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话桥丨杨雨：万里桥边女校书——薛涛与成都万里桥
(万里桥边的成都夜景，海月儿摄于2021年1月27日)
坐落在成都锦江岸边的望江楼公园濯锦楼中悬挂着这样一幅对联：
少陵茅屋，诸葛祠堂，并此鼎足而三;饰崇丽，荡漪澜，系客垂扬歌小雅。
元相诗篇，韦公奏牍，总是关心则一;思贤才，哀窈窕，美人香草续离骚。
这幅长联将望江楼与另外两处毗邻的著名人文古迹——杜甫草堂和武侯祠相提并论，认为此三者“鼎足”，而曾官至宰相的唐代著名诗人元稹与曾任剑南西川节度使的韦皋对她也是“关心则一”。这位隐含在对联中的举足轻重的人物，就是望江楼曾经的女主人——薛涛。
(成都望江楼内的薛涛像)
薛涛与李冶、鱼玄机、刘采春并称为唐代四大女诗人，其实在这四个人中，刘采春只有几首疑似的作品传世，薛、李、鱼才能称得上是真正的女诗人。除去诗人身份外，她们三位还拥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女道士，因此，她们又被并称为唐代女冠三杰，而薛涛，无疑又是三位唐代女诗人中获誉最多、在诗歌历史上地位最高的那一位。
尽管，她在唐代诗坛获得的赞誉，并没有改变她悲情的一生。
虽然那个年代的女子不需要填履历表上的“出身”一栏，但是很多人的命运，似乎是从出身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的。贵族门第，书香渊源，都与薛涛无关。幼年丧父的她，沦落风尘似乎是天定的出路。“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八九岁的小女孩，出口成诗，却成了她一生命运的谶言——即使她将要迎来送往的都是一代名士，那又如何?他们愿意欣赏她、爱慕她，甚至不惜用最华丽的文辞赞美她，让她的名字和他们一起流传千古，但，又有谁真正用心温暖过她，用肩膀给她爱的依靠?
(望江楼里的吟诗楼)
薛涛(770-832)，字洪度，原本是长安良家女子，随入蜀为官的父亲薛郧迁居成都。父亲死后，孀居的母亲艰难地将她抚养成人。韦皋镇蜀，曾经召她侍酒赋诗，对她的才貌赞叹有加。甚至还有人言之凿凿地说，韦皋本欲上奏朝廷将薛涛辟为校书郎，可他的一位手下护军从事认为不可，因为让一位风尘女子堂而皇之充任校书之职有违礼制，传出去也有损韦皋声望，韦皋这才作罢。这个传说恐怕不大靠谱。不过，薛涛虽然没有当成校书郎，她的“校书”之名不胫而走却是不争的事实，连唐代著名诗人王建都寄了这样一首诗给她：
万里桥边女校书，琵琶花里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寄蜀中薛涛校书》)
万里桥，位于成都市城南锦江之上。三国时费祎使吴，诸葛亮在这里为他饯行，费祎感叹道：“万里之路，始于此桥。”于是此桥得名为万里桥。与万里桥结缘的历史名人不计其数，而最引人瞩目的当属这位“万里桥边女校书”薛涛。而且，从薛涛开始，后来的妓女就拥有了一个雅称——“校书”。
当年的万里桥早已不复存在，现在成都的万里桥经过乾隆、光绪年间两次修葺，当时为7孔石砌拱桥，长85米，宽15米，是成都城南一景。现在的万里桥已改建为水泥路面石平桥，保持了七洞拱桥的桥墩。据说，1988年4月在维修万里桥时，水下发现了秦汉时期的砌砖和基石，基石上还可见成排的木桩孔洞，这是当时建桥的技术和形式，证明万里桥确实始建于秦汉时期，早期应为木石混合结构平桥。(本段关于万里桥的描述引自百度百科)
（万里桥，位于成都市城南锦江之上。）而今日成都的繁华仿佛依然能够再现当年万里桥上的车水马龙，那个传说中才貌双绝的“女校书”薛涛，又为万里桥增添了多少传奇斑斓的色彩?
与万里桥毗邻的浣花溪正是薛涛当年所居之处，由于她酷爱菖蒲花和琵琶花，她的居所也种满了这两种花。“琵琶花里闭门居”，这位画眉的女才子，不幸沦落风尘却依然孤标傲世。她的诗名与才名不知让多少男人望尘莫及，她同时也是那时无数男人的梦想，却没有任何男子能够成为她感情的最终归宿。《唐才子传》说她“性辨慧，调翰墨”，才华卓绝，还有人说她是“营妓之中尤物也”。她不光工诗，善书法，“其行书妙处，颇得王羲之法”，还“机警闲捷，座间谈笑风生”。有一次，黎州刺史在酒席上行令，要求所说句子中必带禽鱼鸟兽，刺史说了一句：“有虞陶唐”(“虞”“鱼”谐音)，刺史官大，座客不敢说破，只能“忍笑不罚”。轮到薛涛时，只见她款款起身，盈盈一句：“佐时阿衡。”嘴角含笑，隐隐似有揶揄之意。她只是陪酒乐妓，自然不会有人轻易饶过她，于是就有人质问：“这四个字里哪有禽鸟鱼兽?”错了令，该罚!薛涛却不慌不忙答：“衡字里面好歹还有一个小鱼子，请问市长大人的‘有虞陶唐’里鱼儿又在哪儿?!”宾客无不绝倒，独留刺史一脸尬笑。
(望江楼里的枇杷树。“琵琶花里闭门居”有的版本作“枇杷花里闭门居”)
关于薛涛的风流故事实在太多，在她一生中，几乎那个时代官场和诗坛最优秀的男人都与她有过交集，多少男人为一睹她的芳容而不惜散尽千金，“求见涛者甚众”，万里桥边当年的“车马流连”，有多少冠盖是只为她而来?仅仅就她留下来的诗集中，确凿可知与她有过交往的人，就有韦皋、高崇文、武元衡、王播、段文昌、杜元颖、李德裕等，其中不乏宰相、封疆大吏。薛涛在蜀，从韦皋始，历事十一位剑南节度使，每一位都对她推崇备至，赞赏有加。
和她唱和过的诗人则有刘禹锡、元稹等人。在她死后，李德裕写过《伤孔雀及薛涛》诗，刘禹锡也有《和西川李尚书伤孔雀及薛涛之什》，刘禹锡诗中有“玉儿已逐金环葬，翠羽先随秋草萎。唯见芙蓉含晓露，数行红泪滴清池”的句子，感伤一代红颜的陨落。白居易在读了刘禹锡的这首诗之后，感慨地说：“乃至‘金环’、‘玉羽’之凄韵，每吟皆数四，如清光在前。”众多名士如此倾倒于她的万千风情，甚至还传出来她与元稹有一段死去活来的恋情，这段恋情其实很可能是莫须有，但毕竟描写薛涛倾城倾国的容光与才华的诗句还是出自元稹(字微之)。在元稹心目中，成都一前一后出过两位留名青史的才女，一位是汉代卓文君，另一位就是薛涛了：
锦江滑腻峨嵋秀，幻出文君与薛涛。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纷纷词客皆停笔，个个公侯欲梦刀。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开五云高。(《寄赠薛涛》)
薛涛也有《寄旧诗与元微之》诗，其中有句云：“诗篇调态人皆有，细腻风光我独知。月下咏花怜暗澹，雨朝题柳为欹垂。”好一个“细腻风光我独知”，真真恍若“红颜知己”与“蓝颜知己”间最隐秘的“心有灵犀”。或许正是因为这些惺惺相惜的诗句，大家就一厢情愿地想象着元大才子与薛大美人之间跨越十岁差距的、刻骨铭心的姐弟恋情，并且继续让元稹背负始乱终弃的负心汉的千古骂名。因为，就在薛涛全身心投入这段爱情的时候，元稹又早已陶醉在“言辞雅措风流足，举止低回秀眉多”别的美貌诗妓的石榴裙下……先不说这样的“绯闻”是否真实，即便是真，也不能全怪元才子负心，实实在在是那个时代赋予了男人太多的特权。也难怪薛涛薄命，她的不幸不在于她是风尘女子(良家女子又如何?)，而在于她居然忘记了自己是风尘女子——过客无数，她居然只对他动了真情。
她的不幸更在于，她忘了自己是风尘女子，可是他没忘，他们都没忘;他们爱她，可最多也就是把她当一个才貌双全的风尘女子来爱。
传说，在被元稹抛弃之后，万念俱灰的薛涛从此闭门谢客，迁居城内碧鸡坊，着女冠服，在凄凉寂寞中度过余生。
(薛涛井)
薛涛爱写诗，可惜成都的纸笺太宽大，而薛涛独爱小诗，书写殊为不便，于是她亲自动手，创制了一种更为小样精美的深红色小彩笺，这种彩笺于是得名为“薛涛笺”，一时间成为诗坛最流行的诗笺，并且频频见诸诗人歌咏：“浣花笺纸桃红色，好好题诗咏玉钩”(李商隐《送崔珏往西川》)，“浣花溪上如花客，绿暗红藏人不识。留得溪头瑟瑟波，泼成纸上猩红色。”(韦庄《乞彩笺歌》)……
(薛涛浣花溪制笺图)
“独坐黄昏谁作伴?怎教红粉不成灰?”薛涛的绝代风华如流星划过夜空，浣花溪边的万里桥却依然默默守候着她生前的荣光与死后的寂寞，猩红色的薛涛笺也依然可以传递孤独灵魂的咏叹。
(薛涛墓)
其实，万里桥默默守候过的人，并非只有薛涛。在薛涛之前，一代诗圣杜甫也曾结草堂于浣花溪畔、万里桥边。杜甫草堂刚刚修建完成时，老杜就曾为此写下《狂夫》一诗描写万里桥的优美环境：“万里桥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沧浪。风含翠篠娟娟净，雨浥红蕖冉冉香……”
和薛涛同时的著名诗人张籍也写过一首《成都曲》，盛赞万里桥的繁华美景：“锦江近西烟水绿，新雨山头荔枝熟。万里桥边多酒家，游人爱向谁家宿。”
然而，无论多少才子佳人曾经走过万里桥，万里桥上最亮的那颗星无疑还是薛涛，而且，只能是薛涛。
(现在的万里桥与南河全景)
如今，曾经汩汩流淌的薛涛井早已枯涸封闭;望江楼里的薛涛墓只留下一座荒草萋萋的空冢;倾城倾国的芳华难觅踪影，只剩下依旧青翠的竹林，固执地诠释着寂寞的涵义。
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
而桥若有情，又当如何?
或者，薛涛自己并没有想过要“千古”，更没奢望过要与当年走过万里桥的诸葛丞相、杜工部平分秋色、“鼎足而三”……她的一生，其实只是在切切地等待着一份真心实意的怜惜?
(望江楼里的竹林)
“万里桥头独越吟，知凭文字写愁心。”(薛涛《和郭员外题万里桥》)“越吟”，原本是说战国时期的庄舄虽为楚国贵臣，却始终不忘故乡越国，经常吟唱越国歌谣以寄托乡思，“越吟”后来就成了思乡之歌的代称。如今的万里桥，繁华早已不复昔日的模样，但站在车如流水马如龙的桥边，当我们的目光穿透被灯火照亮的璀璨夜色，是否还能依稀看到独自伫立在万里桥头的薛涛，看到溶溶月色下衣袂飘飘的她，一等千年的芳姿?是否还能依稀听到拂过万里桥的夜风中，依然传送着她浅吟低唱的凄美歌谣：“双鱼底事到侬家，扑手新诗片片霞。唱到白蘋州畔曲，芙蓉空老蜀江花”?(薛涛《酬杜舍人》)
(成都万里桥，摄于2021年1月27日)
（成都万里桥，摄于2021年1月27日）
（成都万里桥，摄于2021年1月27日）
作者：中南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杨雨
供图：成都 海月儿
【来源：星辰在线】
