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创意写作丨盈余:燃烧

创意写作 | 2024-12-27 18:47:07
星辰在线 | 作者:盈余编辑:周婷值班主任:陈贝贝值班编委:王重浪

燃烧

文|盈余

             

  一个阴郁的早晨,门砰砰响,像是楼道里下起冰雹。我忽视敲门声,继续沉睡,营造家中无人的情景。门外有人呼喊我的名字,声音熟悉,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是于俞,我的高中同学。我起身,打开门。于俞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立在门侧,说:“给你发消息,没回,我就来了。”

  他好像没睡醒,面容憔悴,胡须拉碴的,头发油得发亮,斜挎着背包,黑衬衫也系错了扣子。我印象中于俞颇爱干净,是个一丝不苟的人,从未见过他如此。年前吃饭时,他父亲说他在上海读法硕,今年要好好准备律师考试,让我少找他玩,一切等他考上再说。

  我揉揉眼睛,说:“刚睡醒。你不是在准备律考吗,怎么回来了?”

  于俞看上去心绪芜杂,只蹦出一句话:“我一夜没睡,有事想找你聊聊。”

  我没多问,说:“去哪?”

  “就那座观,再去看看。”

  他说的观,其实是一座野山上废弃的建筑,高中时我们偶尔逃课去游玩。有几座荒废的殿阁楼亭,并无塑像,不能分辨其用途,当时称之为观,后来习惯了,就沿用这个名字。常去野观,不仅是因其山明水秀,走进观中,人与物处于很奇怪的静谧之中,被安稳与空白包围,好似沉入一条缓缓流淌的清澈河流。心绪不定时,我们常常相约去野观散步。

  我随手拿了件外套,问于俞怎么去。他说:“公交吧,一会就到了。”我说:“公交还得等,开你爸车呗。”他顿了一下说卖了。我又问怎么卖了,他没再说话。

  收拾收拾,我们出发了。走出门,才感觉天气冷得这样快,只消一天就由夏转秋。落叶纷飞,风席卷着,将街道变成河流,汽车穿梭于其中,宛如湖中拥堵的游船。

  从泗河沿岸公路向上,到野山半个时辰。已是秋日,清晨树林中仍有凉意。轻风从山谷间穿来,树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闯进树丛,我一边用木棍击打脚下以驱除蛇虫,一边蹚茂盛杂草形成的滩涂。听到山溪潺潺声,便加紧脚步,越过树林,其后是一条涓涓流淌的小溪。小溪旁是一条石阶,沿溪水蜿蜒钻入林中。石阶绵延纵伸,往山顶而去。其中石缝长满杂草,估计已许久未有人走过。

  攀行于台阶,两侧松柏成林,显现出不一样的样貌。这里的树似后种的,秩序井然矗立在此处。遥望山顶,似斜剑插入山坳一侧,茂林之中,隐隐露出建筑的暗影。我和于俞加快步伐,攀行约有半个小时,台阶变缓,沿山脊混杂石板的土路,行进几步,便见一座荒芜的建筑。

  我说:“距上次来应该有十年了吧,这里还是这个样。”于俞说:“差不多。”我问他:“你回来做什么?”他没回答我,只是说:“进观吧。”

  建筑年久失修,赭石色的墙壁倒塌不成形状,院内地面杂草旺盛,殿宇早成废墟,只剩下其后还算完整的楼阁。

  “这几座殿还没塌呢。”我走进大殿,环顾裂开的殿壁,“还记得我们在这躲雨的时候吗?”我说的是我和于俞、常璞三人。

  常璞是于俞的表姐,当时我们关系密切,曾趁假期一起爬过这座山,到山顶时外面下起暴雨,在殿内躲了很久。大学毕业后,常璞销声匿迹,和我们断了联系。我隐约觉得这事与常璞的祖父有关。于俞去过葬礼。我问过他,但他没说,后面再想问却又很难提起。这件事是我的心结。

  我对常璞有种很难说出的情感,一方面把她当姐姐看待,另一方面她身上散发着一种独特的魅力。她做事果敢,从不会考虑任何后果。和她在一起的日子,她好像一直站在我与于俞前方开辟道路,我们不需要考虑太多,闷头前行即可。后来她消失了,我的路上长满杂草,前方只是茂林。

  多年前的情感回归,我提起说:“常璞好像回来过,你知道吗?”他愣住一刻,像是想起什么,随即摇摇头。

  “听说是回来处理拆迁的事,我妈看见了。我想约她见面,发消息,她没回我。”

  于俞沉默很久,才吐出几个字:“我也很久没联系了。”

  我看向于俞,他站在斑驳的殿壁前,不知在想什么。我想问常璞到底怎么了,话到嘴边却无法出口。

  说到常璞,我们都变得沉默。

  观太久无人问津,各处生满苔藓。高中时,我们每一次前来,都会觉得它有不一样的生气,安然自在,宛如夏季云朵静静飘动。今日时隔多年,它却只似一块腐朽的骨骼。说不清楚是我们身上失去了某些事物,还是它已经死了。

  我说:“你有没有觉得这里不一样了?”

  他走出大殿,在院中四顾,观望每一构件。“破了点。”于俞说。惜字如金。

  我敲了敲大殿的墙壁,好似其内存有蛀洞,“这里一点生气都没了。”我又指向黯淡的殿顶,“上次来的时候,琉璃瓦还是亮堂的。”

  “毕竟有七八年了。”

  他说到时间,我恍惚看见一条宽阔湍急的河流,横在我们之间。

  我说:“自从我们三个分开后,我就再没有来过这里。”

  “这是没办法的事。”

  风呼呼吹过,大殿的缝隙发出呼啸的声音。

  于俞问我:“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五月份,辞职了,压力太大,总睡不好觉。”我说,“在家好点,不用想那么多。”

  “那以后呢?”

  “考编吧,过完这个月就准备,总不能让我妈天天唠叨。”我说,“你呢,毕业啥打算,回来吗?”

  他摇摇头说:“还没想好。”

  我笑说:“不迷惘就不正常了,我躺了几个月,也没觉得清醒,只是没办法,总得找点事做,考编就考编吧,考不上再说。”

  他抬头看破损的楼阁,说:“往上面走走吧,想看看风景。”

  我们从石台上行。越过杂草,再从石阶绕三个回合,便到达楼阁。阁旁有石碑,应是有关此地的记述,但面目模糊已无法辨认。我不禁感叹,厚重的历史在这里变成轻薄的烟尘,一阵阵雨水的冲刷,会使人们忘却建筑的曾经。它们荒废在此,山下却建起崭新的仿古亭阁。

  望着远处的风景,他开口:“之前山上还没有风车呢。”我顺着他的视角看去。远山黄绿色一片,仿古亭阁外,几架风车在摇曳的树木中悠然转动。隐约可见城市的轮廓,在云烟中藏匿。山后,泗河如一条巨蛇从其中游出,将大地划成丘陵与平原。

  那座山名为西侯山,高中开始,县里开发其为4A级景区,搭设仿古建筑,修建森林公园。那时在这里眺望,只见山顶被“削”去一片,竖立钢架绿网。

  我们三人最后一次攀爬此山也是那时,正值高考志愿填报。于俞一直和他父亲有争执,拗不过,听他父亲的报了法学,没录上,滑档读了会计。

  我问于俞:“你还记得山中失火的事吗?”他点点头,与我一起陷入沉思。高考前西侯山的亭阁失火,大火在山头焚起,我们三人从学校窗户看得真切。黑雾扶摇直上天际,形成一片云层。那时我们还拍下照片,但距离太远,只摄下一团模糊的红色。

  他说:“当时燃烧的痕迹,现在一点都看不出来了。”

  说起那团火,好像常璞还和我们站在一起,共同眺望远处的风景。如向左望,我似乎还能看到她的侧脸。

  于俞打断了我的想象,问我:“你怕火吗?”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说:“有点,小时候放鞭炮不小心烧了别人家房子。我爸赔了钱,打了我一顿。现在想起还有些忌惮,可能是心理因素吧。”风太大了,后侧传来跌落声。回头看,是大殿上的瓦摔碎了,紧接着又是很长时间的沉默。

  于俞说:“我最后一次和表姐见面,是在二爷爷的葬礼上。葬礼上她一点泪水都没流,我以为她已经接受了这一切。”

  他说完,我仿佛能看到葬礼上无泪的常璞,她站在棺材一侧,就那么寂静安然地望着我,面前落下因烧黄纸所迸溅的火星,神色冷漠,她什么也不想表现出来。

  既然于俞主动提起,我下定决心准备问清楚。他的手机铃声却骤然响起,于俞带着歉意说:“稍等我一会。”他快步跑下石阶,独自隐入废弃的建筑。我站在观中,看着倒塌的墙壁与生满杂草的院落,猝然感觉到孤寂,在家中一人躺在床上从未如此,只觉得未来像眼下的断壁残垣,让我无法预见任何一处。

  于俞很快走出来,我问他谁的电话,这么神神秘秘的。他说,公司面试。我觉得奇怪,问:“你不是要律考吗?”于俞顿了顿,说:“不去了,不想去了。”我问:“为什么,又和你爸闹矛盾了?”于俞开口欲言,又咽了下去,我看出来他默认了,要不然他也不会想来这里。

  我们走到观后,一片椭圆形的池塘出现在眼前。池水丰盈,宛如一片小湖,偶见隐于绿萍下的鱼虾。有浮萍似的植物绿油油地沿岸生长,紫红色的小花星星点点。高中时课堂上学过,这植物名为菖蒲。

  于俞盯着看了会,说:“我们在这歇会吧。”他坐在微微泛黄的草坪上,观望眼前的池景。池中央有座小岛,岛与岸之间有长堤相连。岛上有废墟,或是亭阁,以供观中之人欣赏玩乐。

  他说:“这片池塘说不定与泗河连接。”我说:“你怎么知道的。”他反问我说:“你知道常璞名字的来源吗?”我说:“她提起过,源自菖蒲,她爷爷起的名。”于俞点点头说:“其实泗河本来没有菖蒲生长,二爷爷喜欢,从南方带来花种后,在院子栽种。捡到表姐后,就给她起名为常璞。”我说:“这和泗河有什么关系?”

  “表姐告诉我,他们曾将花种撒入泗河,只几年就蔓延丛生,成了泗河一带的花景。”他说,“如果没有她,泗河或许就不会有菖蒲。”

  于俞看向我,继续说:“在上海时,我经常做梦回到过去,梦到我们三人还在一块的时候。我想,如果我当时没报法学,泗河也没有拆迁,现在又会是什么样?”

  我没说话,仿佛听到于俞的心跳声。池塘被风吹起涟漪,寂静片刻,他不紧不慢地开口:“这里如果失火,会和那次的山火一样吗?”

  声音加入池塘的微漪,在观中传递,又回到我的耳侧。

  我愣在原地,正想说什么为好。雨滴猝然从天上坠落,击破大雾的形状,只片刻便如枪林弹雨倾泻而下,眼前的建筑被洗刷出明亮的颜色。或许是不愿让这旧观化为一片灰烬吧,我在心里默默想着。

  我和于俞用外套盖住头顶,往雨瀑中的假山石窟奔去。雨太大,任何事物都无法看见,只听着噼里啪啦的雨声,至洞窟内,全身均已湿透。我们拧了拧身上的衣服,站在一旁无言。雨中,倒塌的观静静的,若隐若现,像山的影子。石壁上绿褐色的青苔被灰褐色侵扰,色调减弱。池水黑不见底,被雨击出阵阵水纹。地面上雨水流动的痕迹如青铜镜般。于俞的脸上波澜不惊,让我觉得陌生。

  雨从石窟顶泻出来,滴在我们周围的石洼上作响。我望着天空上的乌云,不知何时才晴。

  我看向于俞,没有什么时刻比此刻更可以谈起以前。我缓缓开口:“我想听听你们葬礼上发生的事。”

  于俞点了点头,倚在石壁上开始叙述:

  大四时,我妈给我打来电话,说二爷爷溺沙去世了。你知道的,表姐是我二爷爷养大的孤儿。出了这事谁也不敢给表姐说,我妈说,我和表姐关系好,只能让我来。

  二爷爷据说是福建人,退伍后,无地方可去,跟着祖父回到泗河,户籍也落在这里。二爷爷家中无男子,整场葬礼由表姐出面,被我祖父引着,不时就要出屋行礼。印象中我跪在棚子一侧,而表姐跪于棺材一旁烧纸焚香守孝。她出来行礼之时,我隔着孝帽低垂的白球,未看清她的表情。葬礼充斥着哀号,我也不记得她是否哭泣。我的记忆中还有她穿孝衣的模样,她走在奔丧人群的最前方,一直将骨灰送至泗河河滩上的一座墓地。

  葬礼结束当天,宴席后,表姐忽唤我出去。她褪掉孝服,带着我,如往昔般往泗河上游而去。她和我说了很多话,大多都是以前的事情。她说三角洲本是片荒芜的土地,之所以泗河菖蒲茂盛,是她与二爷爷在那座三角洲上撒下种子所致,但没想到二爷爷会在那里被暗沙卷入河底而死。

  出了街道,我一直跟在她后面,特别恍惚,走着走着,就好像做了梦。到河畔公路,我们没看到泗河,褪色的蓝色栅栏门将我们与它隔绝,只能绕铁皮栅栏寻觅入口。表姐忽然问我是否记得高中时西侯山的火灾,当时红光膨胀闪烁,黑烟直上天际,处于教室的学生都探出头张望。

  说着说着,我没想到表姐哭了出来,泪水浸湿了衣服。她不想让我看到,忍着声音,走在我前面。我知道,就悄悄放缓脚步,往后退了几步。我记得我们走到铁皮栅栏的边缘时,只有数辆吊车矗立在一座仿古塔架的周围。我想如果古塔上有风铃就好了。

  站在栅栏缺口处,冷风吹乱表姐的头发,她面色憔悴,但我好像看到一团火在她的眼眸幽幽地燃烧,某一刹那,我觉得那火焰和在高中校园时看到的火焰一样。我盯着她的侧脸,直至太阳缩成一小团光晕,表姐脸上也只剩下泪水干涸的痕迹。

  我们从缺口出发了。放眼望去,建筑高低起伏,依河而起。而白杨树在工地的道路上拉出各种交叉线路,暗色之下,像一座迷宫。我们站在土坡时,远处高架上货车行驶而过,大地发出了嗡鸣声。但很快,乌云飞转,遮住云层,声音渐灭了,就好像火焰燃烧后的灰烬。

  我们站在茂盛的钢架下眺望河面,河水从大坝下分汊成数条河流,围绕芦苇与荒岛流淌。表姐带着我下到石滩,我们小心翼翼地踩着露出河面的石块,跨过几片水洼,从而走入一片狭长的滩涂。我隐约看到三角洲杨树上三三两两的黑色鸟巢,一阵风吹来,树木摇晃。

  那时我听到风划过水面的声音,轻轻的,像童年时在泗河听到的那样。我和表姐都陷入了对过去的回忆。表姐向我描述河岸生长茂盛的小麦,风一吹,它们摇曳着发出风铃般的声音。走到河湾,菖蒲就会长出各色花朵,星星般点缀在岸畔,流向泗河更宽广的河域。她说如果是割麦子的时候,租来的收割机就会在麦田中发出嗡鸣,嗡鸣后是风中飘扬的小麦香气。麦子的壳也在天空飞舞,转来转去,落在我们身旁。我们也会在收割完的麦田上,拖着天空上变成一黑点的风筝,跑向泗河下游的三角洲。她还说,二爷爷就坐在沙滩上某块倒地的石碑上挥动鞭子。山羊走在我们前面,追寻着草的踪迹,远比风筝更远。

  可是我们走出河滩,三角洲的建筑工地重现。我们记忆的过去消失了,就如风吹之前盛开的蒲公英,轻轻柔柔,还在起舞,只是吹来一阵轻风,它们便不知去向。

  河面上起雾后,大片的白雾笼罩在我们的四周,阻挡视线,像大片的白色丝带缠住我们的身体。表姐带着我,蹚进冰水,一路向三角洲跋涉。水波撞在水面、撞在石头、撞在我的小腿上,每走过一步,我都能听到水花的不同声音,或干涩,或湿润,仿佛某首低沉的爵士乐。

  我们从三角洲延伸而出的水泥路上岸。天太冷了,出水的瞬间,脚踝处挂满冰霜。三角洲被大量潮湿的树叶与荒草覆盖,我们穿过一棵棵白杨,爬上仿古建筑工地中央的土坡。当时泛黄的荒草如海浪般起伏,在山洼里摇晃,夕阳下影影绰绰。

  表姐缓缓地说:“我要把这里烧了。”

  没有停留,她就一手夹着树枝,一手拿着打火机,沿着土坡滑到草坪中央。草叶飞扬,就像一团棉花云。表姐穿梭在其中,好似穿梭在黑夜里,扒开幕布,不断前行,想要寻找一个出口。那刻她按动打火机,火苗映亮她的面孔,而草坪黑色的影子与光斑交叠,她仿佛站在万花筒中一样。我记得风特别大,火焰摇摇晃晃,很难点燃。她用手挡住,俯下身体,反复按打火机。但是太潮湿了,草团只是散发出阵阵火星,风一晃,就熄灭了。

  表姐又起身环顾四周。洲旁的芦苇摇曳,而河畔的机械已经融为一块暗影。她回头望向岸上的挖掘机,果断地说:“走,我们把挖掘机的油箱砸开。”

  表姐扯了两把草,揣着两块石头。我跟在她后面,一路又返回到沿河公路。我从未见过表姐那种模样。她爬上河畔公路的挖掘机,用力地,一下又一下砸向油箱。间断的撞击声在泗河空荡地回响,甚至有那么一刹那,我觉得那是战场上炮火的轰鸣声。油箱被砸开一个狭长的口子。汽油顺着油箱裂开的缝隙流淌在地,沿着河滩流出交叉的树状形。表姐没有停手,换了更大的石头,双手握住,用力往下砸,直至油箱外壳被砸成两半。表姐拢住一把草,握住,手臂像一把长剑刺入油箱,把草浸透汽油。汽油味道刺鼻,顺着风的方向在河畔散开。那时我看着天空,好似能看到汽油挥发后飘动的痕迹,是暗彩色的,像一道道彩虹。

  回到荒岛,我与表姐将荒草堆出一座丘陵的模样。我看着她点燃那团浸满汽油的杂草,抛进杂草堆,仿佛向池塘投进一块石子。火焰伴随着涟漪向外蔓延,缓慢地吞噬整座山洼。

  只是片刻,火势像沙尘暴一样席卷三角洲,烧成一颗烈阳。表姐站在火团之下,衣角飞舞。火焰在她面前,似一道道巨浪拍打着三角洲。我站在表姐后方,望着烈火,内心悸动,那样红色与黄色纠缠的光芒在我视野中闪烁晃动。可大雾与黑暗封闭了三角洲的火焰,除了我和表姐不会再有人知晓它了。

  火焰肆虐,很快盖过了仿古建筑。表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有点害怕,冲着表姐喊:“姐,火太大了,你快上来吧。”她轻轻摇头,好像流出了泪水。她想要冲火焰大喊,但声音刚喊出就被火焰吞噬,化作了烟尘。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表姐。”他说,“我知道,她选择了毁灭所有关于二爷爷和泗河的记忆。”他轻轻触碰石壁的青苔。“有时我恨她,恨她不顾一切就离去。”他顿了下又说,“但我也知道,其实我是羡慕她的勇气。”

  于俞说完,雨已停歇,天边只露出些许夕阳。光芒在下落,呈现出橘黄的色带,从云层间落至西侯山脉。池水波光粼粼,岛上残垣也暗暗发着光,似几束快要熄灭的火焰。

  我忽然觉得他讲述的火焰比此刻还寒冷,就好似能隔着他的记忆,携带寒潮汹涌而来,烧在我的身上,带来太多未来的不确定。我有些畏惧了,心怦怦直跳。耳鸣声在脑海中响彻,似在石窟中回旋,让我无法处理任何思绪。

  空气也似乎变得更冷。我想说雨停了,我们回去吧。于俞却开口了:“有件事我一直没敢告诉我爸。现在说也晚了。其实我没考上研究生,我一直在上海找工作。”他继续说:“我一直想和我爸说明白的,可是,说真的,现在太晚了……”他流泪了,但没有声音,只有两行泪水缓缓在脸颊上画出泪痕。

  我不知所措,有些无法应对他此刻的情绪,我说:“怎么就晚了呢?现在说也来得及。”

  于俞悲伤地望了我一眼,眼神暗淡,好像有什么要说,但终究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望向池中孤寂的岛屿。岛上掉落的树叶堆积在地上,似杂乱废旧的毛毯。

  我们安静地坐在石头上,乌云又来袭,天渐渐暗了。风穿过柳树,树叶窸窸窣窣作响。池水的浪潮声在耳侧由小变大,好似一阵狂风打进石缝细小的空间。池水被长堤分成两道,似有一道汇入泗河,缓缓地向远方流淌。于俞揣着打火机站起来,走出石窟,向废墟行去,在泥地上留下一行延伸向前的脚印。

 (本文选自《创作》杂志2024年第6期)

     【作者简介】

  盈余:1999年生,现于扬州大学攻读硕士学位,作品散见于《作品》《山东文学》《中国校园文学》《零》等文学期刊,入选真金·文学新秀五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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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星辰在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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