璃映出身影,尽管知道那是
自己,可还是害怕。于是每走几步,我就用力跺一下地,这样,感应灯就能一直亮着。但是,空寂的夜里,无端发出这样大的声响,让我心中不安。我自小怕黑,孤身处于黑暗中,只愿身子缩小,变成一只甲虫。我曾经住在一个僻静的小区里,对面是一条河,很多人向里面扔垃圾,不久就臭了,河面上日夜浮动着腐烂物。没有路灯。由于寄居在别人家,我常常一个人回去,所见一片漆黑,几乎是摸索着前进;闻到臭味,听见水流声,河岸边风吹草动,黯淡月光下看起来仿佛潜伏着人。我慢慢走,心中惶恐,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唯恐惊动了什么。曾经听说某位亲戚也和我有一样的心态,只不过, 他怕的是黑中的鬼,我怕的是纯粹的黑。他的应对办法是,大声唱红歌,以阳刚之气吓跑鬼怪,而我则只是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地慢慢走回家。回到家,后背全是汗,我再透过窗户回望刚才走过的路。
父母已经熟睡,两个人都鼾声如雷。我还不想睡,在书桌旁坐好,开始学习,没过几分钟,就犯困了;用热毛巾洗脸,只能维持一时清醒,手拧大腿,站起来做深蹲,都没用,还是困。我于是狠下心,丢掉学习, 从隐蔽处取出周六从县图书馆借来的武侠小说,打算看几页,有了精神,再去攻克难题。不想看下去,就停不下来了,我看了几十页,才依依不舍地把书放回原处,开始学习。脑子里净是刀光剑影、爱恨情仇,面对数字,公式,实在无能为力,我心中悔恨, 过一会儿却昏昏睡去了。翌日清晨,父母见我掩衣而睡,很是感慨,说我懂事好学,逢人便夸耀。我心中歉疚。他们常对人说,回家乡工作纯粹是为了我,希望我能考上一所好大学,不辜负他们以及亲朋好友的期望。我只能沉默,顺从。
每个寒冷的、不想立即睡去的夜里,都有侠客们与我相伴。我心中最钦佩的,是儒侠,既能提笔写诗歌,又能力压群豪。一匹马、一把剑、一行囊,浪迹天涯。儒侠中, 我最爱古龙笔下的,不爱金庸笔下的。金庸小说里的大侠,无论到哪里,总是一片热闹。古龙小说里的则不同,他们孤傲古怪, 爱美酒,爱月光,不爱人群。他们回到人群中,便是悲剧的开端。房间冷,我便用被子盖住身子,有时还会给自己泡一杯茶,然后静静地看书,从字里行间,获取幻想的素材。外面那样冷,风吹得那样厉害,我在这温暖的小空间里,有这样大的享受,什么苦恼、怨恨、忧虑、孤独都消失了。
很多瞬间,我都觉得那幅画渐渐从书页上脱落,从平面变得立体,幻化成一个古典的、安静的避难所,而自己就成了那幅画里的那个人,冥冥之中获得某种力量的庇佑。时至今日,我早已不读武侠,而长期的孤僻独处和深夜读书的经历,让我渐渐明白,为自己构建一个可供避难的内在世界,要比向外冀求,容易得多,也存续得更长久。画中人握笔凝神的那一刻,即便宇宙崩裂,一切也与之无关了,他进入一种神妙的境界,成为自己的主宰。
考研那段时间,恰撞上特殊时期,我日日昏睡,以掩盖心中焦躁。镜子里的脸,没有血色。我偶然发现家附近有一条长长的、昏暗的小道,像是找到了解脱之路。每到傍晚,我会怀着暂时告别人群的心情去那
里。一进入其间,身子就轻松下来了,就像卸去了每根筋骨上的负担,步子也缓慢了。小道两旁多树木,后面是别墅区,不知什么缘故,那里几乎无人居住,一片荒芜景象。我从头走到尾,来回数遍,直到广场上的舞蹈音乐传来,才回家。身体染上一缕树叶的清香。这个时候,画中人的形象常常涌上心头,带来一种领悟之感,事物在我身后飞逝。
后来到上海念书,我再也找不到这样一个地方。学校中心矗立着一栋号称亚洲最高的教学楼,名为“光华楼”。昼夜交替之际, 它也许确实是最先接触到日月光华的,由此带着一种睥睨的眼色,俯瞰四周的小红房。每每从东西两楼经过,会有呼呼大风,有时吹得人站立不住,据说是因为大楼改变了附近的风向。我在它脚下,常常感到渺小。这栋楼,每天不知多少人进进出出,楼里有电梯,方便快速,即便去的楼层不高,大家也不愿走楼梯。一次,我从卫生间出来,经过幽深的走廊,在转角处看到一扇门。一个保洁阿姨带着工具推门进去。我犹豫片刻,跟了上去。推开门,里面是一个狭长的房间, 放了几个沙袋,前进几步,再推开一扇门, 面前是交错纵横的楼梯。那个保洁阿姨已经走到上一层,推开门,“吱呀”一声,又关上了。我一个人在楼梯间,慢慢向上走,听到自己脚步的回声。每一层亮着一盏低瓦数的节能灯,光线黯淡,不能与外面的明亮相比。我偏爱这种黯淡。终南山上多隐居者, 有人采访他们,记得有一个隐居者说,在深夜,在最高峰,还是能听到山下传来的极细微的人声,每到这时,他就想下山回家,可是向山下一望,不见底的黑,他便打消了这种念头。
在楼梯间静静待了二十多分钟,没一个人推门闯入,我便放心了。走到十五层到十六层之间,我发现这里竟还有一层,绿色发光牌上显示着三个字:避难层。推门进去,嗖嗖冷风吹来,阴森森的,墙壁没有贴瓷砖,裸露出灰色的水泥块。广大的空间里,左边是一排排管弄间,右边是一片三四十平方米的空地,堆放了几堆防汛沙袋。没有人。这里大概是用来应急避险的。我将门关好,上下观察楼梯间各个角落,没有摄像头。看着绿色发光牌上的“避难层”
三个字,我想着,这就是我在上海的避难所了。
此后每天,我都会来到这里,长久地徘徊、思索。没有人打扰,心情本应是愉悦的,但待不了半小时,我就会感到压抑和局促,不得不出去。一路见到陌生的同学、老师,侧耳听他们谈论学术、吐槽抱怨,之前的压抑感一扫而空,我迫切地想要加入他们,哪怕说得满脸通红、结结巴巴。
我明白,画中烛火摇曳的静谧斗室,县城黄昏下的无人小道,只能是一种召唤,而不会是可以永远安住的避难所。
(本文选自《创作》杂志2024年第5期)
【作者简介】
高致林泉:本名张佳敏,1999年生,复旦大学创意写作专业硕士研究生。作品散见于《作品》《野草》《青春》《时代文学》等刊物。获第十届野草文学奖,中国现代文学馆第二届“《青春之歌》奖学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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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星辰在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